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隴頭十月天雨霜。
第八十一章。隴頭十月天雨霜。
獄卒從門外探頭探腦的走了進來,他搓了搓手,對葉英和葉且歌小心的笑了笑,說道:「兩位,時間差不多了。」
假裝沒有看到地上扔著的斷掉的鎖鏈,也沒有看到站在一邊跟沒事兒人一樣的太平王世子,獄卒伸手請葉英和葉且歌出去。
並不願為難一個尋常的獄卒,葉英對他微微頷首,拉著葉且歌的手走了出去。至於玉羅剎,早在有人進來的瞬間,他就已經隱沒了身形,早就不見蹤跡了。
終於送走了葉英和葉且歌,獄卒長長的鬆了一口氣。本還在尋思著要不要再去給那太平王世子拴上一條鎖鏈,不過看著那個青年一臉溫和平淡的笑意,獄卒卻竟然哆嗦了一下。
總覺得這個傳聞之中身子病弱的太平王世子怪怪的,獄卒細細檢查了一下門上的鎖頭,見它完好無損,便也不敢在這裡多做停留,轉身就走出了關押著宮九的大牢。
一直到他走後,一個人才漸漸的顯露了身形。玉羅剎揮袖一拂,方才還滿是枯草的地面瞬間變得一塵不染。他席地而坐,對宮九說道:「少裝無辜了,那皇帝的確是讓人將龍袍放到了太平王府的庫中,可我可沒聽說他讓人放了什麼玉璽。」
宮九我的臉上再也沒有方才葉且歌在時的溫和笑意,他的手隨意拂過身上的傷口,內力流轉之處,那些傷口盡數癒合,身上的肌膚也全都光潔如初。
勾起的嘴角顯現出幾分薄涼的弧度,宮九和玉羅剎動作一般的掃乾淨了另一處空地,也靠牆坐了下去。
「不過是玩弄人心罷了,如今藩王勢大,小皇帝的確會對太平王不放心,可是等過了這一陣,保不齊他就會想起他那位王叔的好來,到了那個時候,豈不是白費了我這一番折騰?」雖然已經淪為階下之囚,可是宮九托著下巴,姿態卻是說不出的貴氣。
「讓人揍你一頓的這種折騰法?」玉羅剎可不管宮九如何的故弄玄虛,直接出言諷刺道。
宮九嗤笑一聲,對於羅剎的諷刺渾不在意。將一抹殘存的血痕從自己的指尖抹去,宮九說道:「太平王此人,固然愚鈍不堪,可是你也不要太小瞧了他去。」
「難道他有什麼後手不是?」玉羅剎好整以暇的看著宮九,說出的話雖然是問句,但卻也有幾分漫不經心。的確,作為西域的霸主,安慶的一個小小的親王,縱然是有通天的本事,他也是不放在眼裡的。
「也不算什麼後手,不過是舐犢情深罷了。」在舐犢情深四個字上,宮九加重了聲音,與玉羅剎薄唇微啟,勾勒出幾分鋒銳的味道,眼底又是一片薄涼。
他和玉羅剎實在是太過相似的人——一樣的的最是深情,又一樣的最是薄情。可以肯定的是,若非有葉鳶為玉羅剎和宮九橫添了那樣的一種關係,讓他們二人此生成為父子,那麼他們一定會是最大的仇敵。
而即便是父子,宮九和玉羅剎也是樂意給彼此添堵的,至少這些年來,他們兩人說話的時候都會夾槍帶棍,抓住對方的各種痛處加以諷刺,什麼父子親情,彷彿從來沒有過。
然而也不能說玉羅剎和宮九之間毫無感情,因為他們都是作為葉鳶最愛的人而存在著,所以為了葉鳶,兩人總能和平共處。甚至在聽說宮九入獄之後,玉羅剎能馬上放下西方魔教的一切事物,千里奔波到中原。
只是到底嘴上不饒人,玉羅剎縱然心中關心宮九,卻依舊冷笑道:「你還是少賣些關子吧,畢竟我可不是太平王,有那樣的好性情。左右你想留些傷去小且歌那裡賣乖撒嬌,本尊這樣的慈父,也不介意幫你一幫。」
宮九冷哼一聲,卻到底說道:「他掌管京城防衛這麼多年,自然在這天牢里留了眼線,那小皇帝讓人對他唯一的香火下了如此狠手,他總會知道的。」
到了那個時候,宮九可不相信,太平王還會因為小皇帝的花言巧語,而再對所謂的君主忠心不已。
話已至此,玉羅剎已經明白,是宮九是在用一招苦肉計。這一招,使原本愚忠的太平王對小皇帝產生了些許的不滿,而他又用一個玉璽,讓小皇帝徹底不信任了這個一直深受先皇倚重的太平王叔。
若說之前小皇帝對太平王府出手,只是為了平衡朝堂,不得已而為之,日後若是有恰當的時機,太平王府未嘗沒有翻身的機會。那麼如今,太平王能否不反,小皇帝又能否對太平王府網開一面,不趕盡殺絕,這恐怕都是對他們叔侄之情的考驗了。
只是有一點,玉羅剎還是不太理解,於是他對宮九問道:「苦心離間皇帝與太平王,你又有什麼好處?」
這一次,宮九並沒有詳細的解釋,他只是淡淡的對於羅剎說了三個字:「葉孤城。」
玉羅剎的眼中劃過了一抹瞭然,並沒有多言,只是低聲道:「葉孤城……他也不容易。」
玉羅剎對於葉孤城的感情,與對葉且歌又有些不同。對於葉且歌,玉羅剎是全然當做家中的小輩在寵溺,甚至有的時候,因為葉且歌和他妻子的零星相似,以及那通透的個性,玉羅剎是將葉且歌當做自己的女兒看待的。
只是因為西域和南海相隔萬里,這些年他又一直忙於擴充勢力,所以,他對表達對也葉且歌的喜愛的方式便變成了一年多過一年的各色禮物。
然而,葉孤城卻是不同。玉羅剎甚至沒有見過他,對葉孤城的感受,也全然來自於自己的妻子。
葉孤城比宮九都要年長几歲,因此成為了葉鳶唯一見過的,也是最疼愛的子侄。
玉羅剎至今還記得他家夫人估摸著葉孤城的身量,給他縫製衣物的時候的溫柔模樣——那時候玉羅剎就在想,無論這個叫葉孤城的孩子是誰,能夠讓他家夫人有這樣高興的時刻,便過真是個好孩子了。
只是後來世事難料,他們也有了兒子,玉羅剎又無奈只能將這個孩子送走,他家夫人身體每況愈下,便再也沒有精力,也便不曾那樣溫柔的擺弄過針線了。
人心非木石,哪怕是玉羅剎,在見到葉孤城這個和他家夫人有著緊密聯繫的人的時候,也難免有了幾分動容。而葉孤城這個名字對於玉羅剎來說,不僅僅是旁人眼中的絕世劍客與一方霸主,還代表了許多關於自己妻子的溫暖回憶——大抵哪怕心狠手辣如玉羅剎,在關乎葉鳶的事情上,也總是那樣容易動容的。
正是因為如此,後來的日子裡,哪怕西域但勢力再是擴大,玉羅剎也嚴厲約束手下,使得西方魔教中無人敢去尋白雲城的麻煩。而哪怕白雲城發展的再好,葉孤城卻也早有吩咐,底下的人分明是在瘋狂蠶食一切資源,然而卻從未將手伸入過西域。
以至於這些年來,西域和白雲城這兩方迅速壯大的勢力,竟如同約好了一般,從未有過摩擦。
白雲城和西方魔教不是盟友,卻也相安無事。玉羅剎跟葉孤城彼此並不將對方當作是親戚,然而同為梟雄,卻到底存了三分客氣,兩分敬重。
如今聽到宮九提起葉孤城,玉羅剎沉默了一晌,似乎已經有了明悟。
多說無益,他撫了撫自己的衣袖,從地上站起,對宮九擺了擺手,道:「罷了,你們小輩的事,我便不摻和了。」
說著玉羅剎走到了被鎖上的牢門之前,伸出手,在那鎖頭上輕輕一點,那個刑部請妙手朱停特製的玲瓏鎖便被內力震斷了鎖芯,變為了一坨廢鐵。
輕輕鬆鬆的推開牢門,玉羅剎眼見著就要走出去。
「你要在中原呆多久?去哪裡?」一直垂著頭的宮九忽然抬起頭對玉羅剎問道。
「本尊久不來中原,自然是要去西湖看看你娘。」
稍微頓了頓,想到了宮九對葉且歌的那副膩歪相,玉羅剎皺眉道:「你也收斂些吧?小且歌說到底也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你追著人家一個小姑娘叫娘,羞也不羞?本座簡直都懶得說你。」
這一次,宮九沒有像以往一樣激烈地出言反駁,他只是垂了眸子,輕聲道:「你們是不是都以為,我覺得阿葉是我娘的轉世。是因為她的聲音特別像娘親?」
嘆了一口氣,宮九苦笑道:「可是我剛剛遇見她的時候,她才只有十二歲,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和一個成年女子的聲音到底能有多像呢?」
仿若是多年以來積壓的心事終於露出端倪,宮九索性徑自說了下去:「其實我只是覺得她很溫暖,而像我們這種從地獄里爬出來,心都黑透了的人,總要依靠著什麼,才能繼續在人間走下去。」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幸運,能夠遇見娘親那樣想要相伴一生的人的。而我的運氣,似乎從我成了你兒子的那一刻開始,就一直不太好。」宮九聳肩,不忘刺玉羅剎一句。
而後宮九繼續說道:「若說聲音像,其實在幾年前,我遇見過一個聲音更像娘親的人。」
這個時候,玉羅剎才對宮九說的話有了些興趣,他挑了挑眉,示意宮九繼續說下去。
「不過,我把那個人毒啞了,斬去了她的的四肢,刮花了她的臉,丟到了最廉價的妓|院里。」似乎並不覺得自己說了多麼殘忍的事,宮九神色輕鬆地說道:「聽說她是被她哥哥賣到妓|院里的,開|苞那一天我本來去了,她曾經拚命的引誘過我,不過我並沒有競價,所以她的初|夜被一個富商買走了。」
而那個富商四五十歲,生的腦滿腸肥,言行十分粗鄙。
「後來我時常點她,和她說話,然後不經意間透露出她的聲音很像我娘這件事。我給她金銀財寶,釵寰翠玉,對她千百般的好,卻不給她贖身,然後這個叫沙曼的女人終於有一天受不了了——她藏了一把刀子,想殺了我。」
「她問我為什麼來得這樣遲?為什麼不肯救她出這個火坑。」
說到這裡,宮九笑了笑,諷刺道:「大約這些長得稍微有些姿色的女人,就會覺得男人對她們的好是應該的吧。其實說到底,不過是人心不足而已。」
聽說那個和自己夫人聲音十分相像的人居然是一個妓|女,玉羅剎本來就是十分膈應,這會兒便更沒有興趣去聽自己兒子的風流韻事,於是他不耐煩的說道:「這和小且歌有什麼關係?」
「的確沒有什麼關係,只是有了對比之後,越發覺得阿葉好了而已。」宮九笑了笑,說道:「我覺得阿葉就是娘親,不僅僅是所謂的聲音相像,而是因為她是溫暖的,全然善意的,永遠不會傷害我的——就像小的時候娘那個樣子。」
想到了阿葉近日為自己的奔忙,宮九臉上的笑容更加甜暖,他的聲音也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像是對於羅剎解釋,也像是自己篤定了什麼:「所以我覺得呀,只要有阿葉在,我就能忍住不去傾覆這無聊的人世。」
玉羅剎難得怔住了。
他們父子很少談心,可是宮九說的東西,他其實都是明白的——沒錯,他們這種心肝都是黑色的人,真的是要靠一些溫暖,才能繼續走下去。
唇齒微動,玉羅剎卻沒有多言。因為他的兒子和他太像了,做事全憑自己心意,根本無視他人目光。
所以他何必再徒費口沫?便索性由他去了。於是下一瞬,玉羅剎身形一閃,便消失在這座陰冷的地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