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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待浮花浪蕊俱盡(四)

  第132章 待浮花浪蕊俱盡(四)

  無論什麽時候, 參道堂都是蓬山最熱鬧的地方,一批又一批弟子來了又去,永遠熙熙攘攘、充滿活力。


  而在參道堂門外, 也總有不少年紀稍長的弟子等在外麵, 不住地張望著時間, 等遠山的鍾聲敲響。


  “唉,這師姐可真是不好當, 這也要操心、那也要操心, 簡直是多了個孩子出來。”等的無聊了,有幾個相熟的弟子互相搭話, 半真半假地抱怨,“若不是師尊命我帶他,我才不願費這功夫。”


  “你嘴上這麽說, 可實際上誰還不知道你對你師弟有多關照?”熟人笑她, “還不是和我們一樣來這裏等著參道堂罷課?你比我更上心,我上次還說呢, 你師弟遇見你這樣負責的師姐,實在是他的福氣。”


  起初抱怨的修士有幾分被戳穿的羞惱, “既然是師尊的吩咐, 我自然得上心,總算對得起彼此就是了。”


  幾個相熟的弟子被她引得一陣笑,一時間,參道堂外的氣氛也如這輕快的笑聲一般,就連周圍不認識他們的修士也看了過去,或嗔或笑, 皆成一景, 恰映春光。


  沈如晚佇立在水邊合抱粗的垂柳下, 不遠不近地望著參道堂外嬉笑的小弟子們,莫名生出一種惆悵來。


  從前與同伴談笑打鬧的日子,早已離她遠去了。


  她再也不會半煩躁半負責耐心地在參道堂外等師弟課罷歸來,帶他去百味塔找七姐開小灶蹭飯吃,也不會再有相熟的同門對她嬉笑打趣,與她揮斥方遒、口無遮攔地說起未來,眼中心中都是璀璨星火。


  她一直在往前走,而過去留在了過去,早晚有一天褪色黯淡,再也想不起來。


  “——想什麽呢?”


  一枝翠綠的柳條伸到她麵前,上下搖了搖,好似一截短短的尾巴。


  沈如晚偏過頭望去,曲不詢拈著一截楊柳枝,微微垂首望著她,唇邊一點笑意。


  三月陽春,他與煙柳畫橋俱是勝景。


  可偏偏沈如晚是個不動聲色的冷情人。


  “沒想什麽,出神罷了。”她垂下了眼瞼,神色淡淡的,“既然你來了,那就走吧。”


  曲不詢凝神望著她,見她神色無波無瀾,半點不為所動的模樣,無端歎了口氣,懶洋洋地收回那截楊柳枝,卷在指間把玩,“我算是明白了,當初為什麽誰也不知道沈師妹心悅我。”


  沈如晚睨他。


  “別說你我無緣相見,我猜,就算當初你我有幸相逢,我也多半猜不出眼前這位沈師妹居然對我一見傾心、傾慕已久。”曲不詢慢悠悠地搖了搖頭,半真半假地歎氣,“隻怕任誰也想不到,沈師妹在我麵前這麽冷淡疏離、半點也不客氣,居然心裏有我。”


  沈如晚聽他說得唉聲歎氣,好似十分可憐,沒忍住,唇角也翹了起來。


  偏偏她又要挑著眉毛,仿佛橫眉冷對一般,不冷不熱地瞥著曲不詢,“是了,倘若我早就和長孫師兄認得,隻怕永遠也入不得長孫師兄的眼,誰叫師兄當年意氣風流,又怎麽看得上我?”


  曲不詢一頓。


  “那你可就錯了。”他意味莫名地說,“我若是喜歡誰,絕不會藏著掖著,總要叫她明白我的心意,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不然,我如何能甘心?”


  沈如晚不作聲。


  她微微偏過頭不去看他,語氣似笑非笑的,“是麽?你隻要一個明確的答案便夠了?拒絕也行嗎?那先前是誰對我說,你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曲不詢一哂。


  “若是相逢於年少,你若無心,我絕不會糾纏。”他語氣平淡,“縱使心生愛慕,自然也要兩情相悅,心上人對我無意,我再糾纏你,我又成了什麽人了?”


  長孫寒絕不會做這樣的事。


  縱然再傷神悵惘,他也絕不可能做那等沒臉皮的行徑去討人心煩。


  沈如晚扭過頭來,定定地望著他,神色有些複雜。


  “所以你是長孫師兄。”她輕輕說。


  因他有如此天資、實力、人望,卻能謹守本分、克己自持、不偏不倚,才會是蓬山弟子心中不二選的首徒,是她心底期年不褪色的無瑕清輝。


  “可長孫師兄和沈師妹注定是沒什麽緣份的。”她說,語氣清淡淡的,不知是什麽滋味,“我那時候看起來好相處,其實內裏脾氣和如今也是差不多的,若是你問我是否心悅你,我多半不會認的。”


  曲不詢點頭,認同她對自己的判斷,“沈師妹向來自尊自重,越是在意,反而越要矜持挑揀,輕易絕不會認的。”


  沈如晚微微抿了抿唇。


  雖說他說的也都是實話,可他就這麽順著說下去,印證他們當真沒有緣份,她又幾分不舒服。


  “可你一次不認、兩次不認,難道十次、二十次也不認嗎?”曲不詢話鋒一轉,輕飄飄地問,“經年累月,你總有信我真心的一天吧?”


  沈如晚微愕。


  “誰說我不糾纏,就是放棄了?”曲不詢唇邊一抹笑意,就這麽悠悠地凝望著她,眼瞳幽邃,說不出的認真,“不糾纏是不去輕易打擾,可你我同門,總要相見的。除非你與旁人結為道侶,那我誠心恭祝你們白頭偕老,否則,我發乎情、止乎禮,總不算是冒犯了你吧?”


  沈如晚一時不作聲。


  “可……”


  她想說就算長孫寒見了她、對她心生情愫,就算他們當真有緣分,往後遇見七夜白的事,總要分道揚鑣的,可話到了唇邊,又不由得止住了。


  何必說那樣掃興的話呢?


  “那可說不準。”沈如晚垂下眼瞼,情緒都掩在眼底,神色淡淡的,“長孫師兄凡事都公事公辦,最是公正自持,和我其實未必相配。”


  說到底,長孫寒和曲不詢還是不一樣的。


  長孫師兄是蓬山的長孫師兄。


  曲不詢不覺收起笑意。


  他凝神專注地望著沈如晚的側臉,即使她並不願回頭與他對視。


  “長孫寒確實公正自持、修身克己,也確實為蓬山披肝瀝膽、盡心盡力。”他慢慢地說,“可,曲不詢也一直都存在。”


  清修、克己、大公無私、寒山孤月一般的長孫寒,在自持之下,總還有一個真實的、自在的、鮮少有人觸碰到的曲不詢。


  “見了你,長孫寒總會變成曲不詢的。”他說。


  沈如晚怔怔地望著他出神。


  曲不詢靜靜地和她對視,眉宇沉凝,帶著無限的溫存。


  沈如晚心緒複雜難辨,偏過臉,忙忙亂亂地岔開話題,“前些天還收到邵元康的信——聽說他和鍾盈袖這兩年延著蠖江一路遊玩,很是快意,這對道侶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曲不詢見她眉眼有惆悵,分明藏著心事,可偏偏又不說,不由歎了口氣。


  “是麽?”他沒有步步緊逼,追問她在想什麽,反倒順著她說下去,“老邵一定是來炫耀的,這家夥就這副德性,有點好事就燦爛得不行,恨不得顯擺給全天下,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得意。”


  邵元康當真是這樣的脾氣,從前年少就如此,這麽多年過去了,辛酸苦楚都嚐過一遍,好不容易有些甜,他竟還似從前一般,幸福與甘甜來得如此簡單。


  沈如晚唇角微微翹了起來,“論起知足常樂,誰也比不過他。”


  曲不詢瞥了她一眼,沒說話。


  蓬山群峰之中,最連綿的那幾座山丘,也是蓬山最靜謐的地方。


  所有在曾在蓬山弟子的金冊上留有姓名的修士,都能在這裏得到小小方寸,埋骨長眠。


  他們是來掃墓的。


  “塵歸塵,土歸土。”沈如晚站在墓碑前,望著朱筆描上的“陳緣深”三個小字,聲音寂然,沉默了一會兒,她輕輕撫了撫碑文,低聲說,“雖然和從前已不太一樣,永遠也回不到韶年時的蓬山了,可終歸還是這麽個地方。”


  “你已經回家了,好好睡吧。”她說,很輕柔,像化在春日裏的風,“睡一覺就好了,師弟。”


  她靜靜佇立在那裏,很久才回過身,走下一級級石階。


  曲不詢在石階下的平台望著她。


  “不再多待一會兒?”他問。


  沈如晚輕輕搖了搖頭。


  “你不也已經好了嗎?”她說。


  曲不詢也是來掃墓的,從前在敬賢堂收養他的符老也埋在這裏,方才沈如晚先去符老墳前點了一炷香,這才來陳緣深的墓前回憶了很久往昔。


  “逝者已逝,該說的從前也都說過了。”曲不詢聳了聳肩,“我若是過得好,才算不辜負老爺子期待。”


  沈如晚很淺地笑了。


  他們都是那種傷神悵惘過後,仍要向前走的人。


  “陽春三月,惠風和暢,正是好年光。”她不知怎麽的生出一種衝動,忽而走過去挽住曲不詢的臂彎,靠在他肩頭,低聲說,“我和你在臨鄔城第一次相見,也是這個時節。”


  曲不詢挑眉。


  他手臂懶洋洋地一圈,把她攬得更緊了一點,聲音低低的如暗流淌過穀底,氣息拂過她耳垂和頸邊,又乖張地鑽入她領口,“原來沈師妹還記得。”


  “我真是受寵若驚。”他低低笑了。


  沈如晚抬眸看他。


  沒個正形。


  “隨口蒙的,”她似笑非笑,“原來蒙對了。”


  曲不詢目光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他一時竟沒開口,隻是眼瞳幽邃晦澀,如一寸寸沉淪在夜色裏的海水。


  沈如晚微怔,不禁有些疑惑地望著他。


  曲不詢凝視著她。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沉沉的,“你先前想和我說什麽,現在能說了嗎?”


  沈如晚怔在那裏。


  她下意識地鬆開手,卻又被他緊緊攥住,凝在那裏不動。


  “我……”她張張口,隻覺言辭艱澀。


  說來也怪,她分明去意已決,可就站在他麵前,她又覺得……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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