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小草

  大雪初霽。茯陵一別已經七日。千尋在湯泉小築的窗前坐著，看院子裏奴仆上上下下打掃服侍。內務府為湯泉小築追加了十個宮女和十個內監，加上之前先帝在時，湯泉小築已經有的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奴才，一時間傭人數目居然直追鳳鸞宮數目的一半。但千尋誰也不敢相信。比起當年在燕府時，所有奴仆都是她和燕三思相熟的，甚至不少是包身了好幾代的奴才，現在這湯泉小築裏大大小小的下人，都像是後宮某方勢力的眼線。這時候，一個十二三歲上下的小宮女輕輕踱步進來，手裏捧一個食盒，在千尋身前跪下。“請娘娘用午膳。”後宮沒有皇上，再多的奴才也顯得冷清。冷冷清清的時間過得不知不覺，居然已經是晌午時分。小宮女輕輕打開食盒，是幾碟子時令菜蔬，外加一小碗蓮子雪梨銀耳羹。又打開一層食盒，是一尾蒸得鮮香的魚。不等千尋吩咐，小宮女已經手腳麻利地將一張升鬥大小的幾案放到榻上，為千尋布置午膳。千尋的一日三餐都是小宮女悉心打理，真想不到這麽小小年紀，做事情卻滴水不漏。從前燕府吃穿用度已經不俗，但是也從未有小宮女這般機靈謹慎的手藝。千尋想起了一個人，梅香。一起長大的貼身丫頭梅香，不知道現在流落何地？作為罪臣家的奴婢，充軍流放都是再正常不過的命運。千尋恨自己沒有央求李熾把梅香一起救出來，可是當時就連她自己也是前途未卜。眼前珍饈美饌，小丫頭站立一邊，將象牙筷子舉到千尋麵前。“請娘娘用膳。”睹物思人。當年，梅香也是這樣伺候自己吃飯，在燕府也是用一樣使用宮製的象牙筷子。“你叫什麽名字”千尋結果筷子，切切地問這個小女孩。“小草。”“怎麽會有這樣的卑賤的名字？教養嬤嬤沒有給你改名？”千尋一笑，自己當時在尚茶司的時候，也是被改名為玉顏的。“嬤嬤說，後宮門牆廣大，如我這樣的小丫頭，如草芥一般，所以叫做小草兒。嬤嬤還說……”小草說到此處，戛然而止。“還說什麽？”千尋不由得好奇，小女孩說漏嘴的是什麽。“請娘娘贖罪！”小草大驚失色，仿佛自己言而未盡的，是罪大惡極的內容。“但說無妨！”小草兒怯怯看著千尋，緩緩說：“嬤嬤還告訴我們這些粗使喚的小丫頭們，隻有哪一天被皇上或者王公貴胄寵幸了，飛上枝頭變鳳凰，才能改個像人的名字。除此之外，隻能老死宮中，做老宮娥將來給娘娘們陪葬殉葬。”千尋心下一驚。這貌似恬淡的宮牆裏，處處都是弱肉強食，處處都機關算盡，處處都是你死我活，連這尚未懂人事的小宮娥都被這樣教育長大，她不由得為她心疼。“小草兒，你不是草芥。你伺候我這幾日，看得出是個好孩子。我也年長你沒有幾歲，隻是虛讀了幾本書，生在了王侯將相家。我們，並沒有什麽不一樣，都是人而已。”小草癡癡聽著，主子和奴才怎麽能沒有什麽不一樣？這奇談怪論讓她覺得自己的世界地動山搖，她說自己不是草芥，心內便一團溫暖，嘴也忍不住甜起來。“娘娘謙遜！如今宮中上上下下誰人不知娘娘才是皇上青梅竹馬的愛侶，如今沒有臨幸，就已經賜了這樣的園子，將來娘娘肯定能夠為皇上誕育子嗣，從此地位無可動搖。”千尋笑笑，這小丫頭腦子裏全都是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種種，叫她一時從何說起？隻好笑意綿綿地說：“你也那雙筷子去，就說我用不慣象牙的，要竹子的。”小草兒從命，不一會兒取了一雙湘妃竹的筷子來。“娘娘，請用！”“上來，和我一起吃吧！這麽多菜，我吃不完的。”小草聽了更驚心，她六七歲入宮，苦頭吃過三大車，卻從來沒有和娘娘一起用過膳。“奴婢不敢！”千尋下榻去拉她，摁在自己幾案對麵，說：“有什麽不敢的！我用膳沒人進來就是了。你讓我想起我在府上時伺候我的姑娘，我們從小同吃同睡，影子一般的好。”幾番規勸，小草才戰戰兢兢吃了起來。看得出下等宮人的飯食和尚茶司的無異，小草吃得狼吞虎咽。倒是千尋，望著窗外初霽的大雪，心頭滿是傷懷。這小宮女命運多舛，她自己又何嚐不是？都是帝王家的女仆而已。“娘娘，您快吃些！這鰣魚鮮美，除了宮裏別處吃不到的！”小草咽了一口飯，對千尋說。千尋看她嘴角有一片菜葉子，就忍不住笑，用錦帕去擦。小草哪裏試過讓人伺候，更何況是如今後宮最受矚目的新寵娘娘？兩行清淚藏小草兒臉上滑落下來。千尋心裏頗有戚戚焉，便笑：“多大了還哭？”小草放下筷子，在地上行了兩邊大禮，噙著眼淚情不自禁地說：“小草兒這輩子，一定拿命對娘娘好！報答娘娘對小草兒的恩情！”千尋心裏不是滋味，這小姑娘到底多少年沒有被人疼愛過？於是上去扶她：“快起來，哪裏就死活的？後宮險惡，你和我一樣身不由己，咱們主仆都要好好地，在這宮裏好好地活下去，活著是最要緊的。”小草微微頷首。千尋從小受燕三思教誨，詩禮傳家，對待下人一直寬仁，隻有在燕府風雨飄搖之時，才曾經收拾過幾個刁奴。如今她把小草兒當成了梅香，也算是在寂寞宮中有了一絲安慰。而她厚待下人的德行，十日內已經讓在湯泉小築差遣的奴仆感受得到。凡總茯陵或者內務府的賞賜，千尋總是先和下人們分享，仿佛一塊糕點也不能短了最低賤的看門守夜的門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