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chapter21
涼壬的手無形中被拉扯住了某根筋,血管和筋骨一併凸起。近乎顫抖的手腕用力轉動鑰匙,車子低沉的從排氣筒里泄出兩口氣。施念抓住他的手,一瞬間的冰冷讓她感到害怕。
「涼壬。」她小聲叫他的名字,旁邊的人卻充耳不聞,一門心思想要開車追出去,「涼壬!」施念的聲音大到幾乎可以震動那扇還沒來得及關嚴的車門。
她抓住他的胳膊,抬頭看著他平日里克制的眼神因為剎那激起的憤怒而變得猩紅,白色眼球布滿脆弱的紅血絲,像一頭憤怒的,伺機報復的野獸。
「等等她們。」施念商量著。
眼前被捲起的塵土隨著皮卡的消失,像雨後放晴的天,漸漸煙消雲散。不久之後,街口出現兩個女孩兒。她們提著背包朝車裡的人招手,臉上的笑看上去漫不經心。
涼壬緊握方向盤的手慢慢墜了下來。
許慧正抬手去拉車門,垂在臉頰的長發就被前面關門時帶出的風吹起。她滿心歡喜的和涼壬打招呼,卻被一個擦肩而過所冷落。
「你們吵架了?」李月爬上車問施念。
「吵架」這個本該情侶之間用於情感考驗的詞,此刻用在施念和涼壬身上似乎也並沒有顯得突如其來,究其原因,大概是他們對彼此的關懷早已超出了所謂的朋友。
是曖昧吧。
作為心理醫生,施念早已經習慣對各種情感現象進行深刻而又準確的總結,只是她不確定涼壬是不是也這麼想。
透過倒車鏡,她看著涼壬去了街頭一間小賣部。
「一會兒我們可能不會直接回加德滿都。」
「為什麼?」許慧不解。
「還要去哪兒?」李月摸著自己的錢包,說:「我們的預算可沒那麼多。」
倒車鏡里再次出現涼壬的影子,徐徐而來。
「不管去哪兒,你們的錢,我出。」施念一邊盯著倒車鏡,一邊說:「條件只有一個,閉上嘴。行還是不行?」
「行……」李月話一出口,就被許慧伸過去的手擋住了嘴。她無奈的看了一眼許慧,兩人點點頭。
涼壬打開車門,一步跨上去,「我們去藍毗尼,費用我出。」
「好啊,好啊。」李月接完話,抿了抿嘴角。
許慧瞟了眼施念紋絲不動的背影,說:「不用你出錢,正好我們也沒去過。」
此時,距那輛皮卡離開已經過了將近三十分鐘,以本地司機的開車速度,他們很難攆上。施念沉默著,只希望涼壬已經恢復理智,以免路上出現意外。
可她又忍不住去想,究竟是什麼人能讓他變得如此瘋狂?
她轉過頭,目光落在涼壬身邊的黑色皮包上,那裡面揣著的東西讓她感到惴惴不安。
車,晃晃悠悠走上前途未卜的路。
「怎什麼不說話?」
施念放下遮陽板,掏出背包里的白色藥瓶,問:「有水嗎?」
在她的提醒下,涼壬才意識到自己的慌張。他明明剛從小賣部出來,卻兩手空空。只是,李月和許慧對他魂不守舍的反應似乎太過平靜。
涼壬說:「前面應該還有商店。」
施念把藥片扔到嘴裡,「很多東西都是不等人的。」
她用牙齒將厚厚的藥片咬碎,氟伏沙明的苦味從舌尖蔓延開,直到中樞神經漸漸麻痹。陽光照進車廂,如同一床柔軟的棉被蓋在她身上。
施念把脖子上掛著的絲巾包裹住臉頰,輕聲說:「我可能需要睡一會兒。」
眼下狹長的地帶,彷彿是一條長長的鞭子抽打在青山綠草間。猛地一下,便有了這條筆直的路。白色吉普車行駛在土黃色的路上,遠遠看過去,只覺得飄出窗外,抖動的藍絲巾美麗又可愛。
施念有雙可憐的眼睛,一閉上,睫毛灑下的陰影便在她白皙的皮膚上畫出一道淺淺的灰。幸而她長長的睫毛不甚濃密,足以讓她在半夢半醒間洞察身旁人的一舉一動。
涼壬眉目深鎖,眼神專註,甚至連眨眼的時間都刻意控制在一定的頻率上,不容有失。這是施念第二次見到他失態,所以她很容易將皮卡上的人聯想到那晚出現在紙條上的名字:艾瑞克。
車子忽然停下來,施念以為是未眠的自己暴露了,順勢轉了個身,背對涼壬。一雙半睜半合的眼睛恰好掃到馬路對面的小賣部。
她定定的看著,想賭一回。
涼壬下了車,站在馬路邊上點了支煙。過往車輛在他揚起的大手下一一減速。施念不動聲色的看著手錶,涼壬過馬路的速度比想象中快很多。但她顧不上思慮,只等到涼壬前腳走進小賣部,後腳她便坐起來,一邊回頭看著兩個被太陽曬得昏昏欲睡的姑娘,一邊將手伸向駕駛座位旁。
黑皮包上的拉鏈像上了銹似的卡在三分之一處,好在施念手小,順著僅有的一點兒空間就把手伸了進去。就在她指尖摸到槍膛的時候,許慧忽然踢了下腳邊的塑料袋,李月靠在她身上,皺著眉頭動了動。
施念屏住呼吸,胳膊懸在半空中,等到許慧咂摸了兩下嘴安靜了,她才警惕的回過頭,恰好看到涼壬從小賣部出來,背風站在馬路對面。
涼壬抽完最後兩口煙,從嘴裡拔出僅剩的煙蒂扔到腳邊,然後捻滅火星,抬頭第一眼便是目光炯炯的落在對面停著的白吉普車上。
他似乎察覺到了車裡的異樣,提著塑料袋迅速穿過馬路。施念聽到路上的汽車因為緊急制動而發出的嘶吼,和那些車子里傳出來的生硬語氣。
在這個世界上,幾乎每個國度都有屬於自己的語言,他們之間互不相同。但當咒罵降臨時,所有短促且激烈的語氣都如出一轍。
涼壬拉開車門沉了口氣,把買回來的飲料和水果放在駕駛員的座椅上,位置不偏不倚,剛好蓋住他的黑皮包。
放好東西,他走到另一邊拉開車門,將歪倒在手動變速器上的施念扶正。
「到哪了?」施念擦著嘴角問。
涼壬看了下時間:「還有五十分鐘到藍毗尼,你可以再睡會兒。」
「正好。」施念將頭上的絲巾整理了一下,又彎腰從腳邊的背包里拿出一副墨鏡,扭頭說:「剩下的路我來開。」
涼壬皺了下眉,疲倦的臉上擔心隱約可見。他猶豫的說:「這是手動擋。」
「那有什麼問題?」施念歪著腦袋,「就算前面是山澗我也要試試。」
「山澗?」
「在哪兒?」
後座的兩個姑娘在超強的自我保護精神召喚下,終於從酣睡中醒來。
施念拍拍駕駛椅說:「山澗沒有,馬路女殺手倒是有一個。」
許慧和李月看著她把駕駛員椅子上的塑料袋扔給涼壬,然後邁開腿,一下從副駕駛橫跨過去,都不約而同伸長脖子,咽了咽口水。
涼壬見她睡醒后興緻正高,又看了看眼下平坦的路,也沒再阻攔。坐好之後他把手伸過去,想從駕駛員屁股下面抽走自己的皮包。
「你幹嘛?」施念抱住自己問。
涼壬饒有興趣的看著她誇張的動作,搭過去的手放到座椅上,說:「拿回我的東西。」
施念故意將皮包死死的坐在屁股底下,問:「裡面有很貴重的東西嗎?」
「沒有。」
「那放哪兒不一樣!況且還有比我這裡更安全的地方嗎?」
李月和許慧坐在後面偷笑。
車裡一度緊張的氣氛有所緩和,施念借勢將涼壬推開,邊打火邊問:「你這裡不是真有什麼貴重的物品吧?怎麼有點兒硌屁股?」
「那東西在裡面,不硌才怪。」李月在許慧耳邊竊竊私語。
施念動了動後視鏡,看著她問:「你知道這裡面是什麼?」
李月不回話。
涼壬把後視鏡擺回原先的位置,胳膊架在車窗上,說:「開車。」
「開就開。」施念把皮包從屁股下面拿出來,涼壬知道她在逗自己,所以連手都沒伸,只用餘光就瞥到她拿著包的手晃了一圈,然後穩妥地放到她背後。
車子上了路,從第一腳油門開始,施念的車技不僅超出兩個黃毛丫頭的預期,穩健程度甚至也在涼壬想象之外。
「我也是個老司機。」
施念戴著墨鏡,漆黑的鏡片將陽光照耀下的驕傲反射到車廂的各個角落。
涼壬說:「回去的路你開。」
「不行。」
如此不假思索的否定出乎涼壬意料,他忍不住問:「為什麼?」
「怕。」
這個回答,簡單的很施念,卻又非常不像她會說的話。總之,意外到讓人猝不及防。誰會相信那個在奇特旺還對死亡充滿期待的紅裙子女人,此刻坐在這裡說怕。
「怕什麼?」涼壬問。
施念說:「我不怕一個人死,但怕別人死在我手上。尤其是你。」
涼壬不再說話,他將頭轉向窗外,發現自己很少有機會像現在這樣好好的欣賞風景。不管是很久以前,還是不久之前。
此刻的安寧,是施念給的。
也是施念,讓他覺得,不論山巔還是低谷,尼泊爾都美得像個天堂。
涼壬心裡忽然有種感覺,如果施念離開自己,那他的世界似乎又會回到一片灰暗之中。不拉窗帘的卧室,不點燈的房間,還有灰色的尼泊爾。
「睡吧。你想找的說不定就在夢裡。」施念的聲音不緊不慢從一旁飄到涼壬耳邊。
他閉上眼睛,輕聲說:「一邊開車一邊治療,確定不會走火入魔?」
「如果可以執著一念,誰還鬱鬱寡歡?所謂的心理問題無非是在現實和自我之間不斷被拉扯,才會讓人受制於情緒,跨不過那道障礙。要我說,能瘋魔才不白活。」
涼壬不說話,只是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作為心理醫生,施念是專業的。
作為心理疾病患者,她也是專業的。
所以就像她自己說的,很多情況下都是「盧醫不自治」。就如同最好的醫生遇上最棘手的病情,不論結果如何,她都不會是最滿意的那一方。
她需要幫助,一個區別於所有專業手段的非常規治療方法。
會是自己嗎?
涼壬希望如此,卻又不敢繼續想下去。因為他們在尼泊爾,一個對於他隨時會滋生出許多可能的地方。
但是有沒有一種可能,前方神明聚集的地方就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