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金平河。
一艘大船正行駛在水麵上,甲板上挑起高高的旗幡,是南越的商船。
此時正值夜近,暮色沾染了天際,商船的甲板上隻有零星幾盞燈火,在夜色的籠罩下平穩得像是一張剪影。
再過二十裏就要出關了。
景泰藍意識混沌地醒來,腥臭的氣味充滿了貨艙內部,他卻不為所動,大睜著眼望著眼前虛無的黑暗,已經喪失了對時間的觀念。
按原計劃落無心帶他潛往盛京,避開了一波又一波伏擊,卻在京郊被自己人所騙,再次醒來時他獨自一人被扔進了這艘裝滿鹹魚的貨船上,落無心則不知所蹤。
不知過了多久。
頭頂傳來一陣響動,接著一線天光漏下,守衛扔下倆饅頭,又迅速合上那張小小的門。
饅頭又冷又硬,還有股餿味,景泰藍梗著脖子吃完,憑感覺爬到水缸旁,用小手捧水喝。
缸裏的水不知放了多久,一股難聞的怪味讓人難以下咽,景泰藍卻像沒有味覺似的,咕嚕咕嚕喝了幾大口,這才靠坐在缸壁上休息。
他不能讓自己餓死。
他還要活著回去見阿爹。
每每熬不下去時,景泰藍便會回憶在竹樓的點點滴滴,陽光很美好,寧長風落在他頭上的掌心總是很溫暖,他怎麽能放棄。
金平河長貫千裏,自盛京始,溝通北昭、南昭和南越三國,出了益州再往西南便是南越的地界了。
商船在關卡前停了下來。
船身一陣晃動,景泰藍聽到頭頂傳來腳步聲,接著便有人問:“船艙裝的是什麽?”
船上的人回答:“是魚。”
“打開看看。”
景泰藍一個激靈,手腳並用地爬上樓梯,對著緊閉的艙門大喊救命,卻什麽聲音都沒發出。
被扔進貨艙的第一天,他就被下了失聲的藥。
頭頂說話的聲音小了,似乎是船上的人和督查在交涉什麽,景泰藍急得團團轉,順著樓梯連滾帶爬地下來,用盡全身力氣去推那和他個頭差不多的大水缸。
可他才多大力氣,水缸紋絲不動。
景泰藍滿頭是汗,小手在地板上亂摸,可艙內橫流的除了死魚就是死魚,一點能製造出聲響的硬物都沒有。
他隻能徒勞地聽著甲板上的腳步聲一個一個離開,貨船開始啟動,平穩地駛出北昭國水域。
……
水下,寧長風屏氣靠近船底,借著夜色的掩護攀住船舷翻了上來。
負責這一塊的守衛連個照麵都沒打到,就被隨之而上的落十三打暈了扔進河裏。
他打了個手勢,落十三會意地點頭,朝漆黑的船尾掠去。
過不一會兒,船尾突然亮起火光,接著便聽到一聲大喊:“著火了!”
甲板上值守的守衛霎時都往船尾跑去。
寧長風趁機掠到甲板上,手指一寸一寸地摸過去,終於找到了貨艙艙門的位置。
他運起內力,一拳砸碎了艙門。
木屑飛散中,他壓低身體,對著洞開的艙門小聲喊道:“景泰藍,在嗎?”
蜷縮在艙底的景泰藍一個激靈,幾乎手腳並用的爬過去,仰起一張小臉看向頭頂。
寧長風的臉和著月光一並出現在他麵前。
他張了張嘴,無聲地發出一句:“阿爹——”
淚水瞬間奪眶而出,流了滿臉。
寧長風將他抱了出來,沒有嫌棄他滿身的死魚腥臭味,而是替他擦了擦眼淚,低聲道:“沒事了。”
月光下景泰藍的嘴張張合合,愣是一個聲都沒發出。
寧長風的臉色瞬間變了,他拉過景泰藍的手就要用異能探他的血脈,卻被他小小的手拉開。
景泰藍哭著在他手心寫下三個字:對不起。
我是個小騙子。
寧長風蜷起手指,將他的手包裹在掌心,內心一時有些五味雜陳。
船尾響起打鬥聲,已經有守衛朝這邊過來了。
他壓下心底那股難受勁,低聲而快速地說了一句:“回去再說。”便將帶來的披風裹住景泰藍,彎腰抽出靴筒內藏著的短刀,直往船尾掠去。
船尾燈火通明,船艙大敞,落十三扶著落無心被包圍在正中,無數支鐵箭瞄準了他們。
對麵,站著一名身量與他差不多的黑衣男子。
“十一,怎麽會是你?”落十三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扶著落無心的手都有些顫抖。
是被氣的。
那名被稱作十一的黑衣男子冷笑道:“怎麽不能是我?落十三,你不會真以為容衍救你回來是因為心善吧?”
“住嘴!”落無心怒斥道。
他臉色蒼白,倒是沒受什麽外傷,隻一雙眉毛皺得死緊,盯著黑衣男子道:“現在跟我回去,我求主人饒你一命。”
落十一搖搖頭,那張長得周正的臉在火光下竟顯得有些淒愴:“我和你們不一樣,我與容衍——有不共戴天之仇。”
接著見看到他後退一步,轉身揮手道:“放箭!”
“你——”兩人還未明白他話中所指,鐵箭便如雨一般朝他們射過來,落十三恨得咬牙切齒,轉身將落無心護在身後。
就在這時,寧長風的身影快如閃電般穿過人群,所經之處倒下一片。
放箭的速度有所延緩。
“走!”
落十三見機突破重圍,帶著落無心從船舷上翻了下去。
===第40節===
隻聽“撲通”“撲通”兩聲落水,寧長風抱著景泰藍也跳了下去。
十一臉色大變,幾步掠到船舷邊,可金平河長貫千裏,橫不知幾百丈,放眼望去浩渺無波,人一入水就如遊魚入海,哪還看得到影子。
他終於慌了,厲聲吼道:“快給我追!”
“噗通、噗通——”
下屬們下餃子似的跳了下去。
水下。
數道黑影如遊魚般散開,水裏無聲而黑暗,間或一兩聲響動也被誤當做水流聲,鮮紅血液被稀釋翻湧而出,掩蓋在無邊的夜色下。
解決掉最後一個發現他們的黑衣人,寧長風屏氣凝神,朝岸邊遊去。
上輩子他在西海海域附近執行任務十幾年,海水都不知道喝了多少,論水中作戰他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隻是早春的節氣,河水有些冰寒刺骨。
不知過了多久,寧長風濕淋淋地爬上岸,轉身拉了一把幾乎要脫力的落十三和落無心。
景泰藍被凍得在他懷裏直打顫。
落十三找到一處林子,飛快地生起火,對他們道:“我去找些幹爽衣物來,順便通知在附近的兄弟。”
寧長風點頭,替景泰藍除去身上的濕衣,不停揉搓他的小手小腳。
後半夜,落十三帶了幾個黑衣人過來,將他們護送到了最近的一個鎮集上。
後院的門打開又關上,無聲地將他們接了進去。
寧長風守了一夜,快天明時景泰藍身上才逐漸暖和,他確定無誤後才倒頭在另一個房間睡去。
連日的追蹤已令他十分疲憊,再次醒來已過了晌午。
他是個很少做夢的人,這次卻陷在一個冗長的夢境裏出不來。
夢的前半部分他在不停地奔跑,身後追著一大群喪屍,可是跑著跑著他身邊的同伴越來越少,身後的喪屍越來越多,直到隻剩下他最後一人。
終於,他被喪屍咬了。
那一瞬間寧長風甚至覺得是解脫的。
可預想中的異變並沒有發生,在不斷地進化中,他對喪屍病毒免疫了。
他不知道這算是老天給他的玩笑還是饋贈,他獨自一人在滿目瘡痍的世界又流浪了十年,終於找到了喪屍培育基地,在那裏發現了進化出神智的喪屍王。
寧長風十年來如死灰般的情緒終於有了波動。
他挑釁了喪屍王,並如願獲得了和他同歸於盡的下場。
他死後,體內的能源核心迸發出強大的能量,全世界的喪屍紛紛倒地,化作黑水融進山川河流,整個星球永久陷入死寂。
而他則魂穿到了穀興村一個叫寧長風的孩子身體內,並且重新凝練出了能源核心。
這個世界落後卻安定,雖時有動亂卻不至有毀滅性的災難,他自以為身在局外,作為旁觀者過完自己短暫且平凡的一生。
卻不曾想遇到了容衍和景泰藍。
原來因果相生,隻要和這個世界產生了聯係,就不可能置身事外了。
他站起身,推開了房門。
陽光灑進來,寧長風不自覺眯了眯眼,在光暈中看到了門口跪著的一道小身影。
這是一家鋪麵的後院,落無心抱劍靠在前堂與後院連接的門上,落十三急得上躥下跳,目光頻頻朝這邊投過來,卻不敢靠近分毫。
景泰藍換了身衣裳,柔軟精貴的絲綢被他跪在地上,他挺直身子,手裏的戒尺高高舉過頭頂,看到寧長風出來張了張嘴,喉嚨裏一點聲音都發不出。
寧長風幾步上前,拉了他的手腕輸入一絲異能,卻沒有探出毒素。
“他們到底對你做了什麽?”寧長風皺眉,按捺著火氣問道。
景泰藍搖頭,大眼睛垂下去不敢看他,艱難道:“已經好了,無心哥哥給我吃了解藥。”
“我隻是——隻是不知道說什麽。”
寧長風握著他的手一鬆,正欲站起身,就聽景泰藍帶著哭腔的聲音響起:“阿爹,你打我吧。”
“我打你作什麽?”
聽到這句話,景泰藍的眼淚沒有憋住,“哇”地一聲哭出來,邊哭邊道歉:“對不起,阿爹我不是故意騙你的,我不是小騙子,你別丟下我哇啊啊啊——”
門口落無心抱著劍的手收緊了。
落十三停在原地,滿臉都寫著糾結。
堂堂皇子在一介庶民麵前如此紆尊降貴,一口自稱一個騙子,傳出去還有何顏麵?
偏偏景泰藍還不許他們插手。
寧長風掃過院牆內好幾處藏著的暗哨,伸手接過景泰藍高高舉起的戒尺,轉身進門道:“跟我進來。”
房門關上,隔絕了外麵的視線。
景泰藍還要跪,被寧長風抽了一下膝蓋,接著一指屏風:“去那站著。”
他便老實貼屏風站著,眼裏汪著一泡淚,連日來的關押使他瘦了許多,小臉蠟黃蠟黃的,襯得眼睛更大了。
寧長風別過視線,坐下灌了一口冷茶降火。
不省心的小崽子。
過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景泰藍期期艾艾地叫了他一聲:“阿爹……”
寧長風捏著杯子的手一放,語氣不善:“錯哪了?”
除了剛見麵時那幾天,景泰藍還沒有見過這麽凶的寧長風,不由得縮了縮脖子,但仍然勇敢地承認錯誤:“我不該撒謊,不該對阿爹隱瞞身份,更不該一直欺騙阿爹。”
寧長風沒有糾正他的稱呼,而是掃了一眼他,不冷不熱地問:“還有嗎?”
景泰藍茫然地想了想,愧疚地低下頭:“最不該對阿爹不告而別。”
寧長風心底的氣順了一些,總算還有得救。
他放下茶盞,拿起戒尺:“過來。”
看著那根長長的戒尺,景泰藍深呼吸,在心底給自己打氣道:他連那麽黑暗的日子都熬過來了,區區一根戒尺算什麽!
於是他視死如歸地走過去,顫顫巍巍地伸出雙手。
寧長風一敲桌麵,小崽子嚇得眼皮一跳,下意識扭過頭,小小的手掌心倒是高高舉起,一點都沒退縮。
如果挨一頓打就能換來阿爹的原諒,他求之不得。
可戒尺最終沒有落在他身上。
頭頂暖融融的,是寧長風溫暖幹燥的掌心,景泰藍睜開眼,對上他略含歎息的目光。
“生在皇家不是你的錯,貪戀好生活也是人之常情,如果非要說出一個,那就是你沒有把我當成你的家人,這令我很失望。”
景泰藍一愣,隨即拚命搖頭道:“沒有的,是阿父——他不讓我告別,他說你不會想要接受這個麻煩的。”
他一聲“阿父”到了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改成了“他”。
寧長風卻是一怔,他把容衍帶回來之初,的確說過怕麻煩之類的話,原來這就是他不告而別的原因麽?
他正理著思緒,大腿突然被抱住了,景泰藍一邊吸鼻子一邊小心翼翼道:“阿爹,不要不理我好不好?我很乖的。”
寧長風回神,摸了摸他猶帶淚痕的小臉,道:“如果認我這個阿爹,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景泰藍愣了愣,眼底閃過掙紮的神色,寧長風就那麽靜靜地看著他,也不催促,最終等來了他的坦白。
和他猜的八,九不離十。
“你說容衍倒戈?”寧長風抓住其中的隻言片語問道:“宮變時容衍和你說的那個景越本是同一個陣營?後來因為什麽原因他改變主意了?”
隨著他的訴說,那夜的可怕記憶再次席卷而來,景泰藍白著臉,試圖把腦海中那個癲狂瘋迷的容衍甩掉,但絲毫不起作用,於是他攥緊了寧長風的褲腳,小聲呢喃道:“我不知道,他們都是瘋子,我好怕……”
即便再天資聰穎,也不過是個四歲多的孩子,當噩夢般的記憶被喚醒,景泰藍的身體忍不住細細地發起抖來。
寧長風輕歎一口氣,將一直在打哆嗦的小孩抱起坐在腿上,手掌落在他背上沉穩而有力地拍撫著。
肩膀上傳來一陣濕意,景泰藍依戀地在他肩上蹭了蹭,反複重複著對不起。
“阿爹,我不敢告訴你,我怕你不要我……”
等哭夠了,景泰藍抱住寧長風的脖頸貼貼,小聲說道。
寧長風拍了拍他的腦袋:“不是你的錯我怎會怪你,我氣的是你不跟我說實話而已。”
景泰藍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淚,抬起頭道:“那阿爹你還回去麽?”
寧長風臉上的表情慢慢淡了,如果真如景泰藍所言,他是被新帝追殺的太子,而容衍則身陷盛京,他就更沒有理由躲在山上假裝天下太平了。
“阿爹——”景泰藍扯扯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問道:“你還是要走麽?”
寧長風放下他,頷首:“你呢?”
景泰藍皺起眉毛,露出不舍又糾結的表情:“他說我不能躲,落護衛會帶我回京。”
容衍的原話是他若不回京奪回皇位,寧長風勢必一輩子都要躲躲藏藏地活著。
景泰藍不想阿爹受委屈,所以他一定要回京。
似乎是預見到了和阿爹的分離,景泰藍的眼眶又紅了,他牢牢攥住寧長風的衣擺,卻緊抿著唇不肯再開口。
寧長風牽著他的手走出房門。
落無心從樹上落下,和寧長風目光對視上的一瞬間竟有些心虛,畢竟他也是曾經欺騙他的一員。
寧長風卻沒在意。
或者說,他一直都不是很在意別人的人。
他隻問了一句:“容衍是不是真的自身不保?”
跑過來的落十三剛要張嘴,就被落無心的劍鞘捅了回去,隻聽他四平八穩地道:“主人自有安排。”
寧長風點頭,不再說話。
落無心目光掃過被他牽著的景泰藍,又道:“這次是出了內鬼,我已將手下暗衛盡數調了過來,必定能安全護送小殿下回京。”
景泰藍抓著寧長風的手指不安地動了動,聞言道:“知道了,我送阿爹出門。”
出了門卻死活不願放手了。
===第41節===
寧長風不得已,蹲下強迫小孩躲閃的眼睛看向他,一字一句說道:“你認不認我這個阿爹?”
景泰藍急了:“怎麽不認,你就是我阿爹!”
他自記事起就一直養在先帝身邊,從未感受過父母關懷,寧長風是第一個真心愛護他的人。
聽到這句話寧長風欣慰地笑了笑,他點頭,又道:“你既然認我,我就要擔起保護你的職責。景泰藍,不要怕,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護著你。”
也許是他的語氣太過篤定,那一瞬間景泰藍心底的緊張焦慮得到了緩解,他甚至都沒反應過來寧長風一介平民,能拿什麽護著他就重重點了點頭,捏緊了小拳頭,對寧長風鄭重許諾道:“我也會努力變得強大,保護阿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