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憶舊

  胡安中剛剛退下，茯陵就從暖閣的地台上跳起來，衝過來，緊緊抱住了千尋。地台下是燒火的炕，暖閣中央燃燒著炭爐，茯陵身上溫暖如一團火焰，快把千尋融化了。“尋兒，你怎麽會在這裏！”千尋控製不住自己，兩行熱淚汩汩而下，如決堤之水。到底還是茯陵哥哥，還是那個少年，從地台上躍起抱住她的動作，是屬於一個17歲少年，而不是一個君王的。千尋的身體溫香軟玉，茯陵一下子將她抱起來，如橫在兩手間的一把古琴。駭得千尋叫到：“放我下來！”茯陵哪裏肯聽，直把她抱到暖爐邊巨大的羅漢床上，壓住千尋，就要吃她唇間淡淡的胭脂。“皇上！”千尋忽然大叫。茯陵住手，愣在空中，仿佛那一聲皇上，是在呼喚另外一個人。千尋一直叫他茯陵哥哥，隻有在眾人麵前，偶爾叫他皇長孫陛下，這樣叫得時候，更多地又是調侃。“奴婢是來為皇上事茶的！”千尋整整衣冠，從羅漢床上下來。她心裏此時混亂如麻。難道這不是她從兒時就幻想的麽？有一天，茯陵不再是朗朗讀書的小二郎，她也不是癡情的小兒女，他們可以瓜熟蒂落到像所有癡男怨女那樣有兒女情長？茯陵的失禮，是一個男子對一個美麗的女人正常的反應，也是一個愛他的女子所期待的。為什麽，曆盡千辛萬苦，嚐盡人生酸甜，得到了和他重逢的機會，並真的讓他動情的時刻，卻要用主仆的拿到溝壑來拒絕呢？千尋說不出為什麽，但隻覺得不想這樣得到他得寵幸，至少，不是在這奴才們就在門口不遠處的尚書房。“尋兒，對不起。我是不是太魯莽了？”千尋一雙桃花眼看著他，又是兩行熱淚。這一回，是動容了。是啊，他還是那個文質彬彬的茯陵，那個一身貴氣，連失禮都這麽優雅的皇長孫——皇嫡子唯一的血脈，大正國最純正的皇室血統。“其實……”千尋知道自己其實看上去有些反常。不過茯陵並不想深究她的反常，事實上比起之前那個驕縱到花癡得滿城風雨的千尋，他更喜歡這一個能夠順從和有節製的小宮女。他衝她充滿寵溺的一笑，如寵溺所以後宮嬪妃一樣。隻是可惜，這種笑容，是千尋最為陌生的。他喜歡一個百依百順的奴婢，而不是千尋本來的麵目。千尋忽然意識到，這其中的微妙——原來他從未愛過她的本色！大概所有的美貌女子，隻要如千尋那樣萬千矚目地登場，他都會愛的吧？千尋的顧慮隻閃過一個瞬間，茯陵已經從紫檀立櫃的書箱後麵掏出了一個食盒，那個食盒顯然是他藏好的。“尋兒，吃吧。胡安中他們不許朕吃太多糖果，隻好悄悄藏起來。”千尋接過這鑲嵌著玳瑁荷花的精美食盒，打開來看，裏麵竟然是她兒時就最愛吃的宮廷糕點——芙蓉雲片糕。“虧你還記得……”一個你字，讓茯陵笑靨如春，融化長樂宮的積雪。自從登基以來，新君每日都要見無數的人，各省的欽差巡撫、六部的侍郎與翰林院的一眾編修，更有後宮佳麗三千人，仆役、侍衛、太監……可是，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夠像千尋這樣稱呼他“你”。茯陵忍不住又把千尋抱在懷裏，似乎她的存在證明著什麽，證明著高高在上的君王還不至於失去這最後一點“人的感情”。“尋兒，我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可是……”千尋被包得說不出話來。茯陵鬆開她，指著她手裏的食盒：“快嚐嚐，還新不新鮮。”千尋拿出一塊，咬了一口，仍然是宮廷糕點師的水準。雲片糕如雲朵般在口中化開，把蜂蜜的香甜散入心頭。但是說不出為什麽，今天的雲片糕沒有那年茯陵還在燕府跟隨燕三思學習儒家經典的時候味道好。那時候，隻要茯陵有機會得到雲片糕，總會偷偷用寫字的宣紙給千尋包一塊，揣在胸口帶著去燕府。點心到了她手裏，常常是一片已經碎得變成渣渣的麵團子。但是那時候千尋覺得，帶著茯陵胸口味道的雲片糕，才是人間至味。“怎麽樣？”茯陵那麽急切地要得到她的感動。千尋看著眼前這個人，比她認識的茯陵高一點點，因為他們一別半年，對於一個17歲的男孩來說，長高是必然的。而那一身九爪團龍繡案的龍袍，卻是千尋陌生的，無論暖閣多溫暖，看到那瞪著雙目的龍，千尋心裏一陣寒涼。“奴婢，多謝皇上賞賜！”千尋在地上行禮。茯陵愣了一下，繼而臉上已經大大的掃興。完全變了的千尋，讓他也倍感不自在。“尋兒，這裏又沒有別人，你就還像以前一樣不好嗎？”“玉顏無禮，請皇上恕罪。”千尋自稱玉顏，似乎燕千尋已經死在宮外，這裏不過是她的軀殼。在記仇嗎？她自己也說不好，但是她隻知道此時她已經無法回到過去。拒絕和距離，是她最後的一點保護色了。回不去了。她能讓父親複活嗎？她能夠讓茯陵把已經瓜分的燕府田產、古玩、金銀、以及父親的所有珍惜字畫都還給她嗎？如果不能，她就再也不是昨日那個驕縱到認為可以憑自己一句話，一個請求就當上準皇後的燕千尋。她，如今是玉顏了啊。一個深宮中最尋常不過的奴婢，一個從沒有坐穩奴隸身份的雜役剛剛坐穩了奴隸資格的宮女。千尋這樣的表現，讓茯陵已經由失望轉為微微的震怒。在他眼中，世界上沒有，更不應該有一個女人能夠拒絕他。因為，不按照他得旨意行事意味著失去榮華富貴，甚至丟掉性命。後宮的官女子也好，嬪妃也罷，隻要他一句話，無論要求什麽，都會立刻就照辦。他說哭，則浣星貴妃會哭得梨花帶雨，他說笑，則隨便一個姿色平平的淑媛或者昭儀都會笑得春華明媚。此時此刻，他不過是想借助千尋回憶自己還不是君王時候的那點自在和自由，她卻連自己最後的這點機會也不珍惜。“好，既然你是來泡茶的，那就好好給朕泡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