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牙醫和環工
第38章 牙醫和環工
商陸去接桑漁回家,其實是帶她去檢查牙齒的,這是她每年年末必做的項目,隻是,之前都是商阿公給她檢查和洗牙的,這次換成了商陸。
桑漁躺在治療床上,盯著頭頂上刺眼的燈,還沒開始就已經緊張了,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
商陸給她戴上一次性塑料防護眼鏡,這是商陸回來之後,給小診所新購買的一批醫療器械,以前阿公沒有這麽多講究,怕被水滋到,就自己閉眼。
商陸微微彎下腰,靠近了桑漁,他也戴著防護鏡。
桑漁看著他,兩人的距離很近很近,近到她一個近視的人都能清晰地看到他睫毛根根延伸的方向和眼皮上淺淺的血管脈絡。
他的下半張臉被口罩遮擋住了,加上防護鏡折射的些微冷光,她第一次對牙醫這種職業生出了一點亂七八糟的想法,是緊張和恐懼之中的期待,然後帶動心跳不停地加速。
作為牙醫的他,好像是比平時更性感一點,冰冷的性感。
商陸似乎在口罩裏笑了一下,明知故問:“緊張啊?”
他慢條斯理地戴上了塑料薄膜手套,故意在她麵前彈了一下冷冰冰的尖頭探針,又按下了高速手機的啟動鍵,發出“滋滋滋”的嚇人電鑽聲。
桑漁立馬舉手,說:“商阿公,商阿公,我要換個牙醫,我不要無證實習生。”
商阿公沒聽到,隻有商陸聽到,他說:“晚了,快躺好。”
“我要去舉報你。”
“你這種簡單的病例,無證實習生也能處理。”
桑漁可憐兮兮地眨眨眼睛:“你不會公報私仇吧?”
“我們有什麽仇?”商陸裝作不知,然後又恍然大悟,“是指有人在前男友麵前,給老公按姓分類嗎?還是有人結婚一定要瞞著長輩?”
桑漁沒說話。
另一邊的商阿公剛處理好手上的患者,讓患者漱下口,他抽空掃了眼商陸,卻見商陸還在羅裏吧嗦不知道說些什麽,就罵道:“商陸,檢查個牙齒,你要檢查多久?知道年末診所有多忙嗎?不做就滾蛋,我換個牙醫給小魚看。”
桑漁立馬道:“我要換,我要換個溫柔的。”
商陸笑著回答:“嗯,我就是最溫柔的。”
可他手上冷冰冰的工具卻不是這樣說的。
他讓她張大嘴巴,先用口鏡檢查她牙麵情況和口內結構,再拿出了探針,她餘光瞥見探針冷冽的光,就緊緊地閉上眼。
商陸勾了一下她的右下小臼齒的溝壑,問她:“疼嗎?”
桑漁搖了搖頭。
商陸又往下用力了一些,桑漁立馬疼得皺了下眉,隻覺得一股尖銳的疼痛直衝天靈蓋,沒說話,他也知道她很疼,他又敲了敲這顆牙,然後繼續檢查了幾顆她已經套上牙冠多年的牙齒,越是檢查,臉色越是冷沉。
商陸換了個牙科放大鏡戴上,把椅子拖拽到桑漁腦袋的方向,在胸前固定住她的頭,低聲道:“別亂動,我再看一下。”
桑漁不知道他在檢查什麽,但能感覺到她的頭緊緊地抵在了他的胸口處,他的心跳聲就在她的耳畔,她聞到了消毒水的味道,還有他們身上一樣的洗衣檸檬凝香珠的氣味。
他的手指碰到了她的唇,和平時的觸感不一樣,有種異常的溫暖踏實感。
“疼的話,你就點個頭。”
她的緊張感慢慢地減少,但心跳卻依舊加速,甚至想看他在明亮燈光下的專注眉眼,她在想這是不是看牙的吊橋效應,沒想到看牙二十年的她,也有今天。
直到她嚐試著睜開眼,在一片刺目的燈光下,模模糊糊間,看到了一隻戴著口罩的“凸眼四眼青蛙”,青蛙牙醫不知道從她口中取了什麽東西,因為戴了近距離放大鏡,看得混亂且不便,他就把眼鏡下推,掛在了鼻尖,把鑷子湊到眼下看。
真猥瑣。
什麽幻想都沒有了。
商陸檢查完了,把眼鏡一脫,語氣嚴肅:“夏桑漁,你又有一顆齲齒,還有,你最近刷牙的時候,牙齦出血了吧?為什麽沒有跟我說?你好幾個牙冠大概率要重新更換,那幾個牙冠的牙齦邊緣發黑了,牙齦也出現了小萎縮。”
桑漁聽得心驚膽戰:“要換牙冠嗎?”
商陸聲音淡淡:“我先帶你去拍片。”
桑漁:“你幹嘛這麽凶?”
商陸笑了一下:“那我是不是應該要誇你真棒,牙齒又壞了呢,牙齦都刷出血了呀,牙冠老舊了也不知道換呢,之前你和阿公還跟我說你牙齒保持不錯,最近你們倆都沒少喝可樂。”
桑漁強調:“我喝完都有刷牙。”
商陸像個冷血無情的包工頭:“從現在開始,不許喝可樂、奶茶,我會每天監督你刷牙,每天檢查你牙齒,等會我們去買個計時器,每次沒刷夠時間不許停,必須使用牙線和漱口水,沒做到的話……”
“你能拿我怎麽樣?”
桑漁也有點生氣了,她原本就怕檢查牙齒,她平時已經很注意牙齒衛生了,但是,她的牙齒就是容易壞,就算什麽都不喝,也會壞,她現在工作繁忙,壓力大,有時候就隻是想喝點可樂、奶茶快樂一下。
商陸連這都要剝奪。
商陸看了她一眼,深呼吸,壓下了他作為牙醫不會有,但作為夏桑漁丈夫會有的生氣情緒。
他說:“對不起,我剛剛語氣不好,我不該這樣,我也不能拿你怎麽樣。”
他反省了自己:“雖然我是出於擔心,但我的確不該把情緒發在你身上,何況,我比你更清楚,牙齒不好大多是基因問題,我是想說,以後我和你一起愛護你的牙齒。”
商陸回國後,購買了一台全景 X 射線機和一台移動式牙科 X 射線機,也把小樓的一個倉庫間重新裝修了,打算安置成放射診療室,但是目前放射診療資格證還沒審批下來,所以他不能給桑漁拍片。
就給朋友打了個電話,預約了元旦後的牙齒拍片。
桑漁坐在診所後麵的小客廳裏,她正在看商陸的牙科放大鏡,她摸了下固定繩和電池線,又把眼鏡抬高了一些,就是普通樣子的眼鏡鏡片上安裝了兩個凸出的放大鏡頭,鼻托中間懸掛著一個小燈。
桑漁問:“這是你帶回來的嗎?”
“嗯,定製的。”
“根據度數、頭圍?”
“還有我的視野盲區、身高、習慣等,這個已經用了八九年,大學的時候學校統一安排定製的,工作後又定製了倍數更高的顯微鏡。”
“所以,你一直都戴著這些工作,那肯定沒有病人對你動心了,這個眼鏡一戴什麽性感都沒有了,像青蛙。”
商陸抓到她的漏洞:“所以,沒戴之前,你覺得我性感嗎?”
“嗯。”
商陸笑了。
桑漁又說:“你的工具比阿公多了很多。”
商陸自認客觀:“因為阿公技術相對落後了,他治牙憑借的是多年經驗,我們診所規模也小,一般接診的都是一些常見小毛病,比如補牙、殺神經、拔簡單的牙齒,做牙冠,給鄉鎮老人定製簡單的假牙。”
他給桑漁解釋:“你有三個牙冠是你初中的時候,在阿公這邊做的吧?阿公每年給你檢查牙齒,洗牙,但是他沒跟你說,你的牙冠也到了需要更換的年限,因為牙冠對應的牙齦邊緣萎縮、發黑了,等拍片了就知道,這三個牙齒應該隻殺神經,沒有做根管治療,牙齒很脆弱,阿公應該不會做這……”
他話還沒說完,腦袋就被一根雞毛撣子狠狠地敲打了。
商阿公洗了手,來不及擦手,就來打他了。
商阿公氣得不行:“你說我什麽?我不會?你讀了點書就開始回來指點你阿公?我給人治牙的時候,你爸都還沒出生,我是不會拍片,看不懂這些片,但我會看牙齒!我都不用打開看,我就知道這顆牙齒壞沒壞!”
“你就說小魚這些牙齒,我沒做你說的根管,是不是也十年了,她牙冠掉了嗎?啊?掉了嗎?你問她,她這幾顆牙再發炎過嗎?商陸國際大牙醫!”
商阿公是真的有點傷心了:“你要是看不起我這個小診所,你不必往我這購置這麽多機器,我不用,我就這麽點老客戶,我自己能治,你厲害,你自己出去單幹!”
他的手臂往外一指,另一隻手把雞毛撣子放下,用方言讓商陸滾出去,喘著氣坐了下來。
桑漁用手肘撞了一下商陸的腹部,也罵他:“你是該滾出去。”
她挪到商阿公的身邊坐下,抱住了他的手臂,哄他:“阿公,別生氣,我跟你是一派的,商陸他被資本主義腐蝕了,沒良心,他是無良缺德黑心牙醫。我相信你給我做的牙冠還好好的,商陸讓我換,就是圈套,誘導我一步一步消費!不像我們阿公,是全山洲技術最好、最有良心、收費最實惠的大善人牙醫,馬上安排我們方記者來采訪,上電視。”
桑漁哄了大半天,商阿公才瞥她一眼:“你真這麽覺得?”
“當然。”桑漁笑。
“你說的都是真的?”
“當然。”
“我真的那麽厲害。”
“當然。”
商阿公沉默了一會,猶猶豫豫問道:“那……方棠什麽時候來采訪我?”
這下輪到桑漁說不出話來了。
商陸解釋:“方棠被調去深夜欄目了,她不做人物專題了。”
商阿公越發心酸,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什麽,良久以後才說:“我是真的老了啊……”
桑漁把商陸拉到門外,說:“今晚你住在診所樓上吧,我也回家住。”
商陸“嗯”了一聲,又提醒她:“今晚記得用軟毛刷,別傷了牙齦,要刷夠三分鍾。”
桑漁問他:“你缺心眼趕 KPI 啊?”她頓了一下,又道,“你真的不該這麽說阿公,太傷他的心了。”
商陸回到診所,跟阿公道歉,但是商阿公打定主意不理他:“從今天開始,我不吃你商陸大牙醫做的飯了,你愛幹嘛幹嘛去。”
商陸說:“阿公,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你工具多了不起啊?繡花枕頭!”
“對不起。”
“對不起沒用!我要跟你阿嬤告狀!”商阿公怒氣衝衝,他讓商陸關門,準備上樓,走到一半又回頭。
他問:“我給小魚做的牙齒好好的,懂不懂?”
商陸:“……懂。”
商阿公歎了口氣:“不過,你既然想坑她,讓她更換牙冠,做什麽根管,那你去坑她吧。”
也就是,他變相承認自己技術老化了。
*
桑漁回到家裏住,最高興的人就是張榕了,但她嘴上還要念叨:“好好的,非要鬧著搬出去,吃不到我做的飯,人都瘦了。”
桑漁應付了幾句,因為不想跟夏桑純碰麵,所以她直接躲進了房間裏。
張榕也不想逼她,把飯菜都給她端進來,讓她在屋子裏吃。
桑漁在家睡了一覺,第二天一大早就趕去設計院開會了。
現在年關將近,設計院裏的大大小小會議就變得越發多了。
黃達練在這最後一周裏,已經開了三次會議了,除了讓每個人都分享一下今年的工作感悟,就是他分享他製定的上半年項目計劃。
黃達練在上麵唾沫橫飛,桑漁在跟方棠聊天,說起了商阿公想被采訪的事,方棠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專題,她說:“你,商陸,商阿公,動物園的師太,都很有話題性,智慧和人性的交集,該死的山洲電視台領導,我這什麽命啊。”
桑漁還沒來得及回複她,黃達練就喊道:“夏桑漁,你在手機上比劃什麽呢?”
桑漁淡定地收起了手機。
黃達練說:“你剛剛聽到我說的明年項目了嗎?趙易也加入你的組裏,明年你們一起做。”
他直接把上半年的三個項目都給了夏桑漁負責,這叫壓力轉移。
桑漁自認為對環保行業的興趣和熱情並沒有完全消失,但已經有了辭職轉行的心。
設計院是很好,好就好在它工資低,底薪 3k,全靠績效和作業提成;好就好在它領導摳門,熱愛壓力轉移;好就好在它論資排輩,什麽都跟年限掛鉤,她每次看到黃達練的工資和年假,都差點把牙咬碎。
桑漁本科時和她關係最好的師兄叫陶程,他開玩笑時說過,環工行業根本不是朝陽行業,這行業的福利早就被老家夥們吃光了。
她看著麵前神采飛揚的黃主任,卻想起了垃圾填埋場的氣味,還有她和阮漫漫、葉子博爬到十幾米高的煙囪上取樣的畫麵。
不知道如果她畢業那年,跟陶師兄去了國際環境署,或者跨行做了金融,現在又會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