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來時滿懷憤懣,心道見了容衍要如何如何,可這些時日下來,那些因被拋下而產生的怨怒盡數消弭,換上了心疼與擔憂。


  臨走前他去見了陳璟一麵。


  容衍對這位同母異父的兄長堪稱優待,既未鎖鏈加身也未動用私刑,隻封了他的內力關在後院廂房裏,著護衛看守,除了不能出房門其餘一切均以客禮對待。


  寧長風進去時陳璟正躺在床上生悶氣,見他進來索性翻了個身背對他。


  眼不見心不煩。


  寧長風把收繳的圓月彎刀擱在桌麵上:“聽說這是你母妃的遺物,容衍叫我拿給你。”


  陳璟從床上一彈而起,連鞋襪也不穿,奔到桌前拿起那把刀細細檢查,確認沒有別的損傷後才鬆了一口氣,隨後臉色又難看地杵在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見狀寧長風倒了一杯冷茶推過去:“坐。”


  一並推過去的還有那張繪製了海外地圖的羊皮紙和一枚代表明月商行的腰牌,陳璟盯著那兩樣東西,不知怎地眼眶就紅了。


  “我們並非有意欺瞞你。那時容衍重傷失憶,我並不知他的身份,更遑論他自己。若你覺得被冒犯,我將這些東西還你,權當兩清。”


  ===第64節===

  陳璟死死盯著桌麵上的物什,半晌他突然抬手掃落在地,雙手撐桌站起,咬牙切齒問道:“那我母妃的遺骨呢?”


  茶杯也摔落在地,發出碎裂的聲響。


  廂房內一陣寂靜,隻餘某種壓抑著怒火的呼吸彌漫。


  寧長風盯著陳璟通紅的眼珠看了一會兒,張嘴說了兩個字:“抱歉。”


  此事容衍不提,他便永不會問。


  陳璟便笑,笑得眼裏都出了淚花,他指著寧長風的鼻子罵道:“枉我一直以為你秉公正直,甚至想過將畢生產業都交托於你,原來你屁股也歪到姥姥家去了!”


  “寧長風你是個偽君子!”


  寧長風卻麵色不變,他目光沉靜地看著陳璟,問道:“如果出生在地下洞穴的那個孩子是你,你會變成什麽樣子?”


  陳璟辱罵的聲音驟然停止,寧長風的問題像一把尖刀捅穿了他這麽多天以來張牙舞爪的憤怒,如果是他,如果是他……


  他抬起的手指蜷了起來,無力地垂下,整個人的肩膀都垮塌下來。


  他應該早就自戕了。


  或者像先帝期許的那樣,被藥物和鞭子馴化成一條搖尾乞憐的狗。


  寧長風略顯不穩的聲音響起,顯然也在壓抑著怒氣:“沒有人問過他要不要出生,更沒有人教他怎麽做一個好人,他獨自一人跌跌撞撞走了二十八年,同自己抗爭了二十八年,無論你們看到的他是什麽樣子,都輪不到任何人來評判他。”


  屋內再次陷入靜默。


  陳璟怔怔地看著對方,他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無力反駁。


  他理所應當地把容衍想象成加害者,因為罪魁禍首先帝死了,容衍這個承載了先帝罪惡的證明便轉移了他的仇恨,他是繡衣局首領,他心狠手辣,他殺人無數,他罪該萬死……可從沒有人問過容衍本人,這是你願意的嗎?

  塞北的風吹過原野,此時正值春季,青草冒茬似的長出來,牧民紮起一個個帳篷,趕著牛羊在河邊喝水吃草。


  青川城一如既往地熱鬧,開春了,南北兩域的商人更加活泛,酒旗高高挑起,到處都是口音各異的外鄉人。


  跋涉了一個多月,寧長風便令在青川城落腳一晚上,明日再回軍營報到。


  手下自然一陣歡呼,霎時就跑沒了影。


  進了營可就一個月才能出來一次,可不得趁這最後一晚好好玩兒。


  軍中生活枯燥,寧長風倒也沒拘著他們,等人都走了後,他獨自要了間房,補覺。


  自盛京到青川城這一路,他總感困倦,得著空閑就要睡上一覺,人也憊懶,有段時間他幾要懷疑是不是因為自己把能源抽出來給容衍了,所以身體還沒恢複。


  可每次運起異能內視都好好的,甚至運行在小腹處的能源核心更充盈了些,絲絲綠色能量逸散開來,烘得整個小腹都暖融融的。


  寧長風時常被這種暖意烘得昏昏欲睡。


  這一覺醒來大半個下午便過去了,外頭天色已暗,他捂著咕咕叫的肚子轉過屏風,桌案上放著一個食盒和一封信。


  食盒想必是店家送來的,寧長風打開食盒,裏頭是一隻燒雞,配了一盅牛乳。


  寧長風便一邊啃雞腿一邊展開了信封。


  信中說張生華和李老已到了盛京,被容衍接走安置起來。隻是對於容衍體內的蠱蟲,李老還需要時日研究。


  朝中吵嚷了一段時間,最終景越還是讓容衍官複原職了,不僅如此,還準他代理朝政,收發奏折,自個兒一頭紮進寢殿再也沒有出來過。


  頓時滿朝文武震驚,反對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就在這時,病了一年多的江太傅突然上朝,帶領門生率先支持了容衍。


  他一出現,朝中許多是他學生的官員們也有了主心骨,跟著將奏折交了上去。


  韓家向來除了在趙懷仁的事上狗咬狗以外,其餘時間都兩麵不靠,安國公索性告病沒來上朝,其餘勢力也見風使舵,隻有趙懷仁的黨羽還在亂吠,不足為懼。


  人人私底下都在傳,容衍這廝狼子野心,是要篡位稱帝的!


  讀到這一句,寧長風忍不住微微揚了揚唇角。


  他提筆飽蘸墨汁,在信紙上寫道:


  阿衍,見信如晤。


  我已到了青川城,明日入營,給你寫信的機會就少了。


  皇帝雖沉迷煉丹不問朝事,給了你可乘之機。但我觀其麵相乃喜怒無常、朝令夕改之人,萬不可操之過急。朝中大局既已漸穩,你就騰出身心,配合李老和張大夫好生治療,爭取早日將蠱蟲拔除,去我心頭一大病。


  我在這裏一切都好,無需掛念。


  等這邊事了,我提趙陽的項上人頭與你下酒喝。


  ……


  他又叮囑了幾句景泰藍的功課,這才將信紙卷好,打開窗戶以指撮唇,隻聽一聲哨響,不多時振翅的聲音傳來,一隻信鴿停留在窗欞上。


  寧長風把卷成筒的信紙綁上,目送著信鴿往盛京的方向飛去。


  次日,第三十二旗全部歸營。


  趙陽看到他們橫眉豎眼,恨不得上前踢死幾個。


  寧長風夥同江成擺了他一道,令他失去了得力助手不說,入京一趟還把他老子送進了刑部大牢,雖說在他多方周旋下現在還是停案待審的狀態,但這個仇他不可能咽得下去。


  於是,大營的帳篷還未坐熱乎,寧長風便接到命令,讓他帶三十二旗的兄弟們去巡河。


  此時正值春汛,冰消雪融、青川河裏的水位暴漲,為了防止羌族人借著暴漲河水的掩護渡河偷襲,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加大巡河力度。


  往年至少是兩個旗的人交替值班,到了寧長風這,就隻有一個旗挺著。


  這就意味著他們跋涉了一個多月到達軍營,不僅得不到休整,還要拖著疲累的身軀去巡河,以他們的人手一日最多隻能睡兩個時辰。


  若是以往這些人也就認命了,反正每年最髒最累的活都是他們幹,隻是巡河而已,沒什麽大不了。


  可不知是不是跟著寧長風久了,這些人突然不願再忍受了。


  最先跳起來的還是林為,這小子指著監軍就是一頓大罵,原本趾高氣昂的監軍被罵得麵色鐵青,最終灰頭土臉地走了。


  不多時,趙陽帶著副將過來了。


  寧長風雙臂抱胸,脊背靠在大營門前的草垛子上,敷衍地說了句:“甲胄在身,恕卑職不能行禮了。”


  他身後林為帶著百來號人齊刷刷跟著喊,那氣勢跟像要活吞了人似的。


  趙陽恨得咬牙切齒,自貪汙案被爆出來後,他在軍中的威信便直線下降,手邊幾個能用的親信又被寧長風盡數押去盛京,無聲無息死在了詔獄裏。


  現如今可說是舉步維艱。


  跟在一旁的江成見狀打圓場:“身穿甲胄的確可不必行禮,你們都是有功之士,趙將軍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怪罪呢。”


  他這一捧高帽子戴上去,趙陽麵色更加難看,良久才從鼻子裏哼出一聲,道:“巡河乃每年必行之例,你們在此鬧什麽事?”


  林為就道:“別的河段都有兩個旗輪值,憑什麽我們河段就隻有一個旗的人?”


  副將便在趙陽耳邊低語幾句。


  趙陽臉色緩和,盯著林為道:“我道是什麽事,春耕在即,家有農田的軍戶都回家翻土育苗了,你們無田無土,吃的是我們北昭人種的粟米,辛苦些去巡河不為過吧?”


  林為一聽這個更來氣:“我吃你們北昭人大米沒給你們北昭人幹活是吧,哪年最苦最累的活不是我們幹,凍死餓死的兄弟你們管過嗎?是,他們軍戶有農田,可種的米何時到我們嘴裏過?”


  他提著小半麻袋糧食往地上一放,氣不忿道:“巡河一月給我們這點糧食,這次又想餓死我們多少兄弟?”


  江成在一旁適時幫腔:“是少了點哈。”


  被一個小兵如此質問,趙陽臉上掛不住,沉下來喝止道:“放肆!”


  林為梗著脖子與他對視,他身後的士兵互相對視一眼,紛紛往前走了一步,與趙陽帶來的親兵對上了。


  趙陽臉色陰沉地掃過這群滾刀肉般越來越不聽話的混族人,最終將視線落在了一直一言不發的寧長風身上。


  “這就是你帶出來的好兵?”


  寧長風直視他,露出無奈的表情指了指那小半麻袋糧食:“這點不夠我三天吃的,將軍您要讓底下的兵們幹活,至少得讓他們把肚子填飽吧,人要吃飯天要下雨,這我可管不了。”


  這可算是明晃晃的縱容了。


  趙陽氣得一個倒仰,指著寧長風直罵痞子!


  江成在一旁看得直樂,偏生又要裝出一副替主將分憂的樣子,道:“現今正是春荒時,軍中餘糧不多,趙將軍雖愛兵如子,卻也是捉襟見肘啊。”


  他托著下巴道:“不過半袋糧食的確少了些,不如這樣,把我和趙將軍的口糧扣去一半,給他們一並帶去吧。”


  話音剛落,趙陽身邊的副將忙站出來高聲道:“不可!”


  “趙將軍乃一軍主將,怎能克扣他的糧食!你們河道上有野菜,再不濟河裏有魚可抓,怎麽都好過讓趙將軍挨餓不是?萬一趙將軍因腹中饑餓影響軍中決策,你們擔待得起嗎?”


  江成暗罵一句狗腿子,閉嘴給寧長風遞了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寧長風起初還抱臂站著,神情可有可無,漸漸地臉上表情凝肅起來,他放下雙手,幾步走到副將麵前。


  副將被他盯著,準備好的長篇大論霎時卡了殼,張著嘴望著這個五官英俊硬朗的年輕旗長。


  “這麽為你的趙將軍著想,我看你一定很願意替你的趙將軍去死吧。”


  副將頭皮發麻,下意識後退一步,胸膛上下起伏,不敢再說一句話。


  他竟然被一個小小旗長給鎮住了。


  寧長風卻已扭過頭去,他身體前傾,低聲而快速地在趙陽耳邊說道:“趙將軍,需要我提醒你的老父親是怎麽進刑部大牢的嗎?”


  趙陽轉過臉死死盯著他,那眼神恨不得將麵前這人剝皮拆骨,丟進牢獄裏狠狠折磨。


  他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到底是誰的人?”


  此前他以為寧長風是江成的人,可今日這話聽著倒像是京裏的細作。


  到底是哪一家呢?


  趙陽的腦海中飛速搜尋著朝中幾大勢力的信息,渾然不覺寧長風已站直身子,甚至還替他撣了撣肩上的落灰。


  “不添加人手可以,糧食和兵器必須到位,否則關於軍糧是否貪墨的舉報信三日內必將送到容首領的案頭。”


  趙陽往後踉蹌一步,腳跟抵著牆麵才沒出狼狽相。


  今時不同往日,他趙家勢微,反倒讓繡衣局首領容衍爬了上去,依那位的作風,恐怕垂涎這邊軍虎符久矣。


  望著遠去的隊伍,趙陽目呲欲裂:“給他們發!”


  前往青川河的路上,林為那叫一個興奮,眉飛色舞地吹噓:“看到沒看到沒,那趙將軍臉都青了,旗長真有本事!”


  他寶貝似的拍了拍滿滿一車子糧食,又耍了兩把鋥亮鋒利的三戟槍,在林子榮身邊圍著跳圈:“看他還敢欺負我們,活該!”


  林子榮憂心忡忡:“我看未必。趙陽此人心眼針尖似的,恐怕報複在後頭。”


  林為一愣,隨即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惹都惹了,旗長肯定有辦法的。”


  他抬頭朝隊伍最前麵的寧長風喊了一句:“旗長會保護我們的,對吧!”


  ===第65節===

  曠野的草原上頓時響起幾十上百道附和聲,高昂且熱烈,順著春風飄出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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