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8
收回眼光,施念才注意到唐卡店裡來了一位不速之客。碩大的身材嚴絲合縫堵在門口。眼裡散出慵懶的光,腳上邁著緩慢的步子,彷彿是對剛剛那些驚聲尖叫的嗤之以鼻。
老闆從收銀台出來安撫受驚的顧客,施念被圍作一團的人群孤立在外。只有黃牛越來越近,近到它額頭上的犄角已經扎到她胳膊。
施念雙手合十,微微頷首,用當地語言和它打了個招呼,「(你好)。」
黃牛眨眨眼,像是聽懂了,抖抖耳朵,轉身離開。
生在尼泊爾的黃牛,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動物。它既不需要像猛虎獵豹那樣用武力彰顯強大,也不需要真的像牛一樣過著任人差遣的生活。它在這裡獲得的自由和尊重,足以讓其他動物羨慕不已。
黃牛的離開讓午後的唐卡店恢復了街頭小店才有的熱鬧。即便剛剛有人覺得害怕,但它的出現,終歸是撥動了這裡的一根弦,給人聲鼎沸的泰米爾街頭添了個意外之音。
施念拿著唐卡走出門,剛好迎上跑過來的涼壬。
「給。」她把黑金唐卡遞了過去。
涼壬凹陷的臉頰血色翻騰,他神情緊張的盯著施念,看都不看她遞過來的東西:「我不信這個。」
「這有什麼信不信的。入鄉隨俗。就算不能斬妖除魔,總不能拒絕心想事成吧?」施念嘴上佔盡道理,但涼壬會不會收下,她對此沒有丁點兒把握。
到了下午,泰米爾街上的觀光客越來越多。要是在街上硬把東西塞給他,於兩人實在難堪,也不合適。就在施念犯難的時候,她看到涼壬手裡多了個袋子,便借口拿來看看,想把東西神不知鬼不覺的放進去。
如此一來,不知道涼壬是被她之前的話說動了,還是在乎那袋子里的東西,捨不得給別人瞧,伸手便拿走了唐卡。
穿過商業街,橫著的馬路上有個集市。商販們席地而坐,吆喝聲如蠅蚊之音不絕於耳。聽上去幾乎全是當地官方推廣的尼泊爾語,不過仔細分辨,其中也不乏夾雜生硬的英文。
涼壬攥著唐卡走在前面,發白的骨節分明是在用力,可腳上卻壓著步子,一下都不快,只是不見後面的人跟上來。
他停下腳步,等了半分鐘,依然不見施念的影子。轉過身就看到她站在馬路中間,盯著左邊不遠處一個賣花的攤位發獃。
涼壬幾步走到她身邊:「去看看吧。」
施念搖頭:「不了,還是去當乞丐吧。說不定還能賺到錢。」
說完,她挽起袖子,朝異國他鄉的第一桶金前進。
過了集市,面前有兩條路,一條窄巷、一條大街。施念沒有片刻猶豫選擇前者,因為直覺告訴她,這裡離遇見涼壬的那個十字路口最近。
儘管女人的直覺充滿先天優勢,可畢竟這裡是尼泊爾,一個她完全陌生的國度。三秒之內做出的決定,都無法預期後果。窄巷兩邊站滿了人,施念一進去,便像唐僧到了盤絲洞,瞬間成為眾矢之的。
圍在她身邊的男人,就像聞見魚腥味的貓,一點都不掩藏自己流下的口水和眼裡赤.裸的光。他們不斷用英文詢問施念一些不痛不癢的話。
「你從中國來?」
「……」施念想把這個胖子的舌頭熨平。
「多大了?」
「……」這個瘦子就像筷子成了精。
「叫什麼名字?」
「……」誰能把這個齙牙趕走,他的口水已經噴到施念的裙子上。
她吸了一口氣,忍耐著繼續向前走。
突然,不知從哪兒竄出來一個人,站到施念面前,堵住去路不說,還跟著她閃躲的腳步,邊挪邊問:「漂亮妞兒,結婚了嗎?」
「她結婚了。」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就算不能昭告天下,但也足以嚇退施念身邊的阿貓阿狗。何況,她已經被某人攬入懷中,以正視聽。
結了婚的女人儘管恪守婦道沉默不語,享受著身邊舊皮革的味道。只是,不知什麼原因,竟還意外的多了些香甜。
之前聚到施念身邊的人一股腦的散了。涼壬摟著她往前走。施念瞥了眼,忍不住笑他另外一邊身體的僵直。
「笑什麼?」
施念小聲說:「你演技太不自然。」她正要去拉他左手,卻發現一簇鮮紅,「集市上的花?」
她欣喜的聲音讓這束花變得尤為漂亮,彷彿每一片花瓣、葉子都在跟著她的笑容極盡綻放,濃墨重彩,如同這座城市。但她過於激動的反應,也讓這束花多了些額外的意義。
涼壬摟著她的手突然用了下力,施念看到他面露猶豫,便解圍道:「是買給夏爾馬的嗎?」
涼壬鬆口氣:「想幫她拿回去嗎?」
施念看看,說:「算了吧。我想你拿回去,她會更開心。」
在離巷口還有不到十米的時候,施念稍一用力就從涼壬懷裡掙脫,繼續走在前面。只是,她一米之內的身後跟著個手拿紅花的粗獷漢子。
「那天你就是坐在這兒吧?」施念站在一棟建築物的東南角問涼壬。
等他點頭確認,便一屁股坐到地上。
「不怕臟?」涼壬坐過去問。
「怕,怕不夠臟。」施念盤著腿,手托下巴,眼睛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穿梭。她不看涼壬,又像是在跟他講話,「你知道我為什麼說你假扮乞丐嗎?」
涼壬蜷起一條腿,閉著眼睛,背靠在石階上,「恩。」了一聲。
「乞丐不止蓬頭垢面,衣衫不潔。他們每天都在塵土飛揚的戶外找尋生機,哪怕是一個垃圾箱都不會放過。可你的手,指甲太乾淨。」說著施念抓起一把土扔到涼壬身上,「這才有點兒像。」
涼壬倒在那兒,一動不動,就像倒在後花園裡享受時光的公子哥,一面曬著太陽,一面露出淺笑,看似閑談的問:「那你知道自己哪兒不像個乞丐嗎?」
施念回過頭,短髮在她眼前掃過,她攏了一下頭髮,淡淡的說:「氣!質!」
從這以後施念沒再轉頭,因為她感覺得到背後一直都有一雙眼睛看著自己,即便隔著加德滿都的漫天飛沙,也沒有削弱那道灼熱的眼光。
她寧願若無其事的做一個受寵若驚的人,也不願從他口中辯出一清二楚的緣由。
好多事,都是如此,一出口就亂了,一問便散了。
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後,靜靜地坐著,沒有一句話,卻好像分享了很多事。
幾個孩子圍住一個金髮碧眼的外國人要到了一美金。
施念笑了,涼壬也笑了。
這才是正宗的美國佬。
孩子跑去街邊的小店換了好多盧比放在地上,涼壬皺起眉頭,施念也眉目緊鎖。他們有五個人,那些錢沒法平分。好在,孩子們用分剩下的錢買了零食。
兩個人好似卸下無比沉重的包袱,胸前一起一伏。
過了很久,太陽已經光芒不及,施念聽到身後的人問自己為什麼選擇那條路。她說是直覺。
「直覺在我這總是對的。因為即便是錯的,我也會走下去,走到它變成對的。」
「是非曲直單憑意念就能改變嗎?」
施念撿起一顆小石子攥在手裡,那種生硬又尖銳的東西不論掌心多熱多軟都無法將它融化。她笑容乾澀,平淡的說:「事情的對錯,不在自己心裡,就在別人嘴裡。」
太陽落山,街上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乞討的孩子帶著笑容從他們身邊經過。走在最後面的小女孩兒忽然蹲到涼壬身邊,從口袋裡抽出一張盧比塞到他手裡。然後,紅著臉,害羞的跑掉。
涼壬像個充好電的機器人從地上站起來,伸過一隻手到施念面前,「帶你去個地方,敢不敢?」
「鬼門關,還是奈何橋?」施念故意將攥著沙粒的手伸過去,尖銳的小石子在兩隻手裡尋找間隙,他們握得越緊,就越疼。
「天堂。」
涼壬走在前面,施念看著他漸漸沒入眼前這些斑駁、老舊甚至有些破敗的建築物里,哪敢相信這兒還有天堂。
儘管她懷疑這座老城,卻沒有停下腳步。跟在涼壬身後,或者走在他前面,彷彿成了施念一種沒有光環的榮耀。沒人會拒絕榮耀帶給自己的滿足和喜悅,施念也一樣。
他們走到一條名為特里戴維的路上,雖然這裡在泰米爾和新皇宮之間,卻像穿了隱身衣似的隱匿於繁華與喧鬧中。出奇的安靜,卻異常美麗。
路的西面是幾棵菩提樹圍成的扇形露天戲台,隔水相望的是層層疊疊的看台,看台上鋪著青草墊。他們來的時候那裡坐了很多情侶依偎在一塊兒,聊天,看書,不被打擾的笑容儼然世外桃源般美好。
「就是這裡。」涼壬指著東邊一扇小門說。
施念走過去,那是一扇不事張揚,不起眼的門。門兩旁紅磚壘成的牆壁爬著半截青藤。她看看漆白門樑上的藍字,重複道:」」
「ofdreams(夢幻花園)」
施念一腳踏進門裡,猶豫著問:「天堂?」
涼壬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