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盛京。


  天際烏沉沉地壓下,禁軍的鐵靴踏過紅牆內的青石板磚,將金鑾殿前的文武百官團團圍住,亮出的槍尖血氣森然。


  “賀統領你這是何意!難道你也要倒戈向這亂臣賊子嗎?”百官中有人跳腳怒斥,有人驚慌呼喊,更多的人袖手沉默,等待著殿前那位發話。


  容衍單手捂著胸口,深紅的血浸透衣料,從他指縫間滲下。麵具在方才的刺殺中被打飛,露出那張昳麗的臉。


  落無心不知從何處落下,遞給他一粒止血的藥丸。


  容衍接過吞下,片刻後才直起身,踢開倒在地上經脈俱斷的屍體,冷漠地看著殿下亂糟糟的一團。


  落無心將拾起的麵具遞還給他,被他擺了擺手。


  突然,正鬧著的幾位餘光瞥到殿上不知站了多久的容衍身上,恰逢烏雲散開,陽光自殿外射進來,將他的五官勾勒得愈發分明……


  突然人群中不知是誰驚恐地叫了一聲:“他怎麽和先帝這般像?”


  此話一出,整個金鑾大殿俱是一靜,接著百官紛紛扭頭,無數道視線落在他臉上,震驚的、探究的、疑惑的……


  方才還亂糟糟如菜市場的金鑾殿,這會兒落針可聞,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某種不可置信的猜想。


  難怪這人始終以麵具示人,這張臉想不讓人認出來都難!


  人群中方才還鬧得最厲害的趙氏一黨縮了縮脖子,默默往後站了站,被禁軍的槍尖頂著後心,不由得又僵直了身體,眼睜睜看著容衍一步一步走下台階,每一步似乎都碾在他們的心尖上。


  “諸位今日戲唱得好,可惜刺客拿刀的手不穩,沒能刺死我真是一大遺憾。”


  容衍開口,語氣不高不低,眾人卻不約而同屏住呼吸,有幾位額頭上已經開始冒汗。


  前幾日收到軍報,羌族列兵一萬進犯邊疆,容衍便要增兵支援,怎知兵部稱隴州境內五萬大軍足可對抗羌軍,拖著遲遲不肯簽發調令。


  容衍以聖旨強壓,這才出現今早殿前刺殺一幕。


  兵部侍郎暗地裏是趙黨一派,見狀便夥同黨羽鬧將起來,意圖給容衍扣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大帽子,好借機將紫宸殿裏那位飄飄欲仙的蠢貨迎出來,打扮好推回皇位繼續做個拿捏得住的傀儡。


  隻是沒想到容衍會先發製人,直接將百官扣留在大殿。


  兵部侍郎喉頭發緊,隨即想起獄中趙懷仁所說之言,容衍不死趙家將永無翻身之日,便咬牙站出來道:“區區一萬羌軍你卻如此興師動眾,還要將隴北營的五萬大軍調去支援,那戚芷這麽多年對朝廷懷恨在心,若兵權回歸她手轉身揭竿而起又當如何?你這不是包藏禍心是什麽?”


  此話一出眾人臉色俱變,其中一些本就對容衍代理朝政極為不滿的官員更是竊竊私語,隱隱有向另一邊倒的趨勢。


  多年前戚老將軍在益州戰死之後,其長女戚芷便削發立誓,此生長駐隴北,無詔不踏進盛京一步。


  先帝恐她生異心,削了她的調兵權收回兵部,隻予她統兵權,就是防止她某一日突然想不通,帶兵倒戈相向。


  “她不會反。”方才被百官質問都始終保持沉默的賀明章突然開口,語氣篤定。


  “戚氏一門忠烈,你們不可如此汙蔑於她。”


  兵部侍郎冷笑道:“你還當那戚芷是幼時與你訂過娃娃親的小女娘呢,她可是手握五萬兵馬的邊軍大將,一旦把調兵權給她,誰敢保證她不反?”


  “我保證。”賀明章斬釘截鐵道。


  他扯下腰間代表禁軍統領的腰牌,素來沉默的他當著文武百官的麵高聲道:“若戚將軍造反,我必第一個帶兵剿殺平亂。有違誓言,我賀明章不得好死!”


  他的話擲地有聲,砸得大殿內鴉雀無聲。


  兵部侍郎張了張嘴,半晌一甩袖,又道:“總之若要我們兵部簽發調令,可以,須得有蓋了傳國玉璽的聖旨方能奏效!”


  賀明章臉色鐵青,盯著他不再說話。


  始終靠柱而立的江太傅適時插話:“這不是胡鬧嗎,人人皆知先帝遇刺那日傳國玉璽便已丟失,新的還在趕製,如今上哪給你找去?”


  兵部侍郎尚未開口,就聽得有人幫腔道:“這兩年咱朝廷胡鬧得還少嗎,都快成笑話了。”


  竊竊私語的聲音頓時停下,眾人想起這兩年亂成一團的朝廷,以及自容衍接手後才過了幾天安穩日子的自己,不由麵露赧然,不好再開口。


  這時,站在人群前的容衍才“嗬”地一聲,目光譏誚地掃過神情各異的眾人,緩緩道:“不就是傳國玉璽麽,無心,去我府上取來。”


  江太傅往前急走幾步:“現在還不是時候——”


  朝中局勢未穩,若此時將景泰藍暴露,雖可立時調兵支援,容衍的位置卻會變得尤為尷尬,所麵臨的壓力也將超乎尋常。


  分明先前的計劃是徐徐圖之,怎會突然變卦……


  他話音剛起,就看到容衍隱蔽地朝他打了個手勢,緩緩提高音量,整個大殿都回蕩著他的餘音。


  “去請皇太子駕臨。”


  *

  天色向晚,雷雲轟隆作響。


  寧長風一騎領先,疾馳在荒野上,身後一千騎兵緊緊跟隨,馬蹄踏過黃沙,卷起風煙彌漫,在他們身後,烏泱泱的大軍猶如瘋狗緊咬不放,從榆陽一路追來。


  遠遠見得總營大門,寧長風並未減速,而是向後打了個手勢,隨後伏低身體,朝營口直衝而去。


  林子榮揮動軍旗,身後騎兵得令變換陣型,呈尖角之勢緊隨其後,將營門的守兵衝得七零八散。


  他們並未減勢,而是一夾馬腹,跟隨寧長風朝營中主帳衝去。


  守兵措手不及,等反應過來時騎兵已將主帳圍了個嚴實,寧長風飛身而起,腳尖踏在馬背上淩空一躍,削去了帳上的尖頂。


  高聳的軍帳霎時坍塌,將裏頭的人盡數罩住。


  趁這一瞬間,騎兵們“呼”地上前,迅速製住裏頭的看守,綁了起來。


  “報告參將,人都在這裏。”


  江成和眾參將被騎兵們從倒塌的營帳裏刨出來,給他們鬆了綁,個個麵露喜色。


  寧長風目光掠過他們,高聲問:“趙陽人呢?”


  江成麵露憤然,跺腳道:“那廝帶著全營精銳跑了!”


  此時守兵已至,寧長風這才發現總營內留守竟不足千人,且個個老弱,舉著生鏽卷刃的各式兵器包圍了他們,麵上透出茫然無措來。


  昨晚趙陽聽聞羌族又追加兩萬大軍,連夜點出精銳護著他棄營而去,他們被丟在這裏,卻仍然在以為遇到敵襲的情況下舉起了手裏的刀兵。


  不想來的竟是寧長風。


  “怎麽會這樣?”一個老兵放下武器自言自語,目光震顫地望著被鬆綁的江成以及眾參將,似乎不敢相信。


  將軍們不是早回去了麽,怎會被綁在主帳內這麽多日,他們竟毫無察覺!


  難怪羌族區區一萬兵馬竟將各關口打得潰不成軍,趙將軍是……故意的?


  對著騎兵的刀尖逐漸垂落,這些或皺紋遍布或稚氣未脫的士兵們臉上露出一種空洞的表情,個個直愣愣地望著坍塌的帳篷和空蕩蕩的總營。


  被餓了三日,江成和幾位參將手腳發軟,林子榮收集了幾個騎兵隨身帶著的紅薯,分發給他們。


  紅薯是在榆陽關烤好的,揣在騎兵身上熱乎乎的,幾位參將狼吞虎咽地吃完,對寧長風一拱手:“多謝搭救。”


  言畢各自對視一眼,其中一名粗黑臉的漢子咬牙切齒道:“趙陽那狗賊,老子定要宰了他!”


  寧長風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靜。


  “你們守的關卡均已被擊破,各守營士兵退守陰山,損失慘重。眼下羌軍就在我們後頭綴著,約莫一個時辰就能對上。”


  ===第71節===

  被扣了三日,這才是他們第一次聽到戰況,不由得一愣。


  駐守在各關卡的兵馬少說也有萬五六,所成聯防之勢幾十年固若金湯,竟這麽輕而易舉被攻破了?

  那些都是他們帶了十好幾年的老兵,現下還剩幾人?

  不少參將痛心疾首,不由大罵趙陽奸人。


  寧長風舔了舔幹枯的唇瓣,疾馳至此竟撲了個空,身後又要近三萬大軍綴著,饒是他也不禁亂了心緒,臉上卻不能顯出分毫。


  於是他攥緊了手上的韁繩,腦中飛快轉動。


  趙陽領著精銳部隊棄營而逃,不可能再到處流竄,隻能是帶兵入了青川城,想踞城而守。


  此刻青川必定城門緊閉,不會再放一人入城。


  他視線掃過留守的老弱士兵……這麽點兵力,對上羌族三萬大軍就是送命。


  他當即下了決定,讓江成帶著這些人遁入陰山,伺機而發。


  “那你們呢?”江成一介文將,雖在軍營浸淫了十幾年,但趙陽防著他,因此帶兵打仗的經驗到底淺薄。他自知已入困局,卻還憂心他人安危。


  寧長風緊抿薄唇,聲線在接連幾日的勞累奔馳下已經發啞:“青川城是最後一道防線,絕不能握在趙陽手裏。”


  “說得對!我們隨你一同前往,叩開城門!”


  幾位參將紛紛道,他們各自將手裏的兵符交給那個粗黑臉的漢子:“收攏陰山餘兵一個將領就夠了,我們雖單槍匹馬,但勝在都帶兵打過仗,不是那沒經驗的毛頭小子,若有需要的地方隻管差遣!”


  寧長風目光一一落在他們身上,旋即翻身上馬,對眾人一拱手:“有勞諸位,隨我上馬。”


  “好!”眾參將齊聲答應,紛紛上馬跟在寧長風身後,朝青川城奔去。


  雷聲轟隆,黑雲如瀑,暴雨傾瀉而至,鬥大的雨珠將人砸得睜不開眼。


  閃電照亮蒼穹下疾行而至的黑影,已經快要到城門口。


  趙陽在城樓上徘徊,時不時焦心地往外望一眼,更遠處烏泱泱的羌族大軍正朝這邊碾來。


  鐵箭穿過風雨呼嘯而至,插在城垛上,距離趙陽的臉僅一指之遙,尾羽嗡嗡震顫。


  趙陽嚇得抱頭蹲身,躲在城垛下不敢再冒頭。


  寧長風的聲音猶如劈下的閃電,落進他耳中。


  “開城門!”


  他高聲喊道,身後眾參將帶著騎兵齊齊呐喊,聲可震天。


  “將軍,他們在撞門!”副將匆匆報告,鐵虎頭撞擊城門的巨響伴著轟隆雷聲,一下一下砸得人心驚肉跳。


  “愣著幹嘛,上雷石和滾木!”趙陽大聲喝道,轉身躲進了城牆裏側。


  青川守備也在城牆上觀望敵情,見士兵們開始往城牆上裝雷石,不由麵色難看:“那也是我北昭士兵,何必趕盡殺絕?”


  趙陽怒聲指責道:“本將說了寧長風已投敵,他就是故意誘我們開城門,好讓羌族大軍長驅直入!你一個小小守備,要違抗軍令嗎?”


  說著他轉身,高聲對麵露猶豫的守城士兵下令:“寧長風乃敵軍派來的奸細,今日若誰違抗軍令格殺勿論,給我放!”


  雷石滾木轟隆而下,將正在撞擊城門的士兵砸得四分五裂,暴雨嘩嘩而下,眨眼將滾木上寫鮮血衝刷得一幹二淨。


  “趙陽你個婊,子養的,有種出來對質,別他媽當縮頭烏龜!”


  眼見士兵一個個被砸傷砸死,參將們心疼得紅了眼,一邊替他們擊飛滾石一邊怒罵,帶著血氣的聲音直衝城門之上,青川守備眉頭皺得死緊。


  那幾個都是駐守各關的參將,難道他們都投敵了?

  “放,快放,砸死他們!”


  趙陽催促著守城士兵,一撥又一撥滾石從城樓落下,止住了撞擊城門的攻勢。


  眾參將掩護士兵後退,轉頭在大雨中呼喊:“怎麽辦?”


  雨水混著淚水一同流淌在臉上,他們為國守了十幾二十年的邊疆,竟然被自己人阻在城門外,用對付敵人的滾石對付他們。


  何等可悲!


  此刻這些參將們內心巨慟,赤紅的雙眼在電閃的瞬間宛若厲鬼,誓要將趙陽這個罪魁禍首扒皮抽筋,懸吊城門示眾!


  寧長風擊飛一塊落石,從滾木下撈出一名被砸傷腿的士兵扔給林子榮,喊道:“都後退!”


  “寧大哥!”林子榮隻來得及喊一聲,便見寧長風飛身而起,袖中瞬間伸出一副鎖鏈,鐵質的爪鉤勾住城垛,借住拉力身形迅速地往上點落跳躍。


  “快放箭!”


  箭雨密集落下,林子榮不得不帶剩下的士兵後撤,以免被射成篩子。


  視線越過雨幕,緊緊盯著那道在箭雨下飛速攀爬的身影,眼底閃過震驚。


  這是人能做到的嗎?


  不過幾個呼吸間,寧長風已至最高處,隻見他扔掉纏在掌心的鐵鏈,翻身一躍,竟在如此密集的攻勢下毫發無傷地上了城牆!

  趙陽大駭,轉身便要跑。


  寧長風卻比他更快,閃電照亮天際的瞬息,他已來到趙陽身後,漆黑匕首抵在他的喉頭,鮮紅的血液沿著槽口蜿蜒而下。


  他渾身濕透,豆大的雨珠順著下頜流成了水線,聲音嘶啞地高喊:“都後退,開城門!”


  “退,都給我退!”


  趙陽慌忙下令,喉嚨不斷流失的血液令他全身發冷,抖如篩糠。


  無數弩箭對著寧長風,鋥亮的箭頭在雨夜中閃著寒光。


  寧長風進一步,他們便退一步,箭頭始終對準他,隻要稍有空隙便會立刻發射。


  青川守備距他一臂之遙,他亮出手中兵器,緊緊盯著寧長風道:“我在一日,青川便絕不可能引敵入城,休想要挾於我!”


  寧長風瞥他一眼,高聲道:“諸位兄弟聽著,羌軍進攻前日,趙陽私自扣留各關參將在先,敵未至則棄營而逃在後。我帶兩千兵馬對一萬羌軍,死守三日援軍遲遲不至,投奔總營才得知營內已空,這才帶著剩餘人馬投奔青川。”


  他喉間隱約逸出血氣,被咽下去繼續道:“此等賣國賊效忠他何用!”


  青川守備目露震驚,他上前一步:“當真?”


  趙陽突然帶大量兵馬入城時他便覺得蹊蹺,隻是聽信了他那一套說辭,又有虎符在手,不得不依令辦事。


  趙陽:“別聽他的——”


  話音未落抵在喉口的匕首又進去幾分,劇痛令他痙攣,顫顫地閉了嘴。


  青川守備將信將疑,一時舉棋不定。


  寧長風眼角餘光瞥到一抹亮光,突然將手中人質朝守備的方向一扔,身形疾退至城樓下,聲音穿過暴雨落到他耳前。


  “真不真讓他們進來就知道了!”


  話音一落,借著方才注意力都在寧長風身上的時機潛行至城牆上的無數黑影自暗處撲出,瞬間控製了所有人。


  為首的黑衣人拉下口罩,露出一張清秀的臉,竟然是落無心:“屬下來遲了。”


  “開城門!”


  城牆下,無數繡衣使在落十三的帶領下,從裏側打開了城門。


  林子榮和眾參將狂喜,策馬帶著傷兵進入青川城。


  寧長風倚著城垛,直到最後一名士兵進入城內,這才朝落無心招了招手:“過來。”


  落無心走過去,就見寧長風麵色蒼白地按住小腹,極低地在他耳邊說了一句:“扶住我。”


  言罷順著城牆緩緩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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