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鄴北坡。


  北風卷著暴雪直往人臉上砸,臨時紮的營帳承受不住一夜暴雪,“轟”地一聲倒塌了。


  眼見天氣越來越惡劣,負責此次校練的總巡營下達了提前撤退的命令。


  “三十二旗那些人還在柳樹井,路途遙遠,現今風雪太大,傳令的騎兵恐過不去。”下屬麵露為難,柳樹井靠近羌族部落區,是距離他們最遠的一處,一來一回要耽誤上許多時間。


  可若再耗下去,風雪隻會更甚,到了晚上隻怕現有的士兵也會被凍傷凍死。


  隴西營人人都知三十二旗要麽是些渣滓廢物,要麽就是北昭與羌族雜交的異種,為這些人丟掉自己人的性命不值得。


  一個時辰後,巡查組帶著此次校練的新兵隊伍撤離了鄴北坡。


  *

  綠洲。


  寧長風接過牛皮紙,看著上麵簡潔明了的地形圖很輕地挑了一下眉:“圖畫得不錯,想必以前讀過些書?”


  事已至此,林子榮索性放棄掙紮:“家中未沒落時也是殷實人家。”


  寧長風沒再繼續往下問,而是回了營帳,借著夜間的螢火將地形圖研究了個透徹。


  第二日,眾人陸續醒來,這次不用督促,該捕獵的捕獵,該生火的生火,一大早就忙得熱火朝天,有說有笑。


  林為叼著草蹲在湖邊指揮了一會,轉眼看到寧長風單膝跪在地上,正拿著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一側的林子榮一副不太讚同的表情。


  他心裏有鬼,便磨磨唧唧蹭了過去。


  走近了一看,這不就是昨晚林子榮交出去的地形圖麽?

  就聽得寧長風指著其中一處說道:“羌族是部落製,此地是他們最外圍的防守營,按理最為牢固,但你看這裏——”


  寧長風樹枝一劃:“糧儲倉被建在河對岸,這裏看守薄弱,若是將他們的糧食偷了來便可解燃眉之急。”


  林子榮搖頭:“如何渡河?”


  寧長風用樹枝劃出一條行進線,正正穿過綠洲,直達糧儲倉後方:“從這裏越過去。”


  林為張大了嘴巴:“這也太冒險了!”


  他頂著寧長風的目光,有些訕訕然道:“我的意思是離新兵校練隻剩三日,這裏有吃有喝,又不受風寒雪凍之苦……讓我們去偷糧食,萬一被發現了不是死路一條麽?”


  他越說聲音越小,背地裏悄悄戳了戳林子榮。


  “我也覺得不合適,外麵雪太大,況且羌族人最是野蠻好戰,就我們這殘兵卷刃,對上了撈不著好處,不如等七日之期一到,回軍營再說。”


  寧長風看了他們一眼,丟下樹枝,轉身從棚子裏拿出一件他們脫下的破舊棉襖,當著他們的麵撕了開,裏頭掖著的幹草大大咧咧敞開在麵前。


  有幾個人注意到這邊的動靜,看了過來。


  寧長風一件一件地撕開,這些棉襖看似蓬鬆,實則真正的棉花不到一把,被雨雪一淋,裏頭的草發黴腐爛的不在少數。


  “這就是營裏給你們發的禦寒衣物,你們便要靠這些渡過今年的寒冬嗎?”


  林為愣住了,過了半會兒才小聲嘀咕道:“往年不也是這麽過來的——”


  ===第47節===

  話說到一半他便說不下去了,去年就有個兄弟輪值守營,第二天才被發現凍死在大營口。


  每年一到冬季,三十二旗總要少幾個人。


  寧長風繼續道:“即便此次你們僥幸得了一條性命回去,以後呢?主將對我們不聞不問,其餘營的看不起我們,嘲笑我們,給我們最差的夥食和兵器,最髒最累的活卻都扔給我們幹,誰敢保證下一個被凍死餓死的不會輪到你?”


  其他人放下了手邊的活,靜靜地看著這邊,神情憤懣而悲傷。


  誰不想活得漂亮?可作為混族人,身份就是他們最大的罪,他們因此被質疑,被驅逐,因此而無家可歸,不被接納地活在世上。


  寧長風:“偏見永遠不會因為忍耐而終止,如果你們始終認為可以忍下去以期待一個不可知的明天,可以,那就繼續在這裏待到風停雪住。狼群已經熟悉了你們的氣味,不會再傷害你們,前提是你們不能帶外人進來。”


  他將破爛的棉襖放回原處,取了包袱裏的短鉤,往上麵一圈一圈地纏繩索。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林為想著自己把柄還在人家身上,一咬牙一跺腳:“我去。”


  順帶推了林子榮一把,替他道:“我哥也去。”


  林子榮轉頭看他一眼,神情雖不讚同,但到底沒當眾駁他麵子。


  見到林子榮點頭,陸續又有幾人站了出來。


  “我去。”


  “我也去。”


  “帶我一個。”


  ……


  全隊十人,最後隻有一個年紀輕的小孩哭著說不去,寧長風沒有為難他,隻讓他守在這裏,不要到處亂跑。


  少年麵上羞赧地點頭,為了自己的膽小而感到難為情。


  其餘九人圍攏過去,共同商議對策。


  這幫在邊界線混慣了的人雖說武力值不怎麽樣,倒是知曉許多旁門左道,想的辦法一個賽一個缺德,寧長風選擇性的吸收了一些,製定了最後的方案。


  晚飯是那名叫甘紮的小孩一手包攬的,眾人吃飽喝足,背上行囊趁著夜色出發。


  仗著有河流和綠洲這兩道天然屏障阻擋,糧儲倉的守衛本就不多,又逢暴風雪肆虐,多數守衛都窩在前頭屋子裏烤火吃肉,暢聊著今冬又能從北昭國皇帝手裏薅到多少糧食。


  寧長風率先解決了瞭望塔上的人,帶著小隊幾乎算是長驅直入。


  “這鎖也太簡單了,不是我說,羌族人也就身高體壯一些,腦子長得比我手裏這根鐵絲還直。”隨著“哢噠”一聲輕響,林為擼下掛在大門上的鐵鎖,得意洋洋道。


  寧長風率先走了進去。


  裏麵伸手不見五指,林為點燃火折子,微黃的燈火照亮一隅。


  經過一條長而窄的地道,幾人終於到達了儲糧的地方。


  “娘的,上好的小麥北昭國皇帝就這麽送出去了,要我是羌族首領不搶他搶誰?”看到麵前堆成山的小麥,有人忍不住罵罵咧咧道。


  更多的人拿出了身上帶的口袋往裏麵摟糧食。


  “一人一袋,別貪多。”寧長風稍稍囑咐了一句,隨後勘探起裏麵的構造。


  他所在的地方是個圓弧形的儲藏室,糧食被隨意地堆放在左側,而右側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


  他挨個敲了過去,果然聽到空洞的回響。


  裏麵還有東西。


  他曲起指尖,動用內力往牆上一彈,牆麵受力無聲垮塌出一個可容一人進出的小洞,裏麵有冷光一晃而過。


  “居然有這麽多兵器!”


  門洞裏堆著成山成海的兵器,刀槍劍戟都有,林為上前拿了一把,火折子的光照在刀柄刻著的圖案上,他突然一怔,隨即小聲叫道:“哥,你快來看這是什麽!”


  另一個門洞,林子榮從成堆的棉襖中拎起一件,手指撫過領子上繡著的圖案。


  這是……從隴西營流出來的物資。


  兄弟倆四目相對,不約而同想到了什麽。


  怪不得他們沒有衣服禦寒,怪不得兵器用的還是七八年前的殘兵卷刃,怪不得營中的夥食一日比一日差……


  有人竟倒賣軍資!


  數量如此巨大,定不是軍中的無名之輩。


  想到此,林為不由倒吸了一口寒氣,隨後便覺得可笑起來。


  北昭與羌族戰爭日久,仇恨也隨著年月而日漸彌深,代代相傳,幾乎到了見麵就你死我活的地步,可這些大人物們卻在暗通款曲……想必仗打得越頻繁,這私下交易的銀兩就越多罷。


  可憐他們居然還為了自己的混族身份痛苦不已,上麵的大人們早就滾作一堆了。


  “這……怎麽會這樣?”


  “我們的武器和棉襖為什麽會在北羌人的糧倉裏?”


  “這些糧食不會也是……”


  小隊裏的其他人也發現了上麵屬於隴西營的徽印,一時震驚不已,更有幾個已經紅了眼眶。


  這些糧食、棉襖、兵器如果真的發到他們手上,是不是那些兄弟就可以不用白死了。


  這一刻,所有人內心都是茫然的。


  寧長風心中也不太冷靜,以往他隻知北昭的掌權者專橫獨斷,素喜利用黨爭來求平衡,以致朝中上下爭權奪利者多,為黎民百姓者少,卻不知堂堂西北大營,竟敢做出倒賣軍資給敵方的通敵之舉。


  真是,從上到下都爛透了。


  景泰藍才那麽點大,即便協助他坐上皇位,真能扶起這個大廈將傾的破爛王朝嗎?

  寧長風壓下心中憂慮,抬手示意大家穩定情緒:“離開這裏再說。”


  他隨手撿了把短兵器帶頭往回走,林為憤憤不平地往身上裹了件棉襖,想想覺得吃虧極了,回頭又挑了兩把趁手的兵器。


  其他人有樣學樣,能帶走的盡量帶走,甚至給留守在綠洲的甘紮都捎了一件。


  一群人來時兩手空空,去時連背帶拖。


  “快點。”地道口,林為把最後一個人拉出來,將鎖掛了上去,偽裝成從未有人來過的樣子。


  “等著,改日小爺一定把你們搬空!”他抬了抬下巴,和小隊一起消失在風雪和夜色中。


  寧長風將他們護送到綠洲邊緣,轉身又按原路返回,潛入地麵上的圓頂屋中,林為跟在他屁股後麵,死乞白賴說自己的迷煙有用。


  不放心他,林子榮自然也跟來了。


  此時已是後半夜,值守的羌族人死也想不到會有人越過綠洲,糧儲倉直接被人從後門進去翻了個底朝天,麵前堆了個火盆,就著烈酒靠坐在牆邊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過了半會,有人尿急,便起身去屋後撒尿,被寧長風一手刀給劈暈了。


  另外一個許是喝得有些高了,久等同伴不來,扯著嗓子喊了幾句沒有回應,便左腳絆右腳地起來,大嗓門咧咧道:“撒個尿磨磨唧唧,跟女鬼滾草堆了,啊?”


  話音未落便失了聲。


  寧長風從黑暗處現身,掠進屋子裏。


  這座圓頂屋連著底下的糧倉,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地上這部分自然用作了資料庫,所有物資進出賬目都在這裏。


  寧長風一本一本翻過去,上麵詳細記載了每次進出貨的時間及數量,交易多少……但賬本做得很隱蔽,供貨人隻含糊做了個標記,上頭蓋了一方私印,壓根看不出是誰。


  他將標記和私印一並拓印下來,方便日後做比對。正要再找一找別的線索時,突然聽到一陣樂聲。


  那音調明明悠揚清澈,像某種不知名的江南小調,卻不知是不是因為樂器不同,吚吚嗚嗚在這寒夜中盡顯悲涼婉轉。


  與他聽過的天壤之別,卻又處處熟悉。


  寧長風難得發了會怔,隨即迅速掠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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