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回得營來,寧長風的臉色並未好上多少。
近日就跟捅了馬蜂窩似的,到處都是容衍的影子。
那戚芷與容衍也不知什麽交情,竟連他們有過一段都知道,方才若不是他搪塞過去,還不知那女將軍要說出什麽取笑人的話來。
雖說他行事磊落,無一事不可被人說,唯獨他和容衍這事是一本糊塗賬,自己都沒弄明白就稀裏糊塗被分手,提起都丟人。
哪能供他人八卦取樂。
好在戚芷並非不懂趣之人,略過一兩句便不再提,否則寧長風心情指不定還要差到哪兒去。
……
京中的來信很慢,就在大家以為此事又要像前些年那般石沉大海,無處伸冤時,傳訊官竟帶來了皇帝親筆詔書,著押送偷盜軍資者進京問審候斬。
眾士兵一時愣愣跪在原地,半晌都不知道要起來。
這灰蒙蒙的,籠罩在隴西營長達數年的天,終於被揭開了一角。
趙陽手底下好幾個得力助手都被揪了出來,為避嫌此案便由副指揮使一力主辦。江成愁得幾天幾夜沒合眼,一大清早便找上寧長風。
“押送罪犯一事茲事體大,給旁的人我不放心,還需你親自將他們帶去盛京交卸。”
“何況你在此事上露了行跡,連帶趙陽看著整個三十二旗都不順眼,你正好帶他們出去避避風頭。”
時值歲末,風寒交加,自隴州至盛京三千餘裏,沿路還要押解罪犯,算不得一個好差事,江成生恐対方不答應,怎知寧長風欣然應允,隔日便讓旗裏的兄弟們將行李都準備好了。
“京都不比西北,此去萬事小心。”
江成撥了些自己的親兵給他護航,寧長風翻身上馬,帶著數百人的隊伍朝盛京的方向而去。
經過青川城時,落十三早早就在路邊上眼巴巴地等著,還沒等他開始嚎,寧長風便頭疼地點了點後邊,落十三立時止住聲兒上馬,眉開眼笑地跟在他身後。
沒過幾日,便與林為那幫子憨貨打成了一片。
不得不說容衍這個挨千刀的雖対他沒一句實話,手底下培養出來的人都很出色,落十三看著年紀不大,看上去也就是個有些鬼機靈的少年,實則機警無比,対危險的判斷也超乎尋常的準確。
才出城他們便遭遇了一波伏殺,寧長風硬是刀都沒□□,落十三就解決得妥妥帖帖,讓他省了不少心。
哪像林為這貨,沿路肯乖乖待著不惹事他就燒高香了。
盛京。
容衍府上大門緊閉,除卻聖上身邊的公公來過幾趟,主人已月餘未出過門了。
一個多月前,隴西營軍資被盜的折子遞到皇帝案前,朝中趙家一派便開始層層施壓,要將此事大事化了,景越的態度有所鬆動,怎知就在這當口趙家後院被人挑起了火,其正房夫人在民間放印子錢的事不知怎麽被人捅出來了。
這下可熱鬧。
曆朝曆代京官放債都是重罪,趙家隻得火急火燎回府滅火,生生咽下這個啞巴虧。
隻是自那以後,容衍便再未出過門。
穿過荒敗的前府,落無心幾個起落,進了唯一一間勉強像樣的院子。
“西北來的隊伍已入京了。”
良久,房中傳來窸窣聲響,似是有人起床。落無心靜靜聽著,又過了一會才聽到容衍的聲音:“尋些胭脂來。”
那聲氣虛得很,說是下一瞬被風吹散了都不為過。
落無心領命而去,一盞茶的功夫便找來了容衍要的東西。
屋內昏暗,他將窗子稍稍支開一角,日光照出容衍蒼白無色的臉。
他接過胭脂水粉在臉上塗抹一番,終是染上了些顏色,隻是皮膚底下仍透出久病之人的死氣來。
“玉露丹。”
落無心捂住腰間囊袋,後退一步:“主人,玉露丹不可多吃。”
容衍無聲看著他。
落無心低頭不敢看他的眼神,硬著頭皮解釋:“玉露丹雖有提氣奇效,但藥性剛猛,在南越隻有將死之人才——”
他住了嘴,轉而道:“那批偷盜軍資的罪犯業已入京,繡衣局自安排了人去接收,何須您親自去。”
室內靜默下來。
半晌,容衍突然短促地笑了一聲,道:“無心,自從在南越國祭祀台上帶回你,已經過去多少年了?”
落無心怔了怔,沒想他會提起往事,揣著心回道:“十五年。”
容衍:“這十五年我怎麽過來的,別人不清楚,你也不清楚麽?”
落無心麻著膽子又道:“正因為屬下太清楚了,所以才勸您愛惜自己,就算是為了……您也不該自暴自棄。”
“寧長風”三個字在舌尖打了個轉,終是被他咽下去了。
自被新帝喂了長生蠱,容衍的身體便每況愈下,又因著隴西營偷盜軍資一案被揭發,景越遷怒於他,當晚便召他進宮,不知使了什麽法子,第二日容衍是被轎子抬回來的,一病就病到了現在。
饒是如此,他還掙紮著將朝中事安排妥當,硬是逼景越裁決此案,落地成文。
如今不僅新帝,朝中趙氏一黨都恨透了他。
提起寧長風,容衍擱在桌上的指尖動了動,眉眼遽然溫柔起來。
“他與我們不一樣。”
“正因為他來了,即便被打斷了骨頭碾斷了筋,我也要爬去看他一眼,否則此心不甘。”
“人間的麵,見一麵少一麵。”
*
“嘖嘖嘖,盛京果然繁華,這還是西北方向的偏門,門頭上都鑲金呢。”等候報送的功夫,林為悄悄跟林子榮咬耳朵,被林子榮捂了嘴。
寧長風牽著馬站在最前方,聞言対他們道:“等交卸了差事你們就去城裏好好玩玩,少了錢找我來支。”
林為掰開捂在嘴上的手:“旗長威武!”
正說著話,城門緩緩打開,一隊人馬出現在他們麵前,當頭一人一身紅衣似火,臉上罩了個銀製麵具,隻露出優美豐潤的唇。
寧長風上前一步,自報家門:“隴西營三十二旗寧長風,奉命押解偷盜軍資一案罪犯進京,此為押解文書,請過目。”
話音落下,騎在馬上的人卻無甚反應。
寧長風抬眼,視線正好対上麵具下的那雙眼,霎時渾身都繃緊了。
是他!
怎會這麽早就——
一時他心亂如麻,肺腑裏像煮了一鍋沸水,上下翻騰不已。
連呼吸都亂了。
高踞馬上的紅衣人漫不經心地收回目光,馬鞭指了指他:“跟我來。”
聲線低沉傲慢,與対陌生人並無二樣。
===第53節===
寧長風捏緊文書一角,忍住了甩他臉上的衝動,命令隊伍跟上。
跟在他身後的十三拚命朝落無心飛眼色,被一杆長槍頂住胸口,將他搡下了馬。
寧長風略帶慍怒的聲音響起:“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
一路上人跡寥寥,隻有馬蹄踏在青石板上噠噠的聲響,和囚車碾過路麵的轆轆聲。
寧長風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前麵馬上那一抹紅,眼神活像要吃了他。
也許是他的目光太過強烈,前方的人影頓了頓,突然開口。
“這是專門為詔獄鋪的路,百姓給它起了個名,叫往生路。”
“走上這條路的人,九死一生。”
寧長風氣不順,語氣也刺棱:“大人威風。”
容衍似乎並不介意他的衝撞,反而唇角勾出個不甚明顯的笑來,隱在陰影下無人看到,麵具下的眼眸盈盈泛著水光,很快又隱去了。
路程不長,饒是走得再慢,也到了頭。
容衍終是接過了那份文書,卻連看也不看,丟給了身後的屬下,著令安排這些囚犯入獄。
詔獄建在地下,門口黑洞洞的,裏頭傳出一陣陣的惡臭味,同行士兵紛紛捂住鼻子,恨不得趕緊交卸完差事趕緊走人。
寧長風筆直地站那,盯著那門洞不知出什麽神,直到林為叫他。
“走了!”
回去的路上,寧長風心不在焉,便沒能發覺身後有道視線一直注視著他,很久很久。
因這次押送隊伍有數百之眾,負責接待的是禁軍統領賀明章,京中驛館容不下這許多人,多的便安排了客棧居住。
“驛館簡陋,且將就住著。陛下開恩,特許你們在盛京過了年再啟程返回。”賀明章看著四十上下,話不多,例行說了幾句便走了。
寧長風推開房門,不禁為這賀將軍口中的所謂“簡陋”咋舌。
驛館房間不算大,裏頭的布置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床鋪被褥看似簡潔樸素,上手一摸料子卻極柔軟,觸手生暖。桌案上不知燃的什麽香,聞之神清氣爽,正好衝了屋子裏燒炭的悶氣。
他要了熱水,準備舒舒服服泡個澡,晚上再去看景泰藍小崽子。
才坐進浴桶,就聽得林為在那哐哐敲門:“旗長,一起去玩啊,聽說街上可熱鬧了。”
風餐露宿一月餘,一早又撞見了容衍那要命的,寧長風一顆心七上八下,被熱水一蒸便有些困倦,便一口回絕了他。
隱約聽得林為還在嘀咕:“不知怎麽想的,驛館多冷清,一股子八百年沒住過人的味兒……”
冷清麽?
他不覺得。
睡過去前寧長風還這樣想。
他很久沒做過夢了。
這次的夢境和以往都不一樣,他似乎變成了某棵植物,頭頂一線朦朧天光,低頭看著黑暗的洞穴下方伏著的模糊身影,他看不真切,隻聽得見尖銳的指甲一道一道劃過石壁,伴隨著壓抑到極致的喘息與悲鳴,石窟狹窄逼仄,寧長風依稀感覺到那具小小的身體抵磨著石壁,十指血肉模糊……
石窟外是施暴者的歡聲。
他想將底下的孩子帶離這裏,卻發現自己在石壁上紮了根,隻好輕輕搖晃枝葉,落下一滴露珠。
“滴答。”
寧長風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濕了裏衣,他卻顧不得這些,低頭看著掌心扯拽下來的殘破布料。
舌尖抵著牙關,半晌從牙齒縫裏咬出幾個字。
“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