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chapter20
施念調整了下姿勢,面向許慧,雙手交疊著搭在肩頭。她是個心理醫生,時刻做好了聆聽的準備。儘管,她並沒有這份義務。
李月並非獨生子女,她有個姐姐,叫李靈。個性和李月正相反,在長輩眼中屬於天生的乖巧懂事。不論工作還是生活,都極少讓父母操心。
三年前,李靈有了男朋友。她的高中同學,是一名警察。這原本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可當她把男朋友帶回家之後,李靈從前順風順水的生活被就此打破。因為她男朋友不是普通的警察,搞刑偵。
家裡面雖然認可這個人,但對他的職業卻耿耿於懷。所以,李月父母就想讓他換個崗位。
回國前,施念為了在治療中能夠因地制宜,對國內基本的家庭關係做了普遍性研究。她發現,在越來越多元化的社會關係中,想要做到除了讓家人認可愛情之外,不挑不揀把女兒嫁了,幾乎不可能。
何況李靈的父母也只是對未來女婿的職業有所抵觸,相比於更加物質的要求,從家庭穩定和人身安全考慮,無可厚非。
「李靈也這樣想?」施念從許慧的眼神里得到另一種答案,點頭說:「明白。生理和心理因素決定女人在婚姻生活里會更有奉獻精神,這同樣也決定了我們的愛比男人更加包容。所以,有時候會一葉障目,對實際的狀況和危險視而不見。」
「話是這樣說,可當危險真正來臨的時候,人也不是鴕鳥,把頭插到沙子里就能萬事大吉。」
說完,許慧沉默了兩秒,似乎是在整理激動的情緒。看得出,相較於和李月的朋友關係,她對李靈應該更依賴一些,更像親人。
李靈的選擇果然沒有超出施念的預期。在家人和愛人之間,她幾乎和所有少女一樣,選擇了後者。也正是因為這個矛盾點,她漸漸和家裡產生隔閡,甚至在外面偷偷租了房。
當然,她的男朋友也是個負責任的男人。兩個人把婚事提上了日程。
俗話說:胳膊擰不過大腿。
在婚姻這件事上,李靈的堅持就是那條大腿。父母見自己女兒毫不退讓,與其等他們有了孩子以後再接納,倒不如順順噹噹讓他們把婚結了。
父母的妥協本該讓這一切有個美好結局。
可惜,意外發生了。
準備結婚的李靈在街上置辦家居用品時,遇到了亡命徒。人在陷入絕境,失去理智的時候,總會把怨氣,或者希望,轉移到不如自己的弱勢群體身上。
當時隻身一人的李靈不幸成為歹徒的籌碼。
而那次追捕行動,執行者就是她的未婚夫。
國家禁止個人擁有槍支。可是那個歹徒有。她愛的人,也有。
李靈成了砧板上的魚肉,只能等著未知的結果。或是平安歸來,或是千瘡百孔。後來,在歹徒的威脅下,她男朋友把槍扔了,可這並沒讓她的處境變得更好,反而在心理上加重了李靈的危機感。
再後來,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一顆子彈射穿了歹徒的頭,淌了一地的血把李靈的鞋都染紅了。
「她患上了ptsd,沒法在像從前一樣面對自己的愛人。他們被迫分手了。」
許慧訝異的看著施念,「你怎麼知道?」
「我是個心理醫生。」
許慧呢喃道:「要是能早點兒認識你就好了。說不定李靈姐也不會跳樓自殺了。」
「跳樓自殺」這四個字像四把匕首,在靠近施念的時候,冷不防的刀尖出鞘,依次扎在她心口上。
「有些事註定了就是那樣的結局,我也無法改變。」
「醫生也這麼悲觀嗎?」
施念說:「每個醫生在接受病例的時候,都會預先想到最差的結果,然後懷揣著沉重奔向光明。整個過程,本身就是悲觀的。」
「要我說,最悲觀的事情不外乎碰上一個自私的男人。」
許慧越過施念,看著站在她身後的李月,說:「其實王見也不願意看到這樣的結果,不然為什麼到現在還是單身。」
「他就活該單身……」
李月和許慧的爭執在施念耳畔漸漸模糊,混沌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個名字清晰可見。她想起自己離開醫院的那天,王見看到廖曉喬照片時的樣子,那種悲從中來原是有感而發。
她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廖曉喬的案子會從王見手上移交給別人。還有,王見為什麼抓著自己不放?於他而言,自己是他打開心結的救命稻草。
可廖曉喬終究不是李靈,真相追查到底也是徒增傷感罷了。
但是,施念可以肯定,王見不會放棄。
「施念姐,你說嫁人應該嫁個什麼樣的?」
「有錢的。」
李月兩手一拍表示贊同。
施念看向許慧,淺笑著說:「或者,喜歡自己,對自己好的?」
許慧頻頻點頭。
關於這兩點,施念都不以為然。
她說:「如果有天遇上一個人,你對他所有的缺點都能視而不見,這樣的人,千萬別嫁。」
許慧一頭霧水,反駁道:「可這就是無所不能的愛情啊。」
李月不屑的哼了一聲,說:「誰說愛情無所不能,它還能讓人死啊。」
施念坐在兩人之間,並不理會她們的爭執。她忽然問自己,涼壬有什麼缺點呢?似乎是沒有的。可她還是不死心,左思右想非要找到一樣不可。
他的缺點,大概就是窮吧。
起碼比廖東威窮。
施念笑了,彷彿那是不可多得的優點,好到足以讓人放心的嫁給他。
她自言自語:「或許,也能讓人生。」
太陽落山前,世界驟然安靜。樹上的鳥,地上的獸,統統被染上了紅暈,像個沉睡的醉鬼,閉了嘴巴。只有不遠處用茅草蓋的亭子里傳來腳步聲,地上的沙石被擠壓的吱吱扭扭。這人一定不輕。
施念側過臉,瞥見一雙駝色翻毛皮大頭鞋。
她站起身,說:「我去下廁所。」
李月和許慧舉著相機,氣息微弱的恩了一聲。
此刻她們眼中只有前方影影綽綽的紫光。
轉身時,施念瞧得一個黑影在角落一閃而過。她在前頭走著,仔細聽著跟在後面的腳步,越來越近。忽然,她在一處空曠的地方蹲下身,後面的人找不到臨時遮擋物,只好假裝繼續往前走。
外面的公廁不分男女,除了那兒,沒有更好的選擇。
他前腳進門,施念後腳起身,靠到門上。
裡面的人聽到聲悶響,正要推門,就聽見外面的女人說:「別動。月黑風高,我要是大叫一聲,你可有嘴說不清。」
男人想了想,收回手,「我就過來上個廁所,和你也不認識……」
「不認識?」施念輕蔑的笑了下,打斷他的胡說八道,「從加德滿都跟到奇特旺,上百里的路,還不認識?那你跟我說說都認識誰?」
「我就是出來旅行的人,誰都不認識。」
施念一邊東拉西扯,擾亂他的思路,一邊在心裡盤算到底是誰派人跟蹤自己。想想出發前得知自己行蹤的人,她胡謅了一串名字,直到說到「廖東威」,裡面的人立刻否認。
施念笑著抖了抖腿,轉身對廁所裡面的人,說:「出來吧。」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暴露了,那人遲疑了很久,施念伸手拍拍門說:「在裡面當縮頭烏龜有什麼用。出來,我給你點兒有用的線索,好讓你回去交差。」
男人推開門的時候,不光看到了施念,還有站在她身後不遠處的另一個男人。
「麻煩你轉告他,我上次在電話里說的事情不是玩笑,也不是心血來潮。希望廖先生認真考慮。當然,即便他考慮的結果是現在這個樣子,我也不會改變。還有……」殺伐果決戳穿謊言的施念,語氣忽然柔軟了許多,她抿了抿嘴角,說:「回去告訴廖東威,我喜歡上一個愛穿舊皮衣的男人,長發卻不滄桑,乾淨又滿腹心事。如果有人問起,你可以告訴任何人,我想要的幸福,一半是我,一半是他。」
此刻,如果施念抬頭,她一定會看到面前這個人眼裡的詫異。
如果她回頭,也一定會看到匆匆離開的另一個男人。
「回去告訴他,我會好好的。也希望他可以好好生活。」
施念回到看台,躺椅周圍沒了人。李月和許慧不知蹤影,她只好站在木柵欄旁,把自己丟在晚風裡。這一刻,她覺得黑蒙蒙的天格外清晰。
「回去吧。」
她轉頭,風撩動她的短髮。有趣的是,她發現自己頭髮的長度長在男人身上,竟然有點兒邋遢。
「去哪兒?」她問。
涼壬說:「旅館。」
她又問:「一起嗎?」
涼壬手裡的煙頭,一閃一閃的亮著,就像他的呼吸,有點兒急促。
「不了。」一片氤氳中落下重重的三個字,「你先走。」
「給你留門。」
涼壬對著眼前的黑暗說:「我住旁邊那間,你自己早點休息。」
施念停下腳步,回頭問:「什麼時候的事?」
他知道她問的是租下另一間房的時間。該告訴施念,是她讓自己救她的那個晚上嗎?涼壬抽了口煙,緩緩的說:「剛剛,老闆說有空房。」
施念沒說話,鼻息里哼出笑意,眼神落寞。
一路上星光黯淡,她摸黑踩著腳下的石子和翹在上面的樹枝,頭也不抬的往回走。
半夜,涼壬推開旅館花園的門,眼前一片黑暗,如果不是最頭上的房間亮著燈,他恍惚以為自己回到了加德滿都。
他的腳步聲在走廊里回蕩,倏爾停在房門前。他看著從施念房裡滲出來的光,白白的,像一片霜膩在門縫上。
施念坐在玄關的地板上,看著門前那一雙腳,站定,又離開。
第二天一早,涼壬從房裡出來敲了敲旁邊的門,空蕩的迴響似無人之境。門和他昨天晚上回來時看到的一樣,虛掩著。
他推開,裡面空蕩、乾淨。找不到一絲有人住過的痕迹。
旅館老闆正在前台算賬,計算器的聲音被走廊里傳來的腳步掩蓋,施念回頭便看見涼壬從裡面跑出來。
「時間還來得及。」她背起背包,說:「她們兩個還沒收拾好,我可以先上車嗎?」
車停在旅館後面的街上,整個奇特旺就只有這一條主街,所以即便沒有人引導,許慧和李月也能輕鬆找到。
施念坐在車裡,涼壬靠著車頭站在外面。
近來,他的煙癮大了,動作也越來越熟練。手上的香煙沒斷過。
一輛皮卡從他們車邊經過,揚起了灰,沙塵暴似的湧進車裡。施念捂著嘴,搖上車窗。就在她橫著身體,準備關上駕駛位的玻璃窗時,車門突然開了。
涼壬掏出鑰匙,跳上來直接給汽車打火。
「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