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半夜驚夢,又是那樣奇怪的夢境,饒是寧長風也有些心悸不寧。他攏緊不知什麽時候散開的衣襟,在床頭坐了很久。
久到盆裏的炭火快要熄滅,屋裏漸漸冷下來才回神。
風聲號了半夜,雖已到了卯時,外頭仍是灰蒙蒙的,透著不甚明亮的光線。
崇文街上不少鋪麵已早早開張,攤販們攏著袖子在縮在路邊上打盹,路麵上三兩行人匆匆而過。
這些都是趕早工的人,再過小半個時辰,街上就熱鬧了。
寧長風拎了幾樣新鮮吃食,趁天色未明翻進了太傅府。
江仲來稱病已近一年,每隔月餘便讓轎子抬著上朝演上一回,活脫脫一副鬱氣攻心,誓不與容衍共事朝堂的模樣,新帝樂得換上自己的親信,竟默許了他在府裏養這麽長時間。
太傅府門庭冷落,門上的銅環都落了灰。
景泰藍被藏在最裏進的一處偏院裏,寧長風翻牆進去時,一眼就瞧見那小家夥穿得圓滾滾地坐在門檻上,雙手托腮眼巴巴地瞅著牆頭。
他正要跳下去,突然一道黑影襲來,寧長風在牆頭上連退數步,正要過招,就聽見下麵傳來一道驚喜的童聲:“阿爹!”
黑衣人一個趔趄,差點從牆上栽下去。
他收刀入鞘,盯著寧長風看了半晌,這才不情不願地拱拱手,匿回了樹上。
“阿爹,我等你好久了。”景泰藍站在牆下,眼巴巴地望著他。
寧長風跳下牆頭,一把將他抱起,下一瞬眉頭就皺了皺,握住他冰冷的小手搓了搓,快步走回屋內,將炭火撥得更旺。
他關了門,阻住外頭的寒氣,轉身看著景泰藍。
小崽子被他墩在火盆邊的小凳上,這會兒見他臉色不太好,衝他露出一個甜絲絲的笑。
寧長風可不吃他那一套,隨手拖了條椅子坐下,板著臉就問:“在外頭坐多久了?”
景泰藍哪敢說實話呀,自打得知寧長風要來盛京的消息,他是日也盼夜也盼,昨天寧長風入京起他就一直坐門檻上等著,護衛輪番上陣也沒能將他勸動。
他正準備裝乖賣巧蒙混過關,剛開口就是一個猝不及防的“阿嚏!”
又是接連幾個大噴嚏,景泰藍揉了揉紅通通的鼻子,大眼睛裏汪著一泡眼淚:“對不起阿爹,又讓你擔心了。”
寧長風也不是真生氣,見狀探了探他額頭,感覺沒有發熱才把心放下些。
又把帶來的吃食打開,隻是語氣仍不那麽善:“肚子餓了麽,先吃些墊吧墊吧。”
景泰藍眼睛一亮,接過食盒大口大口吃起來,雖是些街頭巷尾的粗糙吃食,他卻比吃什麽都有滋有味。
寧長風摸了摸桌上的冷茶壺,運起內力加熱後才給他倒了一杯,嘴裏道:“慢點吃,難不成太傅府還克扣你吃食?”
景泰藍搖搖頭,接過溫茶一口喝了,繼續埋頭幹飯。
寧長風看著他頭頂上的發旋,突然道:“瘦了。”
過半會兒又道:“他為難你麽?”
景泰藍的動作一頓,低著搖了搖頭:“沒有。”
寧長風盯著他的眼睛,神情嚴肅:“對我說實話,真沒有?”
景泰藍放下筷子,回望他的眼睛,眼神真誠:“真的沒有,無心哥哥護送我回來後就一直將我藏在將太傅府上,他……很忙,一次都沒見過我。”
寧長風的心落了落。
想想也是,京中如今是新帝掌權,容衍到如今都還沒有動作,勢必是將景泰藍留作了後手。
他不會天真地拿鹿鳴山的經曆去賭自己和景泰藍在容衍心中的分量,先前雖放了狠話,到底要見著了人才踏實。
更何況京中局勢萬變,景泰藍又身份特殊,若是容衍藏有一分私心,便可立時將他陷於死地。
他不放心。
吃飽了就犯困,見到人的興奮勁一過,小家夥就撐著下巴打起了瞌睡,頭也跟著一點一點地,饒是如此他也舍不得睡,撐著眼皮咕咕噥噥說些不著頭尾的話,寧長風靜靜聽著,屋內炭火暖熱,景泰藍的聲音越來越小,終於趴在桌上睡著了。
寧長風輕手輕腳將他抱回床上,自己也脫了鞋襪,陪小崽子好好睡一覺。
景泰藍翻個身緊緊抱住他,小臉埋在他脖頸間蹭了蹭,迷迷糊糊道:“阿爹,我好怕是做夢啊。”
寧長風便將他抱到自己胸口趴著,摸摸他的臉蛋低聲道:“不是做夢。睡吧,醒了我還在。”
……
一覺睡到大晌午,景泰藍醒來時腦袋正枕在阿爹寬闊溫暖的胸膛上,他不舍得叫醒寧長風,大眼珠烏溜溜地轉動,悄摸摸用小指勾住了寧長風胸前的衣帶。
唇角揚起一抹淺淺的笑意。
“瞎樂什麽!”寧長風往他屁股上甩了一巴掌:“起來,帶你出去玩兒。”
景泰藍捂著屁股蛋子從他身上一彈而起,聽說要帶他出去玩瞬間眉開眼笑,摟住他脖子親昵道:“最喜歡阿爹了。”
寧長風將他從身上撕下:“穿好衣服,阿爹新學了項絕活。”
有他這句話,景泰藍三下五除二便將自己捯飭齊整,仰著大腦袋期待地看著他。
寧長風拿出一個小盒子,從裏頭沾了些油膏,對著他玉雪可愛的臉蛋就是一陣狂抹,末了還用灰石筆在他眉頭眼尾粗略地勾了勾……
“好了。”
景泰藍轉頭,銅鏡裏出現一張黢黑蠟黃的小臉,清秀的眉毛被畫得老粗,眼睛也變小了,活脫脫一副粗野鄉下孩子樣。
景泰藍嘴巴張得老大:“好厲害啊!”
寧長風勾勾唇角,用指腹沾了點油膏,將眉間那點紅痣遮了。
“為何要遮起來呀?”景泰藍轉到他跟前,疑惑地問道。
寧長風對他是不避諱的,聞言直道:“北昭律規定女子與哥兒不得從軍,我身份多有不便,一會兒出去可別說漏了嘴。”
景泰藍撅了噘嘴,不滿地咕噥:“什麽破律法……”
對著寧長風卻乖巧地點了點頭。
房門才一打開,牆邊高樹上便飛下一人,徑直跪在他們麵前:“主人吩咐京中危險,殿下不宜出門。”
寧長風眉頭一挑,正要說話就見景泰藍上前一步,蹲在那個侍衛麵前道:“十七哥哥,你看看我。”
那侍衛抬頭看了一眼,複低下頭去,道:“縱是有易容之法,屬下也不能放您出去。”
景泰藍撇撇嘴,又扯出寧長風當幌子:“我阿爹都來了,你連他的話都不聽麽?”
那名叫十七的侍衛脊背一緊,道:“茲事體大,屬下需得回稟主人。”
===第54節===
景泰藍恨鐵不成鋼地歎了口氣,托腮道:“那你去吧,速去速回。”
落十七正要離開,就聽寧長風叫住他。
“你同他說,孩子不是物品,想放在哪就放在哪,想放多久就放多久。景泰藍不是他詔獄裏的那些犯人,更不會成為任何人的犧牲品——我會一直站在他身後。”
……
容衍住處。
落無心從牆頭落下,憂慮地看向院內緊閉的門窗。
自十七走後,容衍便將自己關在屋裏,已快兩個時辰了。
他算了算日子,眉心皺得越發緊。
景越為了懲罰他連著幾個月解藥都姍姍來遲,距離上月長生蠱發作足有四十一天了。
“藥帶來了麽?”屋內傳來聲音,像是在咬牙忍受著什麽。
落無心摸了摸懷中的藥,走進屋裏,不多時端著一盆血水出來。
隻是這次似乎要比往常難熬些,直到夜色近黑,容衍才從屋裏走出來,遠看行為舉止已與常人無異。
“備車,去飛仙樓。”
*
“聽說京裏的達官貴人最愛來這飛仙樓喝酒宴飲,咱們要不也去見識見識?”
可巧,才將景泰藍帶出來逛了不到半條街,就遇上了林為兄弟,見著他就跟見著財神爺似的,硬要將他拉進來,尋了個角落處坐著。
甫一看到菜名,林為這小子就開始嘖嘖稱奇:“乖乖,不就是蓴菜湯麽就要二兩銀子,我還不如回家自個兒煮去。”
“坐下吧。”林子榮將他按坐在身邊,熟練地點了幾道菜式,待夥計走後才低聲對他道:“我還有些存銀,今日借你的光飽飽口福。”
林為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對不住啊哥——”
“別說這話。”林子榮用胳膊肘拐了拐他,站起來對走近的寧長風打了招呼。
寧長風讓景泰藍坐在裏邊,這才坐下說道:“加了幾個菜,要了壺好酒,今日我做東,我們敞開肚皮吃。”
林為是個沒什麽心眼的,聞言瞬間輕鬆,大快朵頤起來。
他自小流浪,後來又被拘進軍中,哪裏正經吃過這名貴的吃食,這也想嚐那也想嚐,一時竟像是倉鼠落進了糧倉裏,別提多高興了。
寧長風對吃食上不甚上心,就著一碟雞汁燜筍扒了碗飯,便和林子榮慢慢對酌。
他們之間並無多話,說喝酒那就是純喝,倒是林為對寧長風帶來的孩子好奇極了,三天兩語地逗弄他。
景泰藍邊剝著手裏的鵪鶉蛋邊四平八穩地應付他,隨口謅起胡話來眼皮都不帶眨一下。
一小碟剝好的鵪鶉蛋被推到寧長風手邊,個個白嫩嫩的,林為瞪著眼珠子,話音都泛酸:“嘖嘖嘖,你兒子待你可真好,想必夫人一定溫柔賢惠,才能教出這麽好的孩子。”
寧長風端著酒杯的手一頓,仰脖喝下。
景泰藍瞪他一眼,林為摸著腦袋不明所以,就聽寧長風低低笑了一聲,語意不明:“是啊,溫柔賢惠,是我的夢中情人。”
又是一陣嘖嘖聲。
林為這貨還要再問,就見景泰藍把新上的一碟菜“當”一聲擱在他麵前,沒好氣地堵了他的嘴。
酒足飯飽,林為原本是不喝的,耐不住好奇嚐了一口,怎知不勝酒力,紅暈從臉上一路爬到脖頸,紅成了一隻大蝦米。
“阿爹,我想大解。”
將兩人送走後,景泰藍說道。寧長風便帶他上二樓恭房,自己站在外邊等著。
二樓多是貴人們的雅間,相比一樓的喧鬧,二樓要更靜些,雅間裏間或傳來絲竹聲與寒暄聲,影影綽綽鑽人耳朵,寧長風抱臂站在牆邊,低低垂著頭醒酒。
他自負酒量不錯,西北的燒刀子都沒將他灌醉過,沒成想這飛仙樓裏的四季春入口綿軟,後勁卻大得很,這會兒酒勁上來,即便是他頭也有些暈。
四周靡靡聲入耳,他眼瞼半闔,一深一淺地調整著呼吸。
方才酒桌上的話,並未作假……
有腳步聲自外間進入,寧長風沒有抬眼,往旁邊讓了讓,對方對半晌沒有動靜。
他抬頭,撞進一雙墨色的眼眸中。
“挺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