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青川城府衙內。


  軍醫提著藥箱匆匆穿過中堂,被等在後院的黑衣少年一把拉住飛也似的直奔房內,給暈倒在城牆上的寧長風診脈。


  房內站了好些人,見他一來齊刷刷地分開,待他過去又迅速合攏,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快看看他怎麽了?”方才扯他進來的那個少年,落十三將他按坐在床邊,語氣焦急。


  誰也沒想到寧長風會突然暈倒,若不是當時已控製住了局麵,他無法想象會變成什麽樣子。


  軍醫擦了把汗,頂著無數雙眼睛的壓力將兩指搭上寧長風的脈搏。


  片刻後,他麵色一變。


  落十三心跟著一跳,情不自禁催促:“他沒事吧?”


  軍醫擦了一把額上又冒出來的汗,換了隻手再次診脈,看向寧長風的目光越來越震驚。


  “到底什麽毛病?”青川守備姓李,名慎知,皺眉問那軍醫。


  軍醫連忙起身,雙手作揖,口中吞吞吐吐:“是——是喜脈。這位將軍是個哥兒!”


  此話一出,眾人俱是石化當場。


  寧長風身手如此了得,昨晚飛身上城牆一幕至今都在他們腦海中揮之不去,怎麽會是個哥兒?

  竟懷著身孕上戰場,這不是公然觸犯國法麽?


  “胡鬧!”


  突然,李慎知喝道。他臉色鐵青,上前一步意圖驗明正身。


  隻聽“鏘”一聲,落無心和落十三不知何時雙雙擋在床前,腰間的刀已半出鞘,冷冷注視著房裏神色各異的人。


  “反了你們!”李慎知手按在刀柄上,厲聲道:“一個懷有身孕的哥兒竟然混跡軍營如此之久,置我北昭國律於何地?你們眼裏還有國法嗎?”


  守在門外的參將們聽到裏麵的動靜趕進來,恰好聽到這一句,俱是愣在原地,各自麵麵相覷。


  他們耳朵沒出問題吧。


  寧長風是個哥兒,還懷有身孕?

  怎麽可能!


  他們伸長脖子齊刷刷看向床邊,隻可惜被落無心和落十三擋了個嚴實,連衣角都看不到。


  落無心與這青川城守備對峙絲毫不落下風,聞言開口道:“這位是容大人的夫郎,我看你們誰敢動!”


  話音剛落就聽幾聲風響,雨幕中又落下十好幾人,個個身穿黑衣,腰間領口繡有金色蓮花紋,他們包圍了整座府衙,長刀被雨幕衝刷得雪亮。


  ===第72節===

  兩撥人馬對峙,房內頓時劍拔弩張。


  經過最初的震驚後,林為和林子榮默然站到床前,抽出了手中的兵器。


  李慎知按著刀柄的手指輕微地發抖,此人竟是容衍的夫郎——


  身為丈夫,他怎能容忍自己的夫郎在外拋頭露麵,與其他男子為伍?

  他目光一一掃過護在床前的黑衣護衛,以及院中靜默而立的繡衣使們,一種不可理喻的荒唐感自心底升起。


  這一個個都是怎麽了?

  容衍離經叛道也就罷了,營裏那兩名副官也不要命了?

  就在這時,木了好一會的眾參將終於回過神,多年帶兵打仗的默契令他們一個眼神就明白了各自的想法。


  於是,七八個參將一擁而上,摟肩的摟肩,按刀的按刀,好哥倆似的帶著他往外走。


  “李將軍別氣別氣。床上躺著的可是個孕夫,咱先出去,啊!”


  李慎知被這幫子人裹著往門口走,遠遠地還能聽到他怒氣十足的譴責:“你們也向著他——”


  直到熙攘聲徹底遠去,林為緊繃的身體才放鬆,他呼地吐出一口長氣,心有餘悸地回頭看了眼雙目緊閉,麵色仍舊煞白的寧長風一眼,小聲嘀咕道:“寧大哥生得如此高大俊朗,怎會是個哥兒呢?”


  落無心瞥他一眼,手裏拿著軍醫寫下的安胎方子,道:“我去抓藥,你們在這裏守著。”


  ……


  昏迷中的寧長風雙眉緊皺,那個總是小狗似的圍在他能源核心旁邊打轉的小光團此刻正在一點點變得模糊黯淡,與此同時他的小腹墜痛不已,冷汗自他額上沁出,流進發際,洇濕了枕頭。


  前所未有的疲憊包裹了他,令他意識不自覺往下沉,似乎要沉到永不見底的深淵。


  他夢到了前世。


  父母激烈的爭吵聲在臥室內響起。


  “我們有長風一個孩子就夠了,肚子裏這個就打了吧。”


  已經四十五高齡的寧母抹著眼淚商量,語氣裏盡是為難。


  他與先生都是大學老師,多年無所生才從福利院抱回寧長風,這麽多年一直都當親生孩子養著,約好了一輩子都不要告訴他真相。


  沒想到竟然會在寧長風青春叛逆期時期突然懷上了。


  寧父卻不同意。


  “孩子來了就是緣分,長風那裏我去說,他會理解的。”


  寧母卻抓住他不讓走:“別說。他本來就是抱養的,我怕他有別的想法……”


  寧父急道:“那你說怎麽辦?長風那孩子從小就頑皮不愛學習,我們總不能為了他放棄自己的親生孩子吧?”


  臥室門陡然被拉開,寧父與站在門外的寧長風撞了個正著,頓時僵在原地。


  那一年寧長風才十四歲,因為落了遊戲機折返回來的他撓了撓頭,略顯尷尬地開口:“啊沒什麽,就是跟你們說一聲,我要住校了。”


  寧母從臥室裏出來,眼眶通紅地看著他收拾衣物。


  這個從小到大都很調皮的孩子似乎突然沉靜下來,沉默地抓了幾件衣服塞進背包裏,隨後往肩上一甩,留給他們一個瀟灑的背影。


  “對了,恭喜你們。”


  “生下來吧,我不介意的。”


  後來寧長風便很少回家了。


  他像變了一個人,和身邊那些愛玩的少年統統斷了聯係。


  他變得沉默少言,日複一日地坐在教室和自習室,原本稀爛的成績一躍再躍,直至高踞榜首,成為了別人父母口中的孩子。


  寧母最終生下一個女孩子,取名寧妍。滿月那日,親朋好友擠在小小的房子裏道賀,寧長風站在小區門口遠遠地看了一眼,留下一個用自己獎學金買的小金鎖和一張軍校的錄取通知書。


  這一走便是十幾年。


  他被選拔進特種部隊,經常執行秘密任務,身份換了一次又一次,寧父寧母根本聯係不到他,隻能用最老的方式,寄信給部隊。


  後來信件中有時候會多一些塗鴉,歪歪扭扭是小孩的字跡,上麵寫得最工整的一句話是問哥哥什麽時候回來。


  基本每次做完任務回來寧長風都能收到一兩封這樣的信件。


  他隻略略掃過一眼,便將它們統統鎖進了抽屜裏。


  長風萬裏終有歸處,他沒有。


  “長風,長風,醒過來。”意識朦朧中,有人似乎貼著他的耳朵在喚他的名字,一聲又一聲。


  寧長風沉墜的意識猛然一掙。


  是了,有人在等他的。


  那個人叫容衍,是他的歸處。


  他緩緩睜眼,抬手抹去容衍臉上的水跡,低聲取笑:“多大人了還哭鼻子。”


  容衍起初怔怔地任他在臉上揩拭,突然抓住他的手,猛然將他抱進懷裏,力道之大似要將他融進血肉裏。


  “你嚇死我了。”


  寧長風原欲掙脫,聽到這句話不由得放鬆了身體,抬手在他顫抖的脊背上輕撫。


  “沒事,就是這幾天累著了。”


  容衍抱著他不肯撒手,細密的吻一下一下落在他發間鬢角,滿含珍惜與後怕。


  寧長風覺得有些膩歪,拉開與他的距離,認真看了看他。


  “你怎麽來了,京中可還穩定?”


  自收到他城牆上昏倒的消息,容衍連夜處理好朝中的麻煩,策馬疾行三天三夜至此,見到寧長風臉色煞白地躺在床上,他自己差點沒暈過去。


  那一天,所有人都看到這個在朝中呼風喚雨的男人滿麵風塵,姿勢狼狽地撲到床前,握住他的手一遍一遍地叫著長風的場景,心中複雜難言。


  原來精於算計者也會有害怕的一天。


  容衍眼下青黑,連日奔波令他麵色憔悴,雙眼通紅,嘴唇發枯,看起來竟比寧長風氣色還差幾分。


  他握住寧長風的手,視線不肯在他臉上挪走哪怕一眼。


  “景泰藍繼位,一切事宜等擊退羌軍後再做結算。有賀明章守著,他不會有事。”


  寧長風心下略微放了放,還是忍不住說了句:“太冒進了。”


  抬眼就看到容衍素來打理得一絲不苟的發冠歪在一邊,淩亂的發絲裏夾著不少黃沙泥屑,看起來活像在沙地裏滾了幾遍,情不自禁在他冒出胡茬的下頜上響亮地“啵”了一口。


  “但是見到你我很歡喜。”


  *

  “哎喲,別膩歪了,快把安胎藥喝了。”張生華以袖遮眼將煎好的湯藥放在桌上,隔著屏風喊道:“一刻鍾後我師傅進來把脈。”


  說完生怕看到什麽似的,又匆匆走出房門,差點讓門檻絆了一跤。


  寧長風愣了愣,下意識追問:“什麽安胎藥?誰喝安胎藥?”


  “砰”一聲房門關得死緊,門外傳來張生華的聲音:“房裏就你們兩個人,你說誰喝?”


  說完一溜煙地跑了。


  自收到寧長風懷孕的消息,容衍那叫一個心急如焚,帶著他們策馬日夜兼程趕到青川城,張生華年輕力壯還好,睡一覺就補回來了,他師傅現在還守著藥爐昏昏欲睡呢。


  屋內。


  寧長風瞳孔漸漸睜大,他掀開被子看了眼平坦的小腹,又看向默然無言的容衍,吐出的每個字眼都充滿了不可置信。


  “我揣崽了?”


  所以那個整天吞他異能的光團其實是他懷的小崽子?

  不是不能生麽,怎麽會——


  在他的目光下,容衍極輕地點了點頭,語氣裏透著些許小心:“李老驗了三次脈,確認已懷孕三月有餘。”


  他頓了頓,又道:“應當就是從地下洞穴出來後那幾日,我做得有些狠——”


  寧長風額角青筋一跳,神情一言難盡:“別說了。”


  那幾日瘋的不止他。


  容衍便從善如流地不說了,垂眸專心玩他的手指。


  過了半會,寧長風將他的手拍開,用力搓了把臉,隨後往外推了推容衍的肩膀:“你先出去。”


  容衍張了張嘴:“長風——”


  寧長風:“讓我靜一靜。”


  室內一片靜默,隻餘彼此的呼吸聲。


  片刻後,容衍握住他有些顫抖的手,用力捏了捏,傾身在額間落下一吻,語氣輕柔:“好,我去洗浴,無心和十三就在外麵,有事隻管叫他們。”


  說畢起身往門口走去。


  快到門口時卻被叫住了,寧長風的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欲言又止。


  容衍靜靜站著,並不催促,甚至隻是稍稍側了側頭表示自己在聽,連目光都體貼地沒有落在他身上。


  寧長風腦海中從未有過的亂,他想要摸摸自己的小腹,擱在被子上的手指卻蜷了又蜷,指節被自己攥到發白。


  好好地怎麽會揣崽呢?


  好在容衍一直保持著那個沒有回頭的姿勢,這讓他身上的壓力輕鬆不少。


  桌案上的焚香燃燒殆盡時,寧長風略顯僵硬的聲音才響起:“你——怎麽想?”


  說完不由抿緊薄唇,無意識攥緊了被麵。


  這是古代封建社會,沒有男人會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容衍亦不能免俗。


  從前是沒指望,寧長風便也當自己和前世一樣,沒將生孩子這個功能當回事,哪知道會稀裏糊塗就揣上了。


  隻要開始想象自己大著肚子待產的樣子,他就不由頭皮一陣發麻。


  太意外了。


  意外到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


  容衍保持著側對他的姿勢不變,聞言偏了偏頭,似乎想要看他一眼,卻又怕帶給他壓力生生忍住了。


  ===第73節===

  他攥緊門框,語氣卻放得低而溫柔,像極了窗外雨後初晴的天空。


  他說:“長風,在我這裏,你永遠高於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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