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那瞬間寧長風連呼吸都停住了。
他目光一錯不錯地盯著麵前人如墨染的眼眸,眼眸的主人一身紅衣,領口束得嚴實,臉上扣著一張銀質麵具,隻露出雙眼和線條流暢的下頜。
此刻那雙眼正低低垂下,看向他的眼底波光瀲灩,氤氳著一層紙醉金迷般的水霧。
似乎還帶著笑。
他怎麽……笑得出來?
寧長風喉結滾動幾下,撇開眼,沉默地讓開。
容衍的目光從他身上收回,與他擦肩而過時頓了頓,繼而玩笑般的語氣響起:“鹿鳴鎮之行乃我一生之恥,你最好將它忘記。若再像今日這般眼神看著我,我可是要發瘋的。”
他話音輕巧,寧長風卻覺得方才喝下去的酒盡數泛了起來,在胸腔內翻騰不已,一顆心被酒氣浸熬著,攪得他頭腦發暈。
於是,他抓住対方的衣袖,問出了在心裏盤桓了千百遍的問題。
他問:“一生之恥……包括與我成親嗎?”
容衍偏頭看他,低笑聲中帶著些奇異的語調:“我這一生最不堪的模樣都在你麵前,你不會以為我還會愛上你吧?”
“你管那叫不堪?”
“否則?取悅你、歡娛你的遊戲?”
空氣靜了一靜,容衍譏諷的唇角一寸一寸拉平,就在他想震碎衣袖離開時,寧長風突然抬頭篤定地看向他:“我認為那叫相互扶持,共擔風雨。”
容衍藏在寬大袖擺裏的手指蜷緊了,就在他想要用更刻薄的話語反擊回去時,拽著他袖子的手鬆開了,寧長風深深吸了口氣,轉身走到外間的曲廊上,背対他靠立在牆邊,隻聽到他強作鎮定的聲音傳來。
“你沒想明白,我不跟你談。”
容衍神經質地扯了扯唇角,最終什麽都沒說,掀簾進了裏間。
幾息後,裏頭傳來“咚”一聲重響,似乎有人在裏麵摔倒了,寧長風眉梢跟著一跳,強行被他壓了下去。
剛提上褲子的景泰藍被這聲重響嚇得一激靈,將恭房的門打開一條縫,探頭探腦地往外看。
隻見更衣間的牆角蜷縮著一道紅色的身影,他似乎在遭受極為痛苦的折磨,渾身抖如篩糠,下唇被他咬出了血,又被舔去,一並舔去的還有其上的胭脂,露出蒼白憔悴的底色。
景泰藍目光在他銀白色的麵具上掃了好幾遍,最終鼓起勇氣小跑過去,撿起地上掉落的藥瓶遞給他。
方才在酒席上容衍就預感到長生蠱要發作,這才急忙往更衣間趕,不成想在廊上碰到了寧長風……差點在他麵前露了餡。
心髒肺腑似被捅進一把利刃在裏麵翻攪,長生蠱帶來的藥物作用使他眼前發黑模糊,以致身邊走近了人才發覺。
“你的藥掉了。”
小巧精致的玉瓶遞到他眼皮底下,一並出現的是一隻屬於孩子的手,手指肥肥短短,食指緊張地摳著藥瓶上的紋路。
景泰藍很害怕,遞出去的手有點發抖,卻沒有往回收。
他偶然窺見過幾次容衍被先帝折磨的樣子,用藥物控製他,用刑罰馴化他,用言語刺激他……那時景泰藍還很懵懂,隻要看過一眼便要做好幾夜的噩夢,漸漸地演化到隻要看到這身紅衣服就會心肝打顫的地步。
放在兩年前,他絕対不會相信自己敢隔著這麽近的距離站在容衍麵前。
容衍抬起臉,模糊的視線聚焦了一瞬,下一秒殺招已到了眼前。
“是我!”景泰藍慌忙低聲喊道。
淩厲的勁風停留在他細嫩的脖頸上,容衍望著眼前這張黝黑樸實的娃娃臉,像是想到什麽似的眼角彎了彎,隨後從他手裏接過藥瓶,握住,震為齏粉。
景泰藍眼珠驀地睜大,悄咪咪退了半步,預備苗頭不対就張嘴呼救。
怎知更讓他目瞪口呆的事在後頭。
容衍強撐著站起來,搖晃著走到洗手的水桶前,在自己胳膊上劃了一刀,將手浸到了水裏。
血線瞬間將桶裏的水染紅了。
“阿父!”
神智恢複些許清明的容衍勾唇笑了笑,轉頭道:“方才叫我什麽?”
景泰藍捂住嘴巴死命搖頭,拒絕承認剛剛情急之下叫出的稱呼,大眼睛裏卻慢慢蓄起了眼淚。
外麵曲廊上傳來腳步聲,伴隨著寧長風的聲音:“小崽子你好了沒?”
景泰藍眼睛一亮,剛要出聲就見容衍完好的那隻手食指比在唇前,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別告訴他。”他無聲說道。
寧長風已經走到更衣間門口,掀簾。
“阿爹!”景泰藍急中生智,轉身撲過去抱住寧長風的大腿,將他攔在了門外。
寧長風鬆了口氣,將他抱起來:“待了那麽久,便秘了麽?”
景泰藍含著眼淚點點頭:“嗯呢。”
寧長風:“眼睛怎麽紅了?”
景泰藍做虛脫狀:“拉不出來,憋的。”
寧長風掃了一眼空蕩無人的更衣間,鼻端縈繞的淡淡血腥味讓他心緒複雜地抱著景泰藍出來了。
爺倆穿過曲折優雅的回廊,正準備下樓,就聽得右手邊的雅間門突然打開,從裏頭被推搡出一人,伴隨著叱罵:“去去去,惹了容大人不喜還想入宮謀職,門都沒有!”
那人還伸著脖子往裏張望,一時沒顧上後邊,寧長風托住他後背一轉,借勢卸了力道,也避免了這人摔下欄杆。
景泰藍眼尖,一眼就瞧見了這人滿臉的絡腮胡,脫口而出:“陳叔!”
陳璟站穩後,見到是寧長風,麵露窘然道:“多謝寧兄搭手。”
寧長風透過雅間還未合上的門掃了一眼,隻見七八名穿著常服的官員坐在裏邊喝酒劃拳,其中一人約莫五十多歲,瘦長臉,五官和趙陽有七八分相似。
眼見推他出來的人就要關門,陳璟顧不得和他敘舊,一把將門堵住,從懷裏摸出兩枚金錠放到他們手裏:“大人行行好,不謀差事也成,煩請讓我把珊瑚樹帶走,我給大人們每人再孝敬一支玉如意。”
那關門的官員掂了掂手裏的金子,看向坐在主位的趙懷仁。
===第55節===
趙懷仁輕輕搖了搖頭。
就見門口那倆官員把金子往懷裏一揣,將陳璟往外推去:“什麽你的珊瑚樹,那是趙大人的。快走,區區一個商行老板,我們大人還不放在眼裏。”
眼看又要被搡出門外,陳璟心一沉,扒在門縫上的手指動了動。
下一瞬就聽到一聲巨響,雅間的門被一股大力拍回牆上,寧長風單手按著門板,頗為熟稔地朝裏邊打招呼:“趙大人,久仰大名,果然虎父無犬子啊!”
他一隻手按著門板,那兩個壯年官員任憑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推不動分毫了。
趙懷仁被容衍駁了麵子,正喝著悶酒,聞言眼皮往上一掀:“你誰?”
寧長風:“隴西營第三十二旗旗長寧長風,奉命押解貪汙軍資一案要犯入京,各位見笑了。”
聽到這個名字,趙懷仁才拿正眼珠子瞧人,隻是那眼神不友善罷了。
軍資貪汙一案在朝裏掀起一場狂風驟雨,差點將他遠駐西北的兒子趙陽一並拉下馬,若不是這段時日他拚命回旋,這會被押解入京的恐怕就是他那兒子了。
而這一切,全都是麵前這個小小旗長挑起來的。
隻一瞬,趙懷仁就收斂了眼底的殺意,擺手示意那兩個官員退開:“既是寧旗長的朋友,那珊瑚樹你便拿走吧。”
他看向陳璟,臉上掛起長者的笑容,仿佛方才默許示意驅趕陳璟、獨吞寶貝的人不是他一般。
“你所托之事並非本官不幫你辦,隻是如今繡衣局奉皇上之命把管宮廷內外,容首領不讓你進,那便是進了,也要橫著出來的,懂麽?”
陳璟收了內力,接過包著珊瑚樹的包袱,神情委頓地應是。
趙懷仁這才看向寧長風,語氣堪稱溫和:“寧旗長年紀輕輕便立此大功,想來皇上一定重重有賞,老夫也是佩服得很哪,來了就別走了——留下喝口酒熱熱身。”
寧長風輕輕推了一把麵露頹然的陳璟,在他耳邊迅速報了一個地址和人名:“讓他來接孩子。”
隨後關上了門。
容衍再回來時見到的就是這副景象:殘羹冷炙被撤走,筵席又新擺了一桌,趙氏一黨喝得七扭八歪,寧長風一腳踩在椅子上,正和不知第幾位拚酒。
喝不完的酒液順著他的脖子流下,洇進裏衣,桌前地上已被扔了一堆酒壺。
饒是如此,他另一隻手還牢牢牽著景泰藍。
見到容衍,景泰藍滿臉的焦慮才驟然緩解,拚命朝他使眼色,阻止這場莫名其妙的酒局。
他才飛了個眼色,就聽得滿是喧囂酒氣的雅間內詭異地靜了一靜。官員們默默放下手中杯,更有甚者偷偷吐出了口中酒。
容衍方才是甩袖離開的,一點情麵都不講。
這去而複返……是怎麽回事?
況且這人太冷太獨,雖不推拒這些官員們的宴會邀請,但有他在的地方,場子總是熱鬧不起來。
久而久之,私下的喝酒玩樂便不找他了。
趙懷仁擱下酒杯,站起身看向容衍,語帶疑惑:“這是——”
容衍的目光從在座的人身上一掃掃過,最終落在提著酒壺一個眼神都不給他的寧長風身上,語氣平靜無波。
“你的事我答應了。”
“他我也一並帶走,做事做絕,斬草除根最好,你覺得呢?”
趙懷仁的目光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落到喝得五葷三素,七顛八倒的寧長風身上,突然撫掌大笑:“好!不愧是容首領,你辦事老夫放心,那就——靜候佳音。”
容衍頷首,於是趙懷仁帶著官員們陸陸續續離開。
雅間的門開了又關,最終滿室人空,陷入一片寂靜。
容衍繞開一片狼藉的桌麵,被一道小小的身影攔住。
景泰藍像頭小獸般護在寧長風麵前,衝著容衍惡狠狠地威脅:“不準傷害我阿爹!”
方才的話他都聽到了,容衍要斬草除根。
哼,在更衣間時就不該一時心軟!
景泰藍的大眼睛裏泛起一層紅,瞪著容衍的眼神害怕又倔強。
容衍彎腰——彈了他一個腦瓜崩兒。
“唔。”景泰藍呼痛地捂住額頭,還不忘從手指頭縫隙裏瞪人。
容衍語氣中含了笑意:“叫聲阿父,我便不害他。”
景泰藍將信將疑地眼神上下打量了他好幾趟,最終抿了抿唇,別扭地叫了一聲阿父。
容衍輕輕一聲:“嗯。”
這時,門口有人叫了一聲“主人”,是穿常服趕來的落十七。
景泰藍看了眼門外,又看了眼正在支額假寐的寧長風,依依不舍地走到門口,突然回頭朝容衍亮了亮藏在小靴子裏的匕首:“我就在門口守著,要是阿爹有事,我就殺了我自己,讓你無論有什麽計劃都盡數落空。”
容衍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
雅間內終於隻剩他們兩個人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寧長風身上,順著他露出的半張硬朗的側臉輪廓細細描繪。
“那個小瘋子為了你可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他撥開寧長風額前一點碎發,視線描摹過他的眉眼,半晌苦笑道:“景家人生下來就都是瘋子,你啊——”
未盡之言被他湮沒在唇齒中。
這時,寧長風支著額頭的手一錯,腦袋差點砸在桌麵上,被容衍的手掌托住了。
寧長風抬頭,被酒氣熏過的雙眼難得帶上些迷茫,他目光聚焦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看到容衍,神情立刻變得興奮,好兄弟般攬過他的肩膀就往身邊帶。
“這個還沒倒?來,繼續喝!”
話音剛落容衍手裏就被塞進一個酒壺,寧長風單手執壺,隔空虛虛和他碰了碰壺,仰頭喝下,眨眼半壺四季春便見了底。
“喝呀!”寧長風目光灼灼地催促。
手臂上的傷隱隱作痛,結痂的、沒結痂的傷口發癢發麻,他本不該多飲酒的,但在那樣熱烈而期盼的眼神中,容衍隻輕輕笑了笑,執壺與他碰杯。
“叮”一聲脆響,他仰脖將整壺酒液一飲而盡。
“爽快!再來!”寧長風接過空壺,又塞給他一壺新的。
一壺接一壺,一壺接一壺……
直到日薄西山,遠遠的長街上打起了更,寧長風才將空壺往地上一甩,踩著滿地的酒壺就要出門找店家再上酒,被容衍拖了回來。
他從後環繞住寧長風的腰,讓他靠在自己身上,低聲哄道:“夜深了,店家要打烊了。”
寧長風半眯著一雙醉眼:“你騙我,外頭燈籠還亮著呢。”
容衍:“十七。”
片刻,飛仙樓的燭火盡數熄滅,幾個閑客也離開了。
容衍:“你看,燈滅了。再不走店家要趕人了。”
他半扶半抱,總算是將寧長風哄進了馬車,一直盯著的景泰藍見狀便往馬車裏鑽,被容衍拎了出來。
“回你院裏睡。”
他將景泰藍交到十七手裏,轉身上了馬車,掀開簾子的那一刻,卻対上一雙清明無比的眼睛。
寧長風坐在馬車裏,眼底的失望深不可及。
“就連不會喝酒也是騙我的。”
“容衍,你嘴裏可有半句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