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夜幕低垂,篝火映著人的臉龐,在飄蕩著酒香肉香的小院裏,寧長風靜靜聽著屬於容衍的過去。
那些隱秘的過往,不被接受的生命和無數掙紮的日夜,在落無心沙啞的講述聲中都化作了一幅幅無聲的畫麵,每一幀都是血跡斑斑的模樣。
圓台上,小小的容衍依偎在生母懷裏聽她輕聲而溫柔地哼著小調哄睡,下一瞬這個精神瀕臨失常的女人又會抓起容衍的頭發惡狠狠地往地上撞去;
森嚴的宮殿內,先帝誘哄著這個新發現的寶貝,他滿臉慈愛地將山珍海味、綾羅珠寶堆在容衍麵前,小小的容衍卻緊緊靠著牆角,警惕著盯著這個眼底盛滿欲,望的老男人。
他的生父。
糖衣炮彈沒能對他起作用,偽善的帝王撕下麵具,將他關進鐵籠子裏,像對待他的生母那般意圖馴化他。
那一年,容衍七歲。
他在鐵籠子裏被關了整整兩年,先帝沒能像馴化他的生母那般成功馴化他,因為這狼崽子趁開籠子換藥的功夫,撲上去把他身邊的總管大太監咬死了。
容衍被打得滿嘴滿臉是血,揚起的頭顱卻宛如某種不服輸的野獸,高高地不肯落下。
於是,先帝丟給他一把刀,將他與三十二名死刑犯關在圍獵場裏,讓他們自相殘殺。
容衍展現出了與他年齡極不相符的冷靜與算計,三十二名死刑犯一半死於他的刀下,另一半死於他的挑撥離間,最後隻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
後來慢慢地就有了令人聞風喪膽的繡衣局,容衍戴上麵具,穿梭在先帝給的各種任務間,他洞悉人心,卻不為人心所控,握刀的手總是快狠穩準,從未漏殺過一人。
他熱衷於撿孩子,尤其是三四歲的幼童,撿回來養著,等大些了想出去的便放到書鋪裏謀生,不想離開的就做了護衛……
“我隨他第一次出任務時才八歲,殺人都不利索,一刀捅偏讓那人跑了,先帝認為他優柔寡斷,又將他關在籠子裏半個月,喂他服下各種毒藥,測試他對藥物的承受能力……”
寧長風出神地翻烤著炭火上的肉串,他記得容衍以前身上是沒有疤的,這對一個殺手來說並不合理。
“他身上的疤是怎麽去除的?”
“先帝用了一種秘法,可使人身上的疤痕被剝除,新生的肌膚如同幼兒般嫩滑,隻是這種秘法太過殘忍,被祛疤的人猶如受剝皮剔骨之刑,主人每次去宮裏祛完疤回來都雙目空洞,宛如行屍走肉。”
說這話時,落無心的聲音低了下去,旋即他抬起頭,眼含希冀地看著寧長風,請求道:“主人同你在一起時才像個活人,你可以一直和他在一起嗎?”
寧長風抿緊了唇。
他站起身,將手裏烤好的肉串給了小二十四,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拍拍落無心的肩膀說要回去了。
落無心張了張嘴,叫了聲老爺。
寧長風揚起唇角笑笑,推門走進夜色中。
是夜,皇陵被盜,先帝的棺槨被撬開,裏頭的屍骨不翼而飛。
直到卯時,寧長風才趁著蒙蒙亮的天色翻進院子裏,才一落地就見昨晚喝酒吃肉的護衛們站成一排,個個眼觀鼻鼻觀心,隊伍中間的落十三正瘋狂朝他使眼色,被同樣罰站的落無心低聲喝止。
寧長風腳步一頓,轉身就要躍回院牆上。
“站住。”
屋內傳來一道輕柔的聲音,接著房門打開,容衍穿著一身天青色長袍,冠發未束,站在門口眉眼冷冷地瞧著他。
落十三亂飛的五官驟然停住,老實垂頭站好。
寧長風收回腳步,轉身一臉無事發生的表情對上他:“餓了麽,我叫小廚房備些吃的。”
容衍可不吃他這一套,語氣陰陽道:“活動了一夜,可不餓了麽?”
寧長風一聽便知瞞不住他,主動上前挽了他手,推著他往屋裏走,好聲好氣道:“餓了餓了,先吃飯好不好?”
容衍被他推著往屋裏走,末了寧長風腳一勾,將門也給關上了。
留下一眾目瞪口呆的護衛們。
這就……哄好了?
落十三捂了臉不忍看自家主人這副不爭氣的樣子,隨後裝出見怪不怪的表情朝大家揮了揮手:“散了散了,主人不會再問話了。”
話音剛落,就聽屋內傳來一聲:“燒熱水來。”
落十三高聲“哎”了一聲,腳底抹油跑沒影了。
屋內。
容衍撥開寧長風還要再挽上來的手,目光在他髒兮兮的衣裳和長發上掃過,臉上的表情又冷了幾分。
寧長風著實不會哄人,恰好熱水送來,他想著容衍好潔,便脫了衣物走到屏風的另一側洗浴。
皇陵裏機關遍布,又久未打掃,牆上地麵的積灰能有指厚,寧長風在裏頭打了一夜的滾,又是扒灰又是撬棺材,身上自然算不得幹淨。
身後傳來腳步聲,容衍繞過屏風,彎腰在他身邊蹲下。
寧長風想起身看他,被輕輕按住肩膀,示意他繼續靠躺在浴桶邊緣。
===第63節===
綁住長發的發繩被解開,一隻蒼白的、骨節分明的手插進他的發間,輕輕梳理著沾滿灰塵與泥土的發絲。
“嘩啦。”
一瓢水順著發根澆到發尾,恰到好處的溫水令寧長風舒服地喟歎一聲,緊繃著跳動了一夜的心髒逐漸平息。
容衍將香皂打在他的發上,力道適中地揉搓出泡沫,輕聲道:“你不該去的,那裏太危險了。”
比起生氣,他其實更多的是擔憂。
今早接到皇陵被盜的密報時,他幾乎是肝膽欲裂,那是什麽地方由得人亂闖?
不到一刻鍾的時間他就調集了手下所有勢力趕去增援,豈料撲了個空,寧長風仗著自己藝高人膽大在皇陵裏遛了一圈,帶著先帝屍骨全身而退了。
容衍隻得召回手下,這才從落無心口中得知昨晚事情發生的經過。
他又氣又擔心,按捺住性子在房中枯坐許久才等回翻牆而來的寧長風。
原本想著定要好好教訓他一頓,怎知一見到他滿身灰塵泥土,看向他的眼睛卻像是盛滿天上星星的樣子,容衍準備了一肚子的狠話就說不出口了。
寧長風向上抓住他的手,拖到自己唇邊,輕輕在那手背上一吻,咕噥道:“以後誰再欺負你,我就把他骨灰揚了。”
冰冷手背落下柔軟溫熱的吻,容衍手指蜷了蜷,掙脫道:“人都死了,冒那麽大險——”
不值得。
寧長風卻更緊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嘴唇貼著肌膚往上遊移,直到親在他層疊醜陋的疤口上。
容衍忽地一顫,猛烈地甩開他的手。
寧長風被他逃避的動作弄得來了火,攥著他的手就是不鬆,兩人爭執間浴桶左搖右晃,水花濺了容衍一頭一身。
“你連我也要遮掩嗎!”
伴隨著寧長風的怒吼,可憐兮兮的浴桶終於承受不住兩人的拉扯,翻倒在一側,水流了滿地。
寧長風胡亂裹了一件裏衣,頭發濕漉漉的,拽著容衍將他按在牆上,伸手就去剝他的衣服。
容衍架住他的手,麵色冷白駭然,如墨的眸子裏翻卷起無聲的驚濤。
寧長風死死盯著他的眼睛,咬牙切齒道:“又跟我犯倔是吧?男子漢大丈夫留點疤怎麽了,見不得人是吧!”
“嗤啦”一聲,容衍的裏衣被撕破,露出新傷疊舊傷的胸膛。
沒有了先帝,這些傷痕就永久地留在了他身上。
寧長風的吻落在他鎖骨的鞭傷上,聲線低啞而顫抖:“你的身體屬於你自己,不必為任何人的注視感到羞恥,更不是為了取悅任何人而存在。”
容衍的胸膛開始劇烈起伏。
寧長風的唇慢慢下移,感受著對方如擂鼓般的心跳,突然低聲笑道:“況且有傷疤的身體我也很喜歡。”
這話不知打開了哪個開關,容衍的呼吸陡然變得粗重,他卡住寧長風的下巴,將他的頭抬起來,眼眸幽深,底下翻湧著無聲的巨浪。
他問:“真的喜歡嗎?”
寧長風的回答是將他另一半裏衣也撕了下來。
“十三,燒熱水!”
……
直到過了晌午,屋子裏的門才重新打開,容衍穿戴整齊地出現在門口,將落十三抱著的新被褥接了進去。
“哎,主人方才那是衝我笑了麽,主母真厲害啊。”
十三暈乎乎地跟同伴交頭接耳,被經過的落無心敲了腦袋:“小孩子懂什麽,燒水去。”
渾然忘了自己也還是個十七八少年的落無心把眼神遊離的護衛們趕離了院子,自己耳根薄紅地走到最遠的牆邊閉目養神。
在場都是習武之人,有時候耳力過於敏銳也不是好事。
寧長風昏睡了一下午。
到傍晚時分他才睜眼,還未說話就先打了個噴嚏,忙把被子拉高了些,有些困倦地不想起床。
這對他可是個新鮮事。
以往在鹿鳴山時,仗著自己體力好昏天黑地的胡鬧第二日都照常上山打獵,雖說今日是激動了些……
寧長風掀開被子,慘不忍睹地又捂住了。
原來容衍這家夥以前都收著呢。
他拍了拍發熱的臉皮,伸手在床上摸衣服,聽到開門關門聲時身體一僵,默默翻了個深假裝還是睡。
穿到這個世界這麽多年,他一直以為哥兒除眉間多了一粒紅痣、會受孕以外與別的男子並無不同,今日他才知道差別大了去了。
容衍在床邊坐下,替他掖了掖被角,又拂開沾在他臉上的幾縷長發,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寧長風被他盯得受不住,睜眼對他道:“餓了,有吃的沒?”
“有碧玉粥和鹹豆絲。”
寧長風“嘶”了一聲,撐著床才沒讓自己又趴下,容衍貼心地往他腰後墊了個軟枕,拿來新的裏衣幫他穿上,又將粥端到他麵前,語氣有些自責。
“是我沒注意分寸。”
他的手伸進被子裏,替他輕輕揉捏著。
寧長風喝粥的動作一頓,掙紮了半天還是說道:“腰其實沒那麽疼。”
容衍從善如流:“哪裏不舒服,我替你揉揉。”
寧長風:“別——”
他三兩口喝完粥,將空碗往容衍手上一塞,迅速躺回被子裏,含糊道:“讓我再睡會吧,累得慌。”
寧長風這一躺便躺了三日,連除夕都是在屋子裏過的。
正月初一,容衍好說歹說將他從床上挖了起來,要帶他去看新宅子。
其實寧長風自己也知道自己身體除了有些困倦沒什麽問題,就是那日的感覺太過強烈,讓他對自己哥兒的身體構造有了重新的認識,他一時有些接受不能而已。
若以後每次都像那樣碰一下就抖,不就被容衍吃得死死的了……
算了,自己也不是沒爽到……
出了門風一吹,連日來的困倦被一掃而空,給自己開導明白了的寧長風神清氣爽地牽著容衍的手上了車。
容衍選的宅子在京郊附近,四周沒有住戶,掩映在一片茂林修竹裏,門上沒有金匾,隻用毛筆在上麵簡單題了三個字:歸林居。
宅子占地挺大,三進的大院落,裏頭的仆役們行路安靜,訓練有素地在忙碌,見到他們便站到一邊,等他們走過才又動起來。
先被送進來的景泰藍小炮彈似的衝過來,被容衍半路截胡抱起,還不高興地扭了扭身體,撅著小嘴要寧長風抱。
寧長風:“阿爹體虛,讓你阿父抱。”
說完他怔了怔神。
當初景泰藍為了活命撒謊說容衍是他叔父,沒想到兜兜轉轉這話竟成了真。
“老實點。”容衍拍拍他的小屁股,好笑道:“過完年就六歲了,還當你是小不點呢,江太傅教你的文章會寫了麽?”
景泰藍小嘴撅得更高了:“都是些之乎者,陳腐得要命,還沒阿爹給我的算術功課本有意思呢。”
寧長風聞言敲他一栗子:“讀書是讓你明理,過度糾結於之乎者也不僅無益,還能把人給讀傻了。”
景泰藍捂著被敲痛腦袋,大眼睛骨碌碌一轉,問道:“阿爹,那你會背《六韜》嗎?”
寧長風抬眼望天:“……你阿爹小時候最恨讀書。”
景泰藍便捂著嘴咯咯笑,接著就悲催地被容衍考校功課了。
時間在一天天的打鬧聲中流逝,縱然再不舍,出了十五寧長風也要返程了。
容衍給他整理行裝,恨不得將整個院子都給他裝起來帶走。
寧長風哭笑不得地阻止,揀了兩三樣緊要的,其餘一律沒要,從懷裏拿出一個小玉瓶,裏麵儲存了他濃縮後的木係能量。
“皇帝雖說這陣子注意力不在你身上,但這瓶東西你備著,若那蠱蟲再折騰你你就嗅上一點,我已給張生華去信,過段時日他便會和李老一道來盛京替你看病。”
“你獨自在京要好好吃飯,將養身體,若再自暴自棄我就真不要你了。”
“不要怕,我守著邊境,羌族的兵馬就絕不會踏進關內一步,你隻用安心對付皇帝就好。”
“……”
也許覺得自己說得多了,寧長風抿了抿唇,給了容衍一個擁抱。
“等我回來。”
今日是個暖陽天,風卷起落葉又落回地麵,被馬蹄踏碎,逐漸遠去。
容衍起初站在官道上,旋即落在長亭上,最後掠上了郊外最高的山尖,山風吹著他的袍擺,他視線定格在那一人一騎上,直到目送他與大隊伍會合,旌旗招展往隴州的方向而去。
直到連那隊伍都消失在蜿蜒的官道上,容衍才垂下目光,掩去眼底那濃稠的失落。
黑衣護衛無聲掠過,落在他身後一尺遠的地方,單膝跪地:“主人,都安排好了。”
“南昭國主陳修已入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