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恐字無心,即為鞏
她醒了,在我思考完接下來的事情后,我聽到她用略微顫抖的聲音在叫我。
我連忙起身走了過去。她緊緊地抓住我的手,彷彿我是這個世界上她最信任的人。
看著她略顯蒼白的臉,不知怎麼回事,我想起了第一次見她時她唇邊的酒窩。
我連忙打斷了遐想,慢慢地安慰著她。這是我們心理醫生最擅長的部分。很快,她就恢復了正常。
她用略顯羞澀的臉蛋對我笑了一下,輕聲說道:「步傷,我愛你,你會一直守護我的,對么?」
總有一些人,忍耐了許多年後,在見到幸福可能就在眼前時,就會表現地如此地迫不及待。例如暗戀:女生根本不認識那個男生,他們之間甚至一句話都沒有說過,但是男生卻極其突兀地向女生表白了。這個男生一定暗戀女生,而且他之前很可能被其他女生傷過。
這種情況在心理上,很容易說得通。
看著她希冀的眼神,我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諮詢者愛上心理醫生是常見的事情,因為她們常常把醫生作為自己的依靠,這種依靠會讓她們堅強。因此總是不乏有醫患結婚的美談。但是,這並不是辦法。
於是我默然。她的表情一點點在僵化,卻還是用希冀的眼神凝視著我。
「我,我已經有女朋友了。我,我非常愛她。」我盡量地措辭,卻還是如此直白。
她強忍著悲傷問道:「我可以看一看她么?」
我推著輪椅緩緩從卧室走了出來,輪胎與地板花紋摩擦發出陣陣聲響。
「這就是我的女朋友,她叫笑笑。」我微笑著介紹道。看到笑笑的笑臉,我原先有些緊張地心情頓時放鬆了下來。
白安獃滯地盯著笑笑,一言不發。
我嘆了口氣,無奈地想到:「終究是要過這一關的,白安,相比於童年的遭遇,這第二次希望破滅后的絕望,才最是黑暗,希望你不要垮掉。」
「你說的女朋友,真的是她?」白安滿臉不可置信卻又感到荒謬的想哭:「這位,實體娃娃,小姐?」
我微笑著說道:「如果沒有她,我一定會愛上你。」
白安依舊重複著問我:「你說的女朋友,居然是她?」她的眼淚在蒼白的臉頰上滾落,不可置信的輕聲說道:「為什麼?是我,是我哪裡不好么?我,我難道連實體娃娃,不,連她都比不上么?」
白安在傾訴童年遭遇的時候都可以歇斯底里,現在卻反而彷彿沒有絲毫的力氣,只是夢囈般地說道:「阿傷,你,你是不是嫌棄我說的那些?你,你是不是嫌我臟?可我都說過了呀,我沒有被玷污呀,阿傷?你是不是在騙我?」
望著她漸漸與死人無異的眼神,我覺得猛葯的效果已經可以了,過猶不及。於是我輕聲答道:「我絕對不會騙你。」
她的眼神閃了一下,卻又回復了毫無生氣。
我接著說道:「她的確是我的女朋友,一個實體娃娃。還有,我愛她。」
我坐在白安的身邊,看著她,慢慢地說道:「我也給你講一下我的故事吧。」
我曾經也是一個孤獨的人。孤獨到我對這種孤獨上了癮。於是,我想弄清楚,為什麼有時我享受孤獨,其他時候孤獨卻給我帶來如此深切的憂傷。所以我就想啊,我到底為什麼這麼痛苦呢?
後來我想明白了,痛苦,是因為我缺少一種東西,這種東西,叫做親密感。
我總是覺得我行走在這個世界的邊緣,我所在組織的每一個人都是如此。所以漸漸地,我們的組織就叫做:步行者。當然,這句話我沒有對白安說。
為什麼?因為我們身邊沒有親密的人。只有自己。
什麼是親密感?這是一種感覺,你可以感覺到,自己正在被自己愛的人深刻的理解著,真切的關心著,被人重視著,被人呵護著。
所以,我第一次遇到了笑笑。
她可以給我那所有的感覺。雖然那感覺是我自己給我的。
對孤獨的恐懼深植於我的心中,一旦能找到一個熱忱、溫暖、貼心的歸屬,在空寂中茫然掙扎的我,又怎麼能抵擋得住這種誘惑?
不過我畢竟是一名心理醫生,當時我並沒有像現在這樣愛她。
但是當我和她逐漸地共同分享著我所有的悲傷歡喜后,無論她是一段代碼,還是一個普通的娃娃,她,都是我最親密的人。
我也有心理障礙。我的心也很脆弱。我如此念舊。我如此地捨不得她。於是,我決定放開我的那扇心門。
我給了她靈魂,於是她就活了過來。
所以,她現在是有靈魂的。那裡裝著我所有的悲傷,所有的快樂。
你可以認為她是植物人,曾經和我相愛的植物人。
我可以看到她的靈魂,那是愛。
白安早已停止了哭泣。
「我很羨慕你們。」她說:「但是我更羨慕笑笑。」
白安又露出了我許久未曾見過的笑臉:「你是想讓我也找一個這樣的男朋友么?可是對不起,我已經有愛的人了。我會像笑笑一樣永遠陪在那個人的身邊。」
一陣沉默。
我不敢回應。
為什麼?
我在害怕什麼?
臨別時,她回頭看了我一眼,笑意盈盈,淚珠卻如水晶般亮眼。我看到了她的嘴型,她在說:我很難過。
這一眼,與晚霞輝映的如此令人難忘。
傾城傾國。
我們有過歡笑,有過痛哭,有依賴和信任,有理解和憐愛。戀愛的必要因素好像都有了。但這貌似只是白安她自己的表現。至於我,我,會愛上她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現在依然是面無表情。
心理治療,總是要深入內心。比普通的愛更深的內心。
但是深入內心,卻又久久不能忘懷。
於是,我醉了。
戀人那裡可以得到情感互動以及內心缺口的補充,但任誰都無法填補他內心的孤寂感,她有一個別人永遠都無法了解的世界,許多人都不曾了解過。
但是,我可以。
因為我有監控。
白安說她很難過。再加上我認為她依然有事情瞞著我。所以我覺得,我還需要繼續監控她。
好了,是時候去拜訪一下我的鄰居了。針孔都放好了還晾著他們,的確太不禮貌了。
住在東方的鄰居,是一個叫金的老頭,白種人,小三角眼,偏瘦,卻也不是很瘦。他時常佝僂著身子,說是以前工作要彎腰,習慣了。他說他年輕時候製造的小玩意兒多不勝數,現在只有小部分都收藏在自家的地下室,大部分都爛掉了。
爛掉?
他說對啊,爛掉,那些玩意兒都經不起時間的,還是新鮮的最好吶,又結實又有質感。
恩,奇怪的,乍一看有點慈祥,仔細看卻看不透的老頭。
而住在西方的鄰居則是一對夫妻,男主人叫王立,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身材稍微有點富態,是中年男人的標準身材。三十多歲,還沒有小孩。曾經是一名受人尊敬的大學老師,在鄰居眼中則是一個快樂幸福的已婚男人。
恩,老實的,平凡的一對。
果然是和平鎮吶,我又一次地感慨著。這些平凡、慈祥等等辭彙在別的城鎮很難聽到。沒想到我的兩個鄰居就是如此。
感慨歸感慨,我還是要例行觀察的。
但,這一看,卻是叫我毛骨悚然。
從此,我終於明白了進鎮前那個枯槁老人的忠告。這個小鎮在我心目中也不再叫和平鎮。
我叫它「鞏鎮」。『恐』字無心,即為鞏。從此,我也終於徹底明白了早就流傳在組織里的一句話:殺人不恐怖,恐怖的,是人心。
這個鞏鎮,它包含著所有你能想到或不能想到的事。之後我遇到的幾個人,毫無例外地,都被我打上了『無法治療』的標籤。
監視器中的畫面雖然平淡無奇,但我卻隱隱感到從那裡面傳來了一股股陰森地氣息。我不由得打了個冷顫,眼睛卻無法從監視器上挪開。
金這幾天的表現平平無奇,充分扮演了一個慈祥老者的形象。
而王立,這個讓我第一眼就萌生好感的中年男人,著實嚇了我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