第96章
劉媽媽見二人無言,一發是了,氣得手足麻木。一手扯著慧娘道;「做得好事!且進來和你說話。」扯到後邊一間空屋中來。
丫鬟看見,不知為甚,閃在一邊。
劉媽媽扯進了屋裡,將門閂上,丫鬟伏在門上張時,見媽媽尋了一根木棒,罵道:「賤人!快快實說,便饒你打罵。
若—句含糊,打下你這下半截來!」
慧娘初時抵賴。媽媽道;「賤人!我且問你;他來得幾時,有甚恩愛割捨不得,閉著房門,摟抱啼哭?」
慧娘對答不來。媽媽拿起棒子要打,心中卻又不捨得。慧娘料是隱瞞不過,想道:「事已至此,索性說個明白,求爹媽辭了裴家,配與玉郎。若不允時,拼個自盡便了!」乃道;「前日孫家曉得哥哥有病,恐誤女兒,要看下落,教爹媽另自擇日。因爹媽執意不從,故把兒子玉郎假妝嫁來。不想母親叫孩兒陪伴,遂成了夫婦。恩深義重,誓必圖百年偕老。今見哥哥病好,玉郎恐怕事露,要回去換姐姐過來。孩兒思想,一女無嫁二夫之理,叫玉郎尋門路娶我為妻。因無良策,又不忍分離,故此啼哭。不想被母親看見,只此便是實話。」
劉媽媽聽罷,怒氣填胸,把棒撇在一邊,雙足亂跳,罵道;「原來這老乞婆恁般欺心,將男作女哄我!怪道三朝便要接回。如今害了我女兒,須與他干休不得!拼這老性命結果這小殺才罷!」
開了門,便趕出來。慧娘見母親去打玉郎,心中著忙,不顧羞恥,上前扯住。被媽媽將手一推,跌在地上,爬起時,媽媽已趕向外邊去了。慧娘隨後也趕將來,丫鬟亦跟在後面。
且說玉郎見劉媽媽扯去慧娘;情知事露,正在房中著急。只見養娘進來道:「官人,不好了!弄出事來也!適在後邊來,聽得空屋中亂鬧。張看時,見劉大娘拿大棒子拷打姑娘,逼問這事哩!」
玉郎聽說打著慧娘,心如刀割,眼中落下淚來,沒了主意。
養娘道:「今若不走,少頃便禍到了!」
玉郎即忙除下簪釵,挽起一個角兒,皮箱內開出道袍鞋襪穿起,走出房來.將門帶上。
離了劉家,帶跌奔回家裡。正是:拆破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孫寡婦見兒子回來,恁般慌急,又驚又喜,便道:「如何這般模樣?」
養娘將上項事說知。孫寡婦埋怨道:「我教你去,不過權宜之計,如何卻做出這般沒天理事體!你若三朝便回,隱惡揚善,也不見得事敗。可恨張六嫂這老虔婆,自從那日去了,竟不來覆我。養娘,你也不回家走遭,教我日夜擔愁!今日弄出事來,害這姑娘,卻怎麼處?要你不肖子何用!」
玉郎被母親嗔責,驚愧無地。養娘道:「小官人也自要回的,怎奈劉大娘不肯。我因恐他們做出事來,日日守著房門,不敢回家。今日暫走到後邊,便被劉大娘撞破。幸喜得急奔回來,還不曾吃虧。如今且教小官人躲過兩日,他家沒甚話說,便是萬千之喜了。」
孫寡婦真箇教玉郎閃過,等候他家消息。
且說劉媽媽趕到新房門口,見門閉著,只道玉郎還在裡面.在外罵道:「天殺的賊賤才!你把老娘當做什麼樣人,敢來弄空頭,壞我女兒!今日與你性命相博,方見老娘手段。快些走出來!若不開時,我就打進來了!」
正罵時,慧娘已到,便去扯母親進去。劉媽媽罵道;「賤人,虧你羞也不羞,還來勸我!」儘力—摔,不想用力猛了,將門靠開,母子兩個都跌進去,攪做一團。
劉媽媽罵道:「好天殺的賊賤才,到放老娘這一交!」即忙爬起尋時,那裡見個影兒。那婆子尋不見玉郎,乃道:「天殺的好見識!走得好!你便走上天去,少不得也要拿下來!」對著慧娘道;「如今做下這等醜事,倘被裴家曉得,卻怎地做人?」
慧娘哭道:「是孩兒一時不是,做差這事。但求母親憐念孩兒,勸爹爹怎生回了裴家,嫁著玉郎,猶可挽回前失。倘若不允,有死而已!」說罷,哭倒在地。
劉媽媽道;「你說得好自在話兒!他家下財納聘,定著媳婦,今日平白地要休這親事,誰個肯么?倘然問因甚事故要休這親,教你爹怎生對答!難道說我女兒自尋了一個漢子不成?」
慧娘被母親說得滿面羞慚,將袖掩著痛哭。
劉媽媽終是禽犢之愛,見女兒恁般啼哭,卻又恐哭傷了身子,便道:「我的兒,這也不干你事,都是那老虔婆設這沒天理的詭計,將那殺才喬妝嫁來。我—時不知,教你陪伴,落了他圈套。如今總是無人知得,把來閣過—邊,全你的體面,這才是個長策。若說要休了裴家,嫁那殺才,這是斷然不能!」
慧娘見母親不允,愈加啼哭,劉媽媽又憐又惱,到沒了主意。
正鬧間,劉公正在人家看病回來,打房門口經過,聽得房中略哭,乃是女兒聲音,又聽得媽媽話響,正不知為著甚的,心中疑惑。忍耐不住,揭開門帘,問道:「你們為甚恁般模樣?」
劉媽媽將前項事,一一細說,氣得劉公半晌說不出話來。想了—想,到把媽媽埋怨道:「都是你這老乞婆害了女兒!起初兒子病重時,我原要另擇日子,你便說長道短,生出許多話來,執意要那一日。次后孫家教養娘來說,我也罷了,又是你弄嘴弄舌,哄著他家。及至娶來家中,我說待他自睡罷,你又偏生推女兒伴他。如今伴得好么!」
劉媽媽因玉郎走了,又不捨得女兒難為,—肚子氣,正沒發脫,見老公倒前倒后,數說埋怨,急得暴躁如雷,罵道:「老亡八!依你說起來,我的孩兒應該與這殺才騙的!」一頭撞個滿懷。劉公也在氣惱之時,揪過來便打。
慧娘便來解勸。三人攪做一團,滾做一塊.分拆不開。丫鬟著了忙,奔到房中報與劉璞道:「大官人,不好了!大爺大娘在新房中相打哩!」
劉璞在塌上爬起來,走至新房,向前分解。老犬妻見兒子來勸,因惜他病體初愈、恐勞碌了他,方才罷手。猶兀自老亡八老乞婆相罵。劉璞把父親勸出外邊,乃問:「妹子為其在這房中廝鬧,娘子怎又不見?」
慧娘被問,心下惶愧,掩面而哭,不敢則聲。劉璞焦躁道;「且說為著甚的?」劉婆方把那事細說,將劉璞氣得面如土色。停了半晌,方道,「家醜不可外揚,倘若傳到外邊,被人恥笑。事已至此,且再作區處!」
劉媽媽方才住口,走出房來。慧娘掙住不行,劉媽媽一手扯著便走,取巨鎖將門鎖上。來至房裡.慧娘自覺無顏.坐在一個壁角邊哭泣。正是:饒君掬盡湘江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且說李都管聽得劉家喧嚷,伏在壁上打聽。雖然曉得些風聲,卻不知其中細底。次早,劉家丫鬟走出門前,李都管招到家中問他。那丫鬟初時不肯說,李都管取出四五十錢來與他道:「你若說了,送這錢與你買東西吃。」
丫鬟見了銅錢,心中動火,接過來藏在身邊,便從頭至尾,盡與李都管說知。
李都管暗喜道;「我把這醜事報與裴家.攛掇來鬧吵一場,他定無顏在此居住,這房子可不歸於我了?」
忙忙的走至裴家,—五一十報知,又添些言語,激惱裴九老。那九老夫妻,因前日娶親不允,心中正惱著劉公。今日聽見媳婦做下醜事,如何不氣!
一徑趕到劉家,喚出劉公來發話道:「當初我央媒來說要娶親時,干推萬阻,道女兒年紀尚小,不肯應承。護在家中,私養漢子。若早依了我,也不見得做出事來。我是清清白白的人家,決不要這樣敗壞門風的好東西。快還了我昔年聘禮,另自去對親,不要誤我孩兒的大事。」
將劉公嚷得面上一回紅,一回白。想道:「我家昨夜之事,他如何今早便曉得了?這也怪異!又不好承認.只得賴道:「親家,這是那裡說起,造恁樣言語污辱我家?倘被外人聽得,只道真有這事,你我體面何在!
裴九老便罵道:「打脊賤刀!真箇是老亡八。女兒現做著恁樣醜事,那個不曉得了!虧你還長著鳥嘴,在我面前遮掩。」趕近前把手向劉公臉上一撳道:「老亡八!羞也不羞!待我送個鬼臉兒與你戴了見人。」
劉公被他羞辱不過,罵道:「老殺才,今日為甚趕上門來欺我?」便一頭撞去,把裴九老撞倒在地,兩下相打起來。裡邊劉媽媽與劉璞聽得外面喧嚷,出來看時,卻是裴九老與劉公廝打,急向前拆開。
裴九老指著罵道:「老亡八打得好!我與你到府里去說話。」一路罵出門去了。劉璞便問父親:「裴九因甚清早來廝鬧?」劉公把他言語學了—遍。
劉璞道:「他家如何便曉得了?此其可怪。」又道:「如今事已彰揚,卻怎麼處?」劉公又想起裴九老恁般恥辱,心中轉惱,頓足道:「都是孫家老乞婆,害我家壞了門風,受這樣惡氣!若不告他,怎出得這氣?」
劉璞勸解不住。劉公央人寫了狀詞,望著府前奔來,正值喬太守早堂放告。這喬太守雖則關西人,又正直,又聰明,伶才愛民,斷獄如神,府中都稱為喬青天。
卻說劉公剛到府前,劈面又遇著裴九老。九老見劉公手執狀詞,認做告他,便罵道:「老亡八,縱女做了醜事,到要告我,我同你去見太爺。」上前一把扭住,兩下又打將起來。
兩張狀詞,都打失了。二人結做一團,直至堂上。喬太守看見,喝教各跪—邊。問道:「你二人叫甚名字?為何結扭相打?」二人一齊亂嚷。
喬太守道:「不許攙越!那老兒先上來說。」
裴九老跪上去訴道:「小人叫做裴九,有個兒子裴政,從幼聘下劉秉義的女兒慧娘為妻,今年都十五歲了。小人因是老年愛子,要早與他完姻。幾次央媒去說,要娶媳婦.那劉秉義只推女兒年紀尚小,勒肯不許,誰想他縱女賣奸,戀著孫潤,暗招在家,要圖賴親事。今早到他家理說,反把小人毆辱。情極了,來爺爺台下投生,他又起來扭打。求爺爺作主,救小人則個!」
喬太守聽了,道;「且下去!」喚劉秉義上去問道;「你怎麼說?」
劉公道;「小人有一子一女。兒子劉璞,聘孫寡婦女兒珠姨為婦,女兒便許裴九的兒子。向日裴九要娶時,一來女兒尚幼,未曾整備妝奩,二來正與兒子完姻,故此不允。不想兒子臨婚時,忽地患起病來,不敢教與媳婦同房,令女兒陪伴嫂子。那知孫寡婦欺心,藏過女兒,卻將兒子孫潤假妝過來,到強姦了小人女兒。正要告官,這裴九知得了,登門打罵。小人氣忿不過,與他爭嚷,實不是圖賴他的婚姻。」
喬太守見說男扮為女,甚以為奇,乃道:「男扮女妝,自然有異。難道你認他不出?」
劉公道:「婚嫁乃是常事,那曾有男子假扮之理,卻去辨他真假?況孫潤面貌,美如女子。小人夫妻見了,已是萬分歡喜,有甚疑惑?」
喬太守道;「孫家既以女許你為媳,因甚卻又把兒子假妝?其中必有緣故。」又道:「孫潤還在你家么?」
劉公道:「已逃回去了。」喬太守即差人去拿孫寡婦母子三人,又差人去喚劉璞、慧娘兄妹俱來聽審。不多時,都已拿到。
喬太守舉目看時,玉郎姊弟,果然一般美貌,面龐無二。劉璞卻也人物俊秀,慧娘艷麗非常。暗暗欣羨道:「好兩對青年兒女!」心中便有成全之意。
乃問孫寡婦:「因甚將男作女,哄騙劉家,害他女兒?」
孫寡婦乃將女婿病重,劉秉義不肯更改吉期,恐怕誤了女兒終身,故把兒子妝去沖喜,三朝便回,是一時權宜之策。不想劉秉義卻教女兒陪卧,做出這事。
喬太守道;「原來如此!」問劉公道:「當初你兒於既是病重,自然該另換吉期。你執意不肯,卻主何意?假若此時依了孫家,那見得女兒有此醜事?這都是你自起釁端,連累女兒。」
劉公道:「小人一時不合聽了妻子說話,如今悔之無及!」喬太守道:「胡說!你是一家之主,卻聽婦人言語。」
又喚玉郎、慧娘上去說:「孫潤,你以男假女,已是不該。卻又奸騙處女,當得何罪?」
玉郎叩頭道:「小人雖然有罪,但非設意謀求,乃是劉親母自遣其女陪伴小人。」
喬太守道:「他因不知你是男子,故令他來陪伴,乃是美意,你怎不推卻?」
玉郎道,「小人也曾苦辭,怎奈堅執不從。」
喬太守道:「論起法來,本該打—頓板子才是!姑念你年紀幼小,又系兩家父母釀成,權且饒怨。」
玉郎叩頭泣謝。
喬太守又問慧娘:「你事已做錯,不必說起。如今還是要歸裴氏?要歸孫潤?實說上來。」
慧娘哭道:「賤妾無媒苟合,節行已虧,豈可更事他人。況與孫潤恩義已深,誓不再嫁。若爺爺必欲判離,賤妾即當自盡。決無顏苟活,貽笑他人。」說罷,放聲大哭。
喬太守見他情詞真懇,甚是憐惜、且喝過一邊。
喚裴九老分付道:「慧娘本該斷歸你家,但已*孫潤,節行已虧。你若娶回去,反傷門風,被人恥笑。他又蒙二夫之名,各不相安。今判與孫潤為妻、全其體面。今孫潤還你昔年聘禮,你兒子另自聘婦罷!」
裴九老道:「媳婦已為醜事,小人自然不要。但孫潤破壞我家婚姻。今原歸於他,反周全了姦夫、淫婦.小人怎得甘心!情願一毫原聘不要,求老爺斷媳婦另嫁別人,小人這口氣也還消得一半。」
喬太守道;「你既已不願娶他,何苦又作此冤家!」
劉公亦稟道;「爺爺,孫潤已有妻子,小人女兒豈可與他為妾?」
喬太守初時只道孫潤尚無妻子,故此斡旋。見劉公說已有妻,乃道:「這卻怎麼處?」對孫潤道:「你既有妻於,一發不該害人閨女了!如今置此女於何地?」玉郎不敢答應。
喬太守又道:「你妻子是何等人家?曾過門么?」
孫潤道;「小人妻子是徐雅女兒,尚未過門。」
喬太守道:「這等易處了。」叫道:「裴九,孫潤原有妻未娶,如今他既得了你媳婦,我將他妻子斷償你的兒子,消你之忿!」
裴九老道:「老爺明斷,小人怎敢違逆?但恐徐雅不肯。」
喬太守道:「我作了主,誰敢不肯!你快回家引兒子過來。我差人去喚徐雅帶女兒來當堂匹配。」
裴九老忙即歸家,將兒子裴政領到府中。
徐雅同女兒也喚到了。喬太守看時.兩家男女卻也相貌端正,是個對兒。乃對徐雅道:「孫潤因誘了劉秉義女兒,今已判為夫婦。我今作主,將你女兒配與裴九兒子裴政。限即日三傢俱便婚配回報,如有不伏者,定行重治。」
徐雅見太守作主,怎敢不依,俱各甘伏。喬太守援筆判道:
弟代姊嫁,姑伴嫂眠。
愛女愛子,情在理中。
一雌一雄,變出意外。
移乾柴近烈火,無怪其燃;以美玉配明珠,適獲其偶。
孫氏子因姊而得婦,摟處子不用逾牆;劉氏女因嫂而得夫,懷吉士初非炫玉。相悅為婚,禮以義起。
所厚者薄,事可權宜。
使徐雅別婿裴九之兒,許裴改娶孫郎之配。奪人婦人亦奪其婦、兩家恩怨,總息風波。
獨樂之不若與人樂,三對夫妻,各諧魚水。
人雖兌換,十六兩原只一斤;親是交門,五百年決非錯配。
以愛及愛,伊父母自作冰人;非親是親,我官府權為月老。
已經明斷,各赴良期。
喬太守寫畢,教押司當堂朗誦與眾人聽了。
眾人無不心服,各各叩頭稱謝。
喬太守在庫上支取喜紅六段,教三對夫妻披掛起來,喚三起樂人,三頂花花轎兒,抬了三位新人。
新郎及父母,各自隨轎而出。此事鬧動了杭州府,都說好個行方便的太守,人人誦德,個個稱賢。
自此各家完親之後,都無說話。李都管本欲唆孫寡婦、裴九老兩家與劉秉義講嘴,鷸蚌相持,自己漁人得利。
不期太守善於處分,反作成了孫玉郎—段良姻、街坊上當做一件美事傳說,不以為丑,他心中甚是不樂。未及下年,喬太守又取劉璞、孫潤,都做了秀才,起送科舉、李都管自知慚愧,安身不牢,反躲避鄉居。
後來劉璞、孫潤同榜登科,俱任京職,仕途有名,扶持裴政亦得了官職。一門親眷,富貴非常。劉濮官直至龍圖閣學士,連李都管家宅反歸併於劉氏。
刁鑽小人,亦何益哉!後人有詩,單道李都管為人不善,以為後戒。詩云:
為人忠厚為根本,何苦刁鑽欲害人!
不見古人卜居者,千金只為買鄉鄰。
又有—詩,單誇喬太守此事斷得甚好:
鴛鴦錯配本前緣,全賴風流太守賢。
錦被一床遮盡丑,喬公不枉叫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