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野星為燈
第30章 野星為燈
北霖的冬天遠比其他三季更長。
暮去朝來, 高三上學期的期末考試結束,寒假以補課的形式展開。
校園裏除了零星幾棵冬青與矮鬆之外,已經沒有了任何綠色。
一月份共下了四五場雪, 卻沒有一場同《晝夜》首映式那天一般大。
顧嘉年坐在開了暖氣的教室裏, 穿著合身溫軟的羊絨衫,低著頭刷完形填空。
身後的椅子背上掛著一件嶄新的羽絨服。
這些都是遲晏給她買的。
說到這裏,其實那次的事還有一些不大不小的後續。
首映式的翌日,宋旻雯因為翹課被罰站,在教室外麵的走廊上站了一整個下午。
那天高三十班門口的人流量突破了幾年的曆史,顧嘉年覺得恐怕有半個學校的男生都以各種各樣的借口路過,甚至有高一的學弟口口聲聲說高一廁所太擠, 結伴來高三教學樓上廁所。
等她罰完站, 顧嘉年殷勤地給她同桌捏了一晚上的腿。
其次, 遲晏第二天來給顧嘉年送衣服、帶她去吃飯, 遭到了學校裏不少同學的注目。
此後, 校園裏逐漸有了一些關於她的流言蜚語,說“高三十班”另外一個級花已經名花有主了, 男朋友還長得賊帥。
顧嘉年對於這些流言蜚語自然不費心理會, 身邊親近的同學們頂多隻是打趣, 一些給她寫過情書的男生背地裏有什麽反應她不得而知,總之這件事並沒有引起太大的影響。
隻除了——
某一次顧嘉年獨自一人穿過十二班走廊, 恰好遇見在走廊裏跟人打鬧的陸許陽。
擦肩而過的時候,他驀地叫住她,譏笑著問道:“顧嘉年, 聽說,你談戀愛了?”
顧嘉年猜測他又要找茬,沒有停留, 直直地越過他往前走。
卻聽到他在身後語氣嘲諷地說:“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他,一定會變得很不幸。”
“……”
顧嘉年不知道他又發什麽神經,全然沒理會他,更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自從那次遭受打擊又恢複之後,她發現自己對這些過往看得更淡了。
她左思右想都覺得是陸許陽有問題,就算她初中那會兒性格別扭又緊繃,可她從來沒傷害過任何人。
是他,是他們,莫名其妙地厭惡她而已。
這個世界上就是會有人無論如何都不喜歡你,也會有人喜歡你。
倘若人總是盯著不被愛的那部分,那日子可還怎麽過。
至於遲晏那邊,顧嘉年也通過宋旻雯知道了不少消息。
《晝夜》在首映之後大火,從一眾大製作商業片中殺出一條血路。韓遂本人憑借這部電影裏略顯青澀但足夠用心的演技備受好評,成功轉型大熒幕。
而硯池這個原著作者,在電影大熱之後也開始聲名鵲起,近期豆瓣的高分暢銷書單裏頻頻出現了他的名字,他的許多其他作品也為人津津樂道,尤其是最新在《傾言》上連載的《大興安嶺的林中人》——
聽說電影上映之後的那個月,《傾言》的當月銷量突破了幾年來的新高。
至於遲晏本人,也因為那次的簽售會,短暫地上了一個熱搜,後來還是片方考慮到作者想要低調生活的意願,幫忙壓下了熱度。
起因是有人上傳了一張簽售會上拍攝的一段隻有三秒鍾、像素極低的視頻。
短短三秒一晃而過的鏡頭裏,隻能依稀辨認出年輕作家低著頭簽名的些微輪廓,可就是這如同剪影般的輪廓,卻在讀者圈裏擁有著超乎尋常的點擊量和轉發量。
“看個輪廓都能腦補出來,硯池大大絕壁是個大帥哥啊!”
“而且看起來好年輕,像個大學生,我看他的文章還以為是個遲暮老人呢。”
“同樓上,本人就是北霖大的學生,當時有幸在簽售會現場,看到真人的時候簡直嚇得不敢呼吸,比你們腦補的還要帥一萬倍!”
書友們的討論仍然限製在小圈子內部。
而真正將其頂出圈,送上熱搜的,還是頂流韓遂龐大的粉絲群。
許多小粉絲們現身說法,嘰嘰喳喳討論起《晝夜》首映會當天的情景。
“當時硯池老師是跟著我們遂遂進的場,本人真的太絕了,我們都以為是片方加的男演員。”
“是啊,進場的時候遂遂還讓他先進了,當時我們還覺得這個小演員怎麽這麽拽,恃美行凶麽?沒想到人家是原著作者,還是編劇大大,這反轉真的蕪湖。不得不說,我們遂遂做得對,真有禮貌!”
“長這麽帥還這麽天賦異稟有才華,他如果要來娛樂圈我第一個粉!”
“大可不必,抱走我們的大作家。”
“……”
有幾個做物料應援的大粉還放出了當天拍攝的精修照片,有了專業的閃光燈和攝像頭加持,比起最初流傳的視頻清晰了不少,雖然照片聚焦在韓遂身上,硯池隻有一個側臉,依舊引來了大量的轉發與討論。
甚至因為韓遂的那個轉身與恭敬的手勢,網上還莫名多了一群邪門的cp粉。
……
這些光鮮亮麗的娛樂新聞,自然同顧嘉年這個苦逼的高三黨沒什麽關係。
寒假開始,她遇到了複讀期間的第二個坎。
上個學期的期末考試,顧嘉年的成績穩定在班級第五名、年級前一百左右,已經是個名副其實的“好學生顧嘉年”了。
按照往屆的排名來看,考個不錯的211大學都沒問題。
短短一個學期,從年級七八百名一躍而至前一百,這樣飛速的進步已經足夠讓老師和同學們瞠目結舌了。顧嘉年的名聲在學校裏越來越響,甚至被幾個任課老師當作教學成功的案例,借此在別的老師麵前炫耀。
可顧嘉年卻知道,對於她的目標而言,這個成績還遠遠不夠。
晝山大學是全國最頂尖的大學之一,文科分數線與北霖大學持平,九中往屆能考上晝大的文科生,都是鳳毛麟角的存在。
除了自主招生的同學,裸分能上晝大分數線的,平時成績最起碼得到年級前十。
時間不等人,顧嘉年逐漸察覺到,當她的成績提升到某一個階級之後,猛烈的進步勢頭已經開始初露疲態。
一個月內連續幾次的周考裏,她的分數和排名都停滯不前,不管怎麽努力都徘徊在年級一百名左右,起起伏伏、再難往上。
顧嘉年開始止不住地有些焦慮。
從小到大,她不止一次聽到過這樣的話。
“天賦決定了天花板的高度,而努力則決定你能否摸到天花板。”
顧嘉年這半年裏從頭來過、目標堅定毫不動搖,也付出了遠超常人的努力。
可如今她不禁開始懷疑,她是否已經摸到了所謂天賦上限的天花板。
畢竟,她從來都不是天才。
她背書不快、理解能力中流,曾經學數理化的時候被理科班的同學們吊打,雖說對於文科她更得心應手,也更感興趣一些,可那遠遠稱不上有天賦。
她控製不住地開始懷疑,光靠努力是否真的能帶她攀到晝大的門檻。
或許,對她這個普通人來說,一所還不錯的211大學已經是努力能到達的極限了。
可她無論如何都不甘心。
寒假的最後一堂補習課結束後,屬於高三學生短暫的假期終於開始。
同學們都在收拾東西回家過年,顧嘉年卻獨自一人去了班主任周老師的辦公室。
聽她說明心底的困惑之後,周老師詫異地挑了挑眉。
顧嘉年這半年的進步和努力他看在眼裏,他也清楚她心裏肯定有目標,隻是沒想到,她的目標比他想象中還要高。
眼前的女孩子麵容還未全然褪去稚嫩,眼下掛著大大的青黑眼圈,眼裏卻有著難得的困惑與慌張。
她坦誠地說自己或許沒有考上晝大的天賦,想要請教他有沒有其他辦法來彌補。
周老師想了一會兒,而後說道:“先不談所謂的天賦不天賦,顧嘉年,你當初來複讀,最後是我拍的板。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同意收你來複讀嗎?畢竟三年以前,我親自打電話邀請你,可你後來毀約去了霖高。”
顧嘉年搖了搖頭。
她確實不知道原因。
周老師笑道:“你該去謝謝招生辦的吳夢老師,聽說你去年暑假結束前,曾經給她打了個電話,一五一十、毫無隱瞞地講了你之前在霖高三年的經曆。吳老師才大學畢業沒多久,掛完電話抹了好一會兒眼淚,親自來高三年級組找到我,拉著我談了一個小時,鼎力舉薦你。”
“她說,這個她素未謀麵的小顧同學,往後一定能有出息。”
顧嘉年聞言怔愣當場。
她回想起當時她打完那通電話,還一度以為自己搞砸了。沒想到電話那頭聽上去一絲不苟、嚴肅犀利的女老師,竟然會這般力薦她。
周老師咳了一聲,清清嗓子道:“話題扯遠了,說回你剛剛提到的所謂天賦的天花板。我教書二十幾年,之前一直帶的是實驗班,這兩年才開始帶普通班。我手裏帶出過市文科狀元,考上北霖大學、晝山大學、南漓大學的學生更是不在少數,誠然他們之中有個別確實是天賦異稟,不用如旁人那般努力也能輕輕鬆鬆考上全國最頂尖的學府,然而——”
中年班主任拿起一旁泡著枸杞和胖大海的水杯喝了一口,繼續說:“——之前網上有句流傳很廣的話,具體怎麽說我不記得了,大概意思是,一個科學家想要做出頂尖的科研成果,除了努力之外,天賦與靈感必不可少;一個歌星,想要成為樂壇金字塔的頂尖存在,自身的嗓音條件和天賦同樣不可或缺;一個人,想要在任何一個行業爬到頂尖的位置,也需要超出尋常的天賦。然而,如果僅僅談論高中階段的應試學習,還遠遠沒有到達需要拚天賦的程度。”
他頓了頓,斬釘截鐵道:“我相當讚同這句話。那些高考時鳳毛麟角的尖子生,大多數也是像你一樣的普通人。你甚至比他們更有決心,也有勢不可擋的勇氣。那麽顧嘉年,你知道,你跟他們比,差在哪裏嗎?”
顧嘉年認真地思忖了許久,猜測道:“……是我不如他們努力?”
周老師搖搖頭,指著她的黑眼圈和因為每天抄誦、記筆記而更加彎曲變形的手指,說道:“這半年來,你怎麽學習的我都看在眼裏。要是連你顧嘉年都談不上努力,那整個年級都是混子了。”
他說著,從辦公桌的那一遝最新的文數周考卷子裏翻出顧嘉年的試卷,又站起身,去隔壁文科實驗班的班主任桌上借了一張另外一個同學的試卷,將兩張卷子攤在一起對比。
顧嘉年低頭看過去,另一張卷子的主人她知道,是一個叫高海菡的女孩子。
她是本屆文科實驗班大名鼎鼎的第一,也常年占據文科年級第一,幾次聯考甚至能同霖高的尖子生較量,在整個北霖市都相當有名氣。
兩張卷子赤,裸裸地攤在一起,與顧嘉年一絲不苟的字跡相比,高海菡的字並不算好看,甚至都算不上工整,但分數卻比她整整高了十幾分。
這還隻是一科的差距。
顧嘉年忍不住有點自慚形穢,低下頭聽班主任毫不留情地分析。
“你來看看你們的文數試卷對比。”
“一張卷子百分之八十都是基礎題,你答了滿分,而高海菡錯了一道填空題,這裏你還勝了她幾分。”
“然而差距就在另外那百分之二十的難題上。選擇題的最後一題你做錯了,填空題最後兩題做對了一半。再來看後麵的大題,解析幾何你隻做對了三題中的第一小題,導數也隻拿了四分,但高海菡這些難題全是滿分。”
“這還隻是文數,我也看過你其他科目的卷子,都是類似的問題。隻要是基礎題,你幾乎做到了全年級最好的水準,但難度上去一些,你就捉襟見肘了。”
顧嘉年聽著他的分析,不自覺地點頭,可仍是有些疑惑,躊躇道:“……老師,那這不就說明……我可能沒有高海菡那樣的天賦嗎?基礎題通過努力能夠做到最好,可……”
周老師卻打斷了她:“我倒覺得不是這樣。而是你從小到大被打壓著長大,在北霖讀書的十年裏都成績平平,思維沒有轉換過來。你和她相比,沒有作為一個尖子生、作為全國頂尖學府預備學生的自我認知。”
“優秀是一種習慣,更是一種自我信仰。如果當一個人沒有從內往外認定自己有著頂尖的水平,那麽所有的努力都會偏航。”
顧嘉年怔住。
優秀是一種自我信仰。
她從來沒有的信仰。
“我猜你大概每次大考小考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地將大部分的時間花在基礎題上,做完之後還會反反複複地檢查校正,確保自己不失分吧?而對於那些真正的難題,骨子裏就覺得自己做不到,從而甚至連挑戰的勇氣都沒有。平時複習時也是,哪怕告訴自己要去攻克難題,但頂多花費半個小時,做不出來就拉倒,腦子裏總會有個聲音在說‘這些題目連全班第一都做不出來,我還是放棄吧,聽老師講好了,說不定下次就會了’,對嗎?”
顧嘉年瞪大了眼睛。
她覺得班主任仿佛在她心裏安了監控。
周老師看見她的表情,了然地笑了,又喝了一口胖大海茶湯,言簡意賅地總結道:“我猜你應該懂我在說什麽了。接下來的一個學期裏,你就把自己當作準晝大學生,別人做的出來的題,你要做出來;別人做不出來的,你這個晝大的更得做出來,別說花半個小時,哪怕是坐在教室裏一整天你也得給它做出來。”
他說到這裏,慢慢收起笑,對著這個十分欣賞的學生,眼裏有著殘忍的嚴肅:“告訴我,你能做到嗎?”
顧嘉年的心髒猛烈地震動起來。
她的視線慢慢繞過她人到中年的班主任滿是褶子的臉,看向高三年級組辦公室的窗外。
白樺樹落光了葉子,隻剩下筆直的樹幹。屋簷下有堅硬的冰棱,天空失去了顏色,隻剩下烏雲壓頂。
北霖的這個冬天如同過去十年的每一個冬天一樣。
灰蒙蒙的,刮著大風、下著雪。
如同七歲到十七歲的每一天。
她從來都沒有耀眼過。
她從來都沒有這種她一定可以的覺悟與信心。
“你這樣的頭腦,再努力也頂多考個普通一本。”
“我看你女兒就是像你,沒腦子,一根筋!”
“數學老師說,她怎麽學都學不明白,她就是沒天賦,太蠢!”
顧嘉年一點一點地挺直了脊背,兩隻手垂在身側,緊緊握成拳。
腦海中又浮現出晝山的那個下著雨的夜晚。
昏暗的客廳裏,沙發旁,有人曾經同她一字一句地保證。
“別人我不了解,你,一定沒問題。”
好半晌後,女孩子眼底的那一絲不確定悄然退去,她輕輕地點頭,表情與她的班主任一樣嚴肅。
“我一定做到。”
她從來都不是小天才顧嘉年。
也一向不是肆意灑脫的天賦型選手。
可從今往後,別人做不出來的題,她得做出來。
因為她是未來的,晝山大學中文係,顧嘉年。
*
收到來自晝山的第九封回信之後,六月伊始。
北霖的初夏接連下了幾場雨。
高考如約而至。
顧嘉年恰好與高海菡分在同一個考場。
同進考場的時候,這個三年來一直占據九中文科金字塔頂端的尖子生突然轉過身來,嘴角一彎露出兩顆可可愛愛的虎牙,對著她身後長相漂亮的女孩子小聲說道。
“喂,你是十班的顧嘉年吧?你可要好好考哦!上次模考你超過我兩分,我這次一定要贏回來,我可是要去北霖大學的噢。”
她說完,看到身後那個被挑釁的女孩同樣揚起一個笑。
溫溫軟軟,斯文又好看。
“嗯,你也好好考,我肯定不會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