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薄荷糖
這一頓飯,眾人各懷心思,但不提紋身的話題,氣氛尚可維持。
飯畢,許舒蘭進了廚房洗碗,其餘三人又散坐在了客廳里,只是氣氛有些沉悶。
姜亮往褲子口袋裡掏了半天,最後卻什麼也沒摸出來,低嘆了一聲,作罷。
翟啟寧低聲問,「姜先生,可是在找煙?」
沒想到被人一眼看破,姜亮的雙手在褲袋側邊擦了擦,面色稍微和緩了些,點了點頭,「是啊,最近正在戒煙,吃完飯還是習慣性地想去摸煙。翟警官是怎麼知道的?」
翟啟寧垂了眼瞼,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你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內側,比正常的顏色略微顯焦黃一點,看來你以前抽煙不少。而且我還注意到,你無聊的時候會指尖點一點大腿,大拇指和中指會聚一個點,食指屈起輕點,是抖煙灰的姿勢——這就佐證了我前面的結論。」
張開五指,姜亮翻手一看,的確如他所說,「翟警官果然火眼金睛。」
翟啟寧清朗一笑,拋過去一粒糖,「壓一壓煙癮吧。」
這顆糖還是進門前關妙給他的,此刻拿出來,引得她飛來一個眼刀。
怡口蓮的太妃夾心糖,超市裡很常見,一般標價兩塊五一條,每顆糖都沒有單獨包裝,只用糖紙裹了一層。
煙癮上來,姜亮也不挑剔,剝開糖紙塞進嘴裡,糖紙順手揉成了一團,扔進垃圾桶。
翟啟寧目光微沉,沿著糖紙扔出的拋物線看過去,緊盯著垃圾桶表面上靜靜躺著的團狀糖紙,忽然咧了咧嘴,輕笑道,「我有個朋友,跟你有一樣的習慣,老把糖紙揉成團。」
姜亮咀嚼著太妃糖,口腔里充溢了一股甜膩的味道,模模糊糊地應了一聲,「是嗎,我從小就養成了這個習慣,這麼多年,已經改不掉了。」
他看了看時間,快到下午上班的點兒了,起身就要走。
翟啟寧攔住了他,「姜先生,能不能捎我們一程,我們正好要去明珠大廈。」
明珠大廈,就在姜亮公司附近,他想了想,應了下來。
與許舒蘭打過招呼后,三人一起下了樓,往西園的方向走去——西園旁邊有個地面停車場,是離姜亮家最近的停車場,他的車一般都停在這裡。
走在路上,關妙拉著翟啟寧故意落在後面,悄聲問他,「我們要跟去姜亮的公司?」
翟啟寧瞥了一眼姜亮高瘦的背影,有些意味深長,「我大概已經知道了兇手的殺人手法,但兇手到底是誰,還不夠明朗。」
說得關妙仿若墜入雲里霧裡,但她還是緊跟了上去。
姜亮的車,是一輛大眾高爾夫,關妙自覺地上了後座,把副駕駛的位置留給翟啟寧。
午後的道路上,車流來往如織,陽光正好,透過枝繁葉茂的行道樹,在車窗上灑下一片又一片斑駁的光影。
車行過警局附近,翟啟寧忽然開了口,「姜先生,煩請左轉拐進前面那條路。」
他說的方向,與明珠大廈相悖,姜亮立時就皺了眉頭,不過仍是按照他的話,轉了方向盤,「你們不是說去明珠大廈嗎?」
翟啟寧也沒見半點不好意思,緩緩道,「我們馬上就到目的地了。姜先生,聽說你最近正在商量離婚?離婚的原因,可否方便告知?」
姜亮沉默了一瞬,眉頭擰得更深了,目光犀利地盯住前方,語氣有幾分生硬,「聽舒蘭說,你們是因為她一個朋友慘死,前來調查。我們的婚姻狀況,與這事兒有什麼關係?」
翟啟寧也目不斜視,風輕雲淡,彷彿只是隨口一提,「不知,許女士是否有告知你,那個慘死的朋友是誰?」
「沒有。她有自己的朋友,我不會什麼事情都干涉。你們到底怎麼回事?」姜亮越來越不耐煩了。
「許舒蘭那個慘死的朋友,姓李名毅。」
「吱——」姜亮一個急剎車,差點追尾了前面的車輛。
他轉過頭來,臉上是驚駭之極的神情,只一霎那,額頭上就沁出了冷汗,咬緊了牙關,一字一句幾乎是從唇齒間迸出來,「你說慘死的人是誰?」
翟啟寧看向他的眼睛,平靜地回答,「李毅,就是『暮色』酒吧里那個。」
姜亮的雙眸瞬間失了光澤,茫茫然,沒有了焦點,「他……不過幾日不見,怎麼會……」
見這輛高爾夫一直停著不動,後面的車等得不耐煩了,一疊聲地按響了喇叭,催促它挪開。看姜亮現在這失神的模樣,也沒法開車,翟啟寧讓他挪到旁邊來,自己下了車,繞行到駕駛位上,把車開走了。
直到高爾夫穩穩地在警局大院里停住,姜亮才惶惶然回了神,茫然四顧,是不熟悉的地方,驚訝地問,「這是哪裡?」
關妙指給他瞧院門上的牌匾,「警察局。」
審訊室沒有窗戶,白日也開著燈,照得整個空間,都顯映出一片慘白。
而姜亮就坐在這一片慘白的正中央,兩隻手被銬住,擱在面前的桌上,他微垂了頭,眼圈微紅,眼眸里彷彿含了一大片白茫茫的霧氣。
翟啟寧在對面坐下,屈起手指,用指關節敲了敲桌面,才把他的思緒喚回。
「我……我能見一見李毅嗎?」姜亮指的是李毅的遺體。
「抱歉,現在不行。」
「噢。」被拒絕,姜亮似乎也沒有多加掙扎,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混合了一分失落,三分難以置信,以及七分的茫然無措。
翟啟寧推過去一杯溫水,「你和李毅是什麼關係?」
驀然聽見詢問的聲音,姜亮像是忽然驚醒,抬起頭來,遲疑了片刻,「戀人。」
雖然早已料想到這個答案,但真從姜亮嘴裡聽到關妙仍是小小地吃了一驚,聯想到李子明,難道李毅是腳踏兩隻船?
翟啟寧似乎無動於衷,照例在記錄本上記下來。
姜亮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微微皺眉,「其實,我也不知道,現在我還是不是他的戀人。就在上周,他提出了分手,但……我沒同意。我還愛著他,我不想分手,就提議我們暫時冷靜一段時間。」
翟啟寧眼眸里閃爍了一絲明晰的亮光,「你惱怒他提出分手,甚至更有可能發現了他另有所愛,所以就動手殺了他?」
姜亮臉色蒼白,氣息也急促,連連擺手,「不不,自從上周分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那麼,八月十三日下午和晚上,你都在哪兒,做了什麼,是否有人證?」
「下午我在公司上班,期間視察了下屬倉庫,都有一大批同事可以證明。至於晚上,上次警察到家裡來取證,我已經說過了,回家吃飯,飯後帶娃睡著了。」
這段說辭,翟啟寧早已知曉,此刻表情略微有些玩味,他不再糾結作案時間的問題,反而問起了姜亮和李毅的感情歷程。
關妙也很好奇,偷偷地豎起耳朵仔細聽——姜亮有妻有女,如何還會跟一個男人扯上關係?
姜亮向下瞥了一眼腰間,低低地嘆了口氣,「剛上大學那會兒,通過社團活動,我就認識了舒蘭。起初兩年,雖然內心偶爾也會有難以言訴的空虛,但我仍一直以為,和她會是一對美滿眷侶,直到……我在室友那兒,發現了一部同性戀題材的電影,看完之後我彷彿茅塞頓開,原來……」
他有點說不下去,頭垂得更低了。
翟啟寧低聲替他補充,「原來,你也喜歡男人。」
姜亮有些無奈,「是,電影里的一個男性角色,讓我著迷了,我甚至會幻想……」
他雙手捂了臉,指尖搓揉著眼瞼的部分,像是一條擱淺在沙灘上的魚,在手指的縫隙中張大了嘴用力呼吸,好一會兒才緩和了情緒。
「既然你那時候,就已經發現自己喜歡男人,為何不與許舒蘭分手,反而繼續在一起,甚至畢業后結婚生女?」關妙脫口而問。
「那個時候,我和舒蘭的感情很好,根本沒考慮過分手。況且,我當時也以為只是一時新鮮而已,過一段時間就會消退熱情,我還是那個別人家的孩子,念書考學工作感情家庭,樣樣都優秀。再往後,這些年來舒蘭持家,我不過在外偶爾貪玩,也算相安無事,就這樣維持下去,亦是人人艷羨的結局。」
他沒有細說,在外面怎樣地貪玩,但聯繫他之前所說,翟啟寧和關妙都能猜到個七八分。
關妙失笑,冷冷地反問,「相安無事?人人艷羨?是你一個人這樣認為吧,同床共枕,你以為你的妻子真的絲毫沒有察覺嗎?還是她為了維持這個家,一言不發,粉飾了太平?」
忽然有人戳穿,姜亮喃喃自語,「不會的,舒蘭那麼單純一個人,怎麼可能知道了這些事,還能藏在心裡,一言不發呢?她是最藏不住心事的人啊,事無巨細都會告訴我的……」
關妙索性轉過臉去,不再看這個醜惡的男人,在外花天酒地,對內欺瞞妻女,算個狗屁男人!
翟啟寧眼眸清亮,彷彿具有能看透一切的力量,「你說,這麼多年來,和許舒蘭的生活相安無事,那麼為何最近要提出離婚?」
姜亮驚愕,「你怎麼知道,是我提出的離婚?」
他指了指姜亮的短髮,「我發現客房有睡過痕迹,並且在枕頭上找到了一根男子的短髮,最近這段時間,你應該都是在那間客房過夜的。你提出了離婚,但許舒蘭不同意,離婚的事情就陷入了僵局,所以你率先搬出主卧,算是表達了自己的決心,是嗎?」
姜亮點頭,兩隻手用力地緊握成拳,一根根手指骨節突出,「去年底,我在『暮色』酒吧認識了李毅,一拍即合,如膠似漆。他簡直像是世界上另一個我,我們對很多事情的看法都一樣,就連生活習慣,比如揉糖紙,比如喜歡喝酒,都一模一樣。今年三月,正是感情甚濃的時候,我們還相約去紋身,把對方的名字紋在了自己的腰間。但誰知,交往到七月,他說厭煩了這樣遮遮掩掩的感情,我就向舒蘭提出了離婚,沒想到,才過了一兩個星期,他居然就要跟我分手了。」
「那他提出分手后,你有想過今後的生活嗎?」
姜亮猶豫了片刻,低聲坦誠,「有,彼此冷靜一段時間,若不分手了,我就離婚和他在一起。若是他和我分手了,我就回歸家庭,再不辜負舒蘭。」
饒是關妙早已在心裡告誡自己,那是他人家事,不可用自己的想法強求,此時也憋不住咬住了下唇,「呵,姜先生真是好算盤,進退適宜,自己總歸吃不了一分虧。」
翟啟寧一個眼神瞥過去,成功地讓她噤了聲。
他收拾了手邊的記錄本,依舊是面無表情的那張臉,被白瑩瑩的燈光籠罩住,更顯出幾分疏離,「姜先生,你暫且需要待在警局,接受我們更詳細的調查。」
姜亮點點頭,他也知道此案事關人命,只提了一個要求,「我的手機落在車上了,煩請你們幫我拿過來,我想打個電話去公司請假。在公司,我大小算個領導,不想讓人知道我涉及了命案,還望警官們能理解,當然,你們可以幫我打這個電話,這樣就不怕我泄密了。」
翟若寧頷首,讓關妙去姜亮的那輛高爾夫里拿手機。
關妙不樂,嘟了嘴表達不滿,「喏,我有手機,借給他打行了吧?這麼多事兒!」
聞言,姜亮趕緊解釋,「這位女警官,抱歉啊,是我不記得公司的電話,只存在了手機的通訊錄里。」
翟啟寧略低了頭,黑白分明的眸子對她眨了眨,言下之意——看吧,還得你去。
鼻子里輕哼了一聲,關妙一把抓過他遞來的車鑰匙,一路叮叮噹噹地走了。
她是氣喘吁吁跑回來的,鼻尖還殘留了一兩滴汗珠,兩隻手攥滿了東西,一股腦地伸到姜亮面前,「你看看,有啥缺的沒?」
姜亮張開雙手,一一捧住了,堆在桌面上,成了一座小山。
就連翟啟寧也啼笑,低聲講了句,「胡鬧。」
一個手機,一包餐巾紙,一包濕巾,一個打火機,一串不知打開哪裡的鑰匙,甚至還有一條手鏈。
「對了,還有這個。」
關妙恍然想起了什麼,從褲袋裡掏出了一顆糖,丟在那堆東西上。錫箔的糖紙花花綠綠,甚是漂亮,在燈光的照耀下,還反射出淡淡的光澤,彷彿是山頂上綴了一顆明珠。
翟啟寧往側邊挪了挪,避開強烈的燈光直射,細細地打量著那顆糖,似乎很眼熟。
而姜亮則面露疑惑,矢口否認,「這……我的車裡怎麼會有糖?我最近戒煙,有糖早就被吃掉了。」
關妙不耐煩搭理他,敷衍道,「這一顆,大概是你不小心忘掉了吧,我在駕駛位的腳墊上撿到的。」
姜亮正準備把這顆糖扔掉,他才不想吃掉落在地上的東西,然而翟啟寧卻搶先拿了過來,似乎看呆了。
他的表情凝重,讓關妙也不自覺緊張起來,湊過去,也歪頭端詳這顆糖,「糖有什麼問題嗎?」
小小的一顆糖,被他緊緊地攥在手心,「這顆糖,與李毅給劉山峰的那顆,一模一樣。」
被他的話提醒,關妙也想起了那一幕,但仍存有疑惑,「你懷疑李毅是吃了這個中毒?可是劉山峰在我們面前吃掉了那顆糖,至今仍是活蹦亂跳,沒見出事啊。」
「許棠棠,你來,把這顆糖交給法證部化驗,優先順序最高。」他的眉頭仍然沒有鬆開,拉了關妙的手,語氣沉重,「我想,我們還得去酒吧一趟。」
他的手掌微涼,但很寬大,關妙的小手掌搭在上面,指尖彷彿還能觸到他跳動的脈搏,一丁點都不敢動彈。
依舊是翟啟寧開車,直奔了「暮色」酒吧而去,2033的門虛合著,露出一絲漆黑的縫隙,彷彿在等待他們的到來。
翟啟寧雖然臉色未變,但關妙就在他的身邊,隱約能感覺到他的急促,幾乎是用整個身子撞開了包間的門,「關妙,我們分頭找。」
「找什麼?」
「揉成一團的糖紙。」
案發現場這個房間,早已被搜索過無數次了,若有發現端倪,肯定早已呈報上來。
但是翟啟寧那樣篤定,肯定也有他的道理,關妙細細思索了一番,決定從沙發開始。沙發的縫隙和角落很容易藏細小的東西,且不容易被發現,她回頭,能看見了翟啟寧也彎了腰,正在翻查那天死者躺著的床。
她把沙發仔細地翻過一遍,從坐墊和沙發布套子,翻到了沙發下的地板,仍是一無所獲。就在她略有沮喪的時候,忽聽得翟啟寧的聲音——「找到了!」
翟啟寧戴了透明的手套,手掌心裡靜靜地躺著一個小圓團,走近了細看,那露出來的一點花花綠綠,與之前在姜亮車上發現的那顆糖,基本吻合。
他小心地把糖紙團塞進證物袋,輕舒了一口氣,「他可能是在床上吃掉了這顆糖,習慣性地把糖紙揉成一團,直接塞在了床頭的縫隙中。」
黃澄澄的燈光里,放在透明證物袋中的糖紙,像是蒙上了一層朦朧的濾鏡,就連反射的光澤,也柔和了幾分。
關妙伸出手去,想觸碰證物袋,很快又縮回了手,「這就是讓李毅中毒的……」
翟啟寧搖頭,「現在還不清楚,先送去法證部化驗吧。」
翟啟寧和關妙剛把證物送去法證部,回到重案組,許棠棠就過來了,「許舒蘭給她老公來過一個電話,他老公撒謊說公司臨時出差,忽悠過去了。」
他們的對話,都發生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沒人覺得有問題,但翟啟寧卻霍然起了身,急促地追問,「許舒蘭得知他老公這兩天不回家,是什麼反應?」
許棠棠有些莫名其妙,「咕嚕咕嚕」喝了一大口水,才講,「沒什麼反應啊,應了一聲,然後就掛掉了電話。」
翟啟寧一拳捶在辦公桌上,「糟糕,打草驚蛇了!我們要趕緊去幽蘭花園!。」
他拉住關妙,剛奔出辦公室的門口,又回頭交代許棠棠,「通知陶隊,帶人去幽蘭花園。」
切諾基性能優良,在寬闊的道路上一路疾馳,揚起一陣風塵,很快就到了幽蘭花園。翟啟寧長腿一邁,猶如離弦的箭往目的地射去,在關妙的眼前留下一道拖長的影子。
關妙也知事態嚴重,使出了吃奶的勁兒,趕緊追了上去。
翟啟寧剛跑到樓梯口,正好與許舒蘭打了個照面——她拖了一個行李箱,從電梯里走了出來。
她穿了一件白色短袖,下身是一條運動褲,配上藍粉色運動鞋,頭髮紮成馬尾,鼻樑上架了墨鏡,遮去大半個臉,看上去富有青春活力,與上午見面時那閑花照水的模樣,簡直是千差萬別。
兩人幾乎是同一時間看見了對方。
這時候電梯已經關上門往負一樓去了,許舒蘭果斷地丟下了行李箱,鑽進了旁邊那棟樓的消防樓梯間。
「許舒蘭!」翟啟寧怒喝出聲,也追了上去。
消防樓梯間里,通往地下的樓梯口豎了一塊告示牌,寫明因為重新粉刷停車場,所以這個地方暫且不能通過。並且,物業還豎了一塊薄木板,橫亘在牆壁與樓梯的欄杆之間,阻止人們通過。
只是,薄木板與欄杆相接的部分,此時卻被彎折了一個角,像是有人強行從這裡通過造成的。透過這個缺失的角望過去,一副墨鏡被卡在樓梯欄杆的縫隙中,晃晃悠悠,彷彿隨時會掉落下來,赫然就是許舒蘭方才佩戴的那一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