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距離隴西營三十裏外有座城,名叫青川,此城位於兩山之間,是西北通往內陸的咽喉要地,城中茶樓酒肆,住客打尖十分熱鬧,來往商客俱在此落腳,也是西北大營士兵們休憩的好去處。
專做南北生意的明月商行自然在此開設了分行。
今日一大早,商行門口就站了清一色的鏢師,店裏的夥計正把貨物往馬車上搬。
寧長風著一身便裝,與陳璟有說有笑地從裏屋走出來。
“寧兄的大恩大情沒齒難忘,來日若我能了卻夙願,定攜家小來報!”陳璟從腰間解下一枚令牌,又道:“此乃我明月商行當家令牌,往後隻要有用得上的地方,陳某一定在所不辭。”
寧長風沒將此話當真,隻收下令牌道:“言重了,後會有期。”
陳璟翻身上馬,帶領商隊走出城門,往盛京的方向去了。
青川城坐地廣闊,城中道路寬敞,俱以青石大板鋪就,兩側店鋪林立,人聲喧嚷,更有月氏、大秦等邊陲小國的商人雲集於此,人群中偶然得見一兩個身材壯碩、紅發綠眼的異國人,人們早已見怪不怪,各幹各的。
主街的盡頭坐落著一間小鋪麵,今日是休營日,書鋪裏生意好,一大早門口就排起了長隊,書鋪的夥計麻利地將信件碼進籮筐裏,坐在門口的兩位寫手從大清早起忙到現在,一口水都沒喝,抬眼望去,又有一批穿著常服的士兵從街頭直奔此處。
直到晌午後,人才少了一些。
落十三帶著酒樓裏的夥計走來,將做好的飯菜一樣樣端出來:“大夥兒都辛苦了,點了些硬菜,都是鴻運樓的招牌手藝。咱們吃好喝好,下午再繼續。”
今日難得沒有風沙,陽光還算暖和,他們便就地支起桌子,忙了一上午的夥計們個個大快朵頤,神情中的疲憊之色瞬間減去不少。
十三覷著他們的神色,順勢說道:“東家體諒大家辛苦,這書鋪內虧空的錢本就一直都由東家貼補,除此之外東家發令了,大家夥兒的工錢每月再漲兩百文。”
一席話下來,夥計們紛紛張嘴結舌地望向他。
這可真是天下第一奇聞,哪有書鋪收入少了,夥計反倒漲工錢的新鮮事兒?
掌櫃的莫不是摔了腦子?
落十三還要說幾句穩定“軍心”的話,抬眼瞥見長街那頭來了道熟悉的身影,慌得手裏的飯差點砸桌上:“快收桌關門,今日不營業了!”
說著急忙往店裏躥。
怎料寧長風看似閑庭信步,發覺這小子想跑後眨眼就到了跟前,將手上的包袱往案桌上一放,高聲道:“掌櫃的,寄信。”
落十三沒跑成,欲哭無淚地蹭過去,解釋道:“主——官爺,我沒跟著您,這鋪麵是早開在這兒的。”
這倒不是假話,雁回書鋪在北昭國遍地開花,沒道理青川這麽一座邊陲大城沒有分鋪。
寧長風並未過多糾結,他解開包袱,先從裏麵拿出一摞信件,道:“這是營內兄弟們的,數一數需多少銀錢?”
十三隻好去數,如實道:“二十四封,共計四十八個銅板。”
寧長風抬眼看他:“兩個銅板一封信,這麽便宜?”
“可不是呢。”旁邊一個幫忙整理的夥計接話道:“東家心善,咱們這西北邊地,往年寄信至少都要三十銅板起,東家念咱們戍邊將士不易,特地隻收兩文一封,自打咱們這書鋪開起來,每到休營日都忙不過來。”
那夥計陌生麵孔,聽口音便是隴州本地人,言語間多有自豪感。他將書信碼進籮筐裏,挑起擔子往驛站去了。
“他口中的東家是——”寧長風怔了怔,待他走後才問道。
落十三小聲回答:“是主人。”
雖然心中已有答案,聽到時寧長風卻仍然覺得心口像被蜂刺紮了一下般,忍不住道:“這是又想誆騙哪個傻子?”
十三動了動唇,想反駁,最終卻什麽都沒說。
上次被揪出來趕走已經夠丟臉了,他再替容衍辯駁什麽都顯得多餘。
寧長風不是那種逞一時口快的人,現下卻有些心煩氣躁,察覺到自己失態後忙止住話題,道:“我還有些東西,需得你親自寄過去。”
十三便引他到裏間。
雁回書鋪的格局大體都是一樣的,前頭是鋪麵,後頭一個院子連著夥計們的飲食住宿,寧長風駐足在院子裏,遙望著那和鹿鳴鎮一模一樣的灶房短暫地出了會神。
那時還是初春,田間地頭的水寒冷刺骨,容衍卻會為了他隨口的一句話而去河邊摸田螺,一雙手凍得通紅發燙……
這一年來他聽說了不少關於繡衣局首領的事跡,樁樁件件罄竹難書,和那個在鹿鳴鎮的容衍完全聯係不到一塊去——
難道人失憶後真的會變成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性格嗎?
他壓下心中燥煩,從包袱中拿出剩下的東西:一個信封,一遝用繩捆好的麻紙,紙背透出密密麻麻的字跡,一把開了刃的小匕首,和一些北地常見的小孩子玩意兒。
“雖不知景泰藍被你們藏在了哪裏,但你們一定有辦法送到他的手上,對麽?”他語氣篤定地說道。
十三目瞪口呆地看著桌上琳琅滿目的東西:“這,這都是給小殿下的?”
寧長風紮好包袱布,塞進懷裏,聞言反問:“不然——你以為還有誰的?”
十三忙擺手答應道:“不不不,一定給您送到。”
寧長風走出幾步,聽到他這話又停下道:“你替我給他帶句話,景泰藍就是我親崽子,來日若他對景泰藍不利,那就莫怪我與他為敵。”
十三愣了愣,語氣一時有些複雜難言:“主人如今在盛京舉步維艱,周遭群狼環伺,處境糟糕至極,饒是如此他也從未想過要加害小殿下,你多慮了。”
寧長風腳步未停,聞言冷道:“是否多慮你我說了都不算,他如今怎樣我並不關心,你無須在我耳邊吹風博同情。”
十三還要說話,就感覺身邊一陣風起,寧長風已經掠出大門,往街上去了。
出了書鋪,寧長風一肚子火沒處發泄,轉身進了酒樓,要了點燒酒烤肉,靠窗坐著獨自消氣。
他鮮少動氣,往常穀興村裏的人都覺得他性格沉穩脾氣好,但隻有他自己知道,他骨子裏是個強種,真有什麽事惹他動怒,九頭牛都拉不回。
好比現在。
容衍這個名字就像根魚刺卡在他心裏,吞不得吐不得,力道大了就紮得你隱隱作痛,連帶心肝脾肺腎無一處舒坦,好像前世在部隊接受的那些情緒抗幹擾訓練全都失效了一樣。
“客官,您的菜來了。”
小二將燒酒和烤羊肉端上桌,寧長風看也沒看咬了一口,下一瞬叫住了他:“你們家烤肉怎麽這麽寡淡無味?”
小二瞅著他黑沉沉的臉色,戰戰兢兢道:“客官,這就是您要的少鹽不辣呀,小的還奇怪呢,這羊肉性膻,不放辣椒如何入口……”
寧長風像是想起什麽一般,怔了好半晌才將盤子推回去,順了順氣才道:“許是我說錯了,勞煩重新加點料,我要爆辣。”
最後那幾個字幾乎是咬牙說出來的。
小二收了盤子,不明所以地離開了。
等他走後,寧長風猛灌一口燒酒,烈酒滑過喉嚨湧進肺腑,煩亂的心緒卻仍然揮之不去。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叫喊聲:“旗長,可算找到您了!”
寧長風低頭望去,就見營內一個小兵一陣風似的跑上樓,上氣不接下氣道:“您快管管那群憨貨吧,他們在大街上跟人打起來了!”
*
青川城的主街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玉泉街,因城中一處天然湧泉而得名。這泉水冬暖夏涼,源源不盡,更難得的是水質清澈透亮,飲之甘甜,與城外常見泥沙渾濁的水天差地別。
因此每日來此排隊打水的人也絡繹不絕。
水少人多,可不就容易出事?
寧長風趕到時,一幫子大兵扭打得不可開交。附近的人都撤出老遠,生怕殃及自身。
他掠進人群,從最裏頭精準拎出打得最歡的那個。
林為被拎著後領子,邊掙紮邊叫喊:“給我鬆手,我要打死這群王八羔子!”
寧長風一腳將他蹬開:“聚眾鬥毆你還有理了?”
接著身形急動,擠在一起的人群迅速被他分了開,幾道人影被他像扔鹹魚似的扔出來疊到街邊,三十二旗的人卻打紅了眼,爬起來還要上前,被寧長風一胳膊搡到了牆上。
“幹什麽,還有沒有軍紀軍法?”他怒聲道。
被他一吼,有些士兵的理智逐漸回籠,隻有林為還在梗著脖子往前衝:“你放開我,今天我拚了這條命也要打死這幫嘴上不幹淨的賤貨!放開我啊——”
被他一說,剛剛冷靜下去的士兵又開始紅眼,憤憤看向對麵。
對麵響起一片哄笑聲。
“你們羌族女人就是賤,自帶牛羊也要騎上咱們北昭男人的床,你更賤,別以為過了幾天好日子就能跟我們平起平坐了,我呸!賤種生的兒子也是賤種,也配跟咱們搶水喝?”
寧長風餘光一掃,瞥見幾個熟悉的麵孔,便知對麵嘲諷的是趙陽的親衛軍,為首的正是在他手裏吃過癟的劉都頭,今日休營,沒想撞一起去了。
林為牙齒咬得咯咯響,恨不得將那群肆意嘲諷的家夥全都殺了。
他雖瘦小,骨子裏卻浸著草原民族的凶狠,侮辱他平時也就忍了,侮辱他娘絕不能忍!
寧長風將他推回去,對回過神的眾士兵道:“看住他。”
轉身朝對麵走去。
劉都頭雖與他結過仇,但並未直接在他手下吃過虧,再者他家中花了大錢,得以入選趙將軍的親衛,何等威風!
因此當寧長風一腳踹來時他毫無防備,整個人往後倒飛出去。隻聽一聲痛嚎,他的肩骨竟活生生被踹碎,手臂不自然地耷拉在地上,痛得滿地打滾!
“你居然敢毆打趙將軍親衛,等著軍法處置吧!”
見他一腳下去似有千鈞力道,其餘人不敢再惹,扶起劉都頭腳底抹油跑了。
還在掙紮的林為驟然停下,怔怔地望著轉過身走近的寧長風,發熱的頭腦逐漸清醒,衝他叫嚷道:“我打架要你出什麽頭?你會挨鞭子的!”
寧長風沒理會他的歇斯底裏,彎腰撿起在地上滾得七零八落的木桶,替他們都打滿了水,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說道:“營裏的黃沙水我也忍了很久了,帶回去今晚大家夥都享享口福。”
林為氣急失聲:“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寧長風這才正眼看他:“既明知會挨軍鞭,為何還要衝動行事?”
提起這個,林為聲氣不但不小,反而捏緊了拳頭:“他們侮辱我娘……”
寧長風:“所以你就非要在大庭廣眾之下打一架坐實聚眾鬥毆的罪名,好如他們的願被抽鞭子?”
林為垂了眼,語氣卻仍是倔的:“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被抽鞭子就抽鞭子,至少解氣了!”
寧長風看著他一臉“下次還敢”的表情,差點被這哥兒的莽勁給氣笑,反問道:“當眾受罰也可以?”
林為表情一愣,這才後知後覺地想到什麽,開始支支吾吾。
寧長風睨他一眼,對眾人道:“人是我踹傷的,架是我挑頭的,你們都是勸架的,都記住了!”
眾人麵麵相覷,不敢應聲。
寧長風繼續道:“我身為你們的長官,沒能管住你們,是我失責。今日你們衝動鬥毆,我替你們挨鞭子;來日若你們再管不住自己,頭一個送死的也將會是我。”
===第51節===
他說完,不再理會士兵們的反應,徑直離開了。
玉泉街口,一位身穿勁裝,高高束發的女子牽著一匹馬遠遠駐立,正好圍觀了全程的她抬了抬下巴,對跟來的下屬道:“奇了,隴西營那藏汙納垢的地界居然能出這麽個人才,趙陽要是不作死的話也許還有得點救。”
跟上來的下屬也是位女子,同樣勁裝束發裝扮,聞言望了眼寧長風走來的方向,遞上一個信封道:“盛京來的信,容大人還托人帶了口信。”
說著附耳上前,低低說了幾句。
女子的神情逐漸變得嚴肅,接著慢慢笑開,明豔的眉眼紮人得緊,她把信紙一收,喜上眉梢。
“真是萬年鐵樹開了花,我還當他心中隻有仇恨,冷不丁連夫郎都娶了……還這般放心不下殷殷叮囑,弄得我都好奇了。”
“走,咱們去隴西營做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