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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九)

  第97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九)

  雪嶺的長夜未盡, 黯淡的夜幕攏著皚皚雪山,群峰在稀疏點星下沉默的佇立、互相凝望,萬籟俱寂, 隻剩下風吹過山巔帶起的細細的雪, 簌簌地響動著。


  三個安靜的背影並排坐在山崖邊, 也像是蕭疏蒼涼的群峰。


  倘若有誰無意撞入這靜謐荒涼的一角,定會情不自禁地多看上幾眼, 瞧瞧這幾個神容修為都出眾的修士, 怎麽竟毫無形象地坐在雪地裏,姿態恣意, 沒半點穩重,反倒像是十七八歲的少年人,隨性不羈。


  “我可真沒想到啊。”邵元康盤著腿, 一邊輕輕撫著手邊那個陳舊的鏡匣, 長長舒了口氣,“十來年前還在蓬山的時候, 我們三個人從沒坐一起說過話,十多年後, 誰也不是青蔥年少了, 反倒有機會坐在一起說會兒話。”


  “世事難料,真是誰也說不準。”他望著遠處沉寂的群峰,茫茫地說著。


  沈如晚抱膝坐在中間,她也像是回到了遙遠的櫻筍年光,沒有半點負累。


  她凝神望著遙遙無盡的山巒,也覺一陣恍惚。


  “如果能回到那時候就好了。”她說得很隨意, 沒有太多思量, 正如青春年少時那樣, 想到哪裏就說到哪裏,語氣很輕淡,“韶年後的每一年,都比上一年更多磨多愁。”


  她手裏握有的東西越來越少,失去的東西卻越來越多。


  誰料邵元康聽她說完,竟忽然笑了起來。


  沈如晚皺著眉看他。


  “什麽意思?”她眼神不善,“笑我?”


  邵元康目光往她另一側瞟了一眼,笑得止不住,“你倒是願意回去,有些人願不願意,那可就不知道了——再往前十幾年,一句話都沒和你說過吧?”


  沈如晚轉頭朝另一側看過去。


  曲不詢一腿屈起,懶洋洋地仰躺在那,望著稀疏黯淡的天星,神色波瀾不驚,被邵元康嘲笑也麵不改色,好似後者說的壓根就不是他。


  “你這就說錯了。”他似乎漫不經心地說著,“話呢,還是說過那麽一句半句的。”


  邵元康一愣,“什麽時候的事?”


  怎麽在他印象裏,無論是長孫寒還是沈如晚,從來都沒說自己認識過對方呢?

  沈如晚也不由地看他。


  “我怎麽沒印象?”她愕然,她記憶裏可從沒有這種事。


  以她對長孫寒的在意,如果長孫師兄當真和她說過話,哪怕隻有一兩個字,她也會牢牢記在心裏,別說十年了,就是再過一百年也不忘。


  究竟是哪來的一句半句,他對她說過,可她卻不知道呢?

  曲不詢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那就得問問沈師妹你了。”他語調閑散,又有幾分喟然谘嗟,“有一次我去蓬山下的坊市,打算尋購些修練用的靈草,正巧撞見你站在大櫃台後麵核對草藥數目,想過去問問店裏有沒有我要的靈草,剛開口,後麵不知道是誰叫了你一聲,你轉身就走了,直接把我晾在那兒。”


  他說著,偏過頭和她對視,似笑非笑,“那次你可是連頭也沒抬一下,看也沒看我一眼。”


  沈如晚蹙著眉頭,“我什麽時候在蓬山坊市的靈藥鋪子裏做過工了?我從沒……”


  她說著說著,又忽然怔神。


  當年她拜入蓬山第九閣後,手頭說不上有多闊綽,但也還算寬裕,單靠培育靈植便夠她自己修練生活了,自然不會跑去坊市的鋪子裏打雜。


  可她平日培育了靈植,往往在相熟的修士那裏寄賣,對坊市裏賣靈草靈藥的掌櫃都很熟悉,若說有哪一次店裏人手不足她搭了把手,那也是有可能的事。


  曲不詢輕輕笑了一聲。


  “後來我再去那裏,就再也沒見過你了。”他語氣平淡,可莫名有種歲月寂然之感。


  沈如晚怔怔地坐在那。


  “還有這種事……”她聲音很輕很輕,像是呢喃。


  “老寒,真行啊你,”邵元康坐在另一側,忍不住低聲說,“還有這種事?我都不知道,你藏得夠可以啊?”


  他一直以為長孫寒當年根本不認識沈如晚,全靠他這個兩邊都認識的時不時提及呢。


  合著他倆這是彼此都有意相識,結果同門十多年,一句話也沒和對方說過?

  曲不詢微哂。


  他沒說話,隻是悠悠地仰首望著隱隱泛白的夜幕,在群山的邊緣透出的暖紅光暈。


  其實時間已經過了很久,久到他有好些年不曾想起。


  那段短暫的往事就像是一塊巨石驟然擊落在湖麵上,驚亂靜水,久久不能平複,可時歲消磨、世事浪打浪,巨石也深深沉入湖底,當初掀起的風浪也終究被替代,於是往事封存在角落裏,沾惹塵灰,連他自己也遺忘。


  直到有這麽一天,閑閑的隻言片語裏,記憶驀然啟封,恍如倥傯一夢。


  他記得那天她攥著半張紙,皺著眉坐在光線盡頭處,一點一點地核對靈草數目,晌午的日光隻照了她半邊麵頰,如同灑落在霜雪間,盈然純明,幾乎一瞬奪了旁人的呼吸,生怕驚擾她。


  鋪子裏人來人往,時不時就有人湊過去問她該如何如何選買靈藥,她連頭也沒抬一下,一心二用,一邊核對著靈藥,一邊流利自如地解答,他還沒回過神,已經走到她麵前去了。


  呃,沈師妹——他記得他這麽說,還磕絆了一下,那一瞬他不像是言談從容的蓬山首徒,更像個青澀的呆頭鵝,沒頭沒腦地栽進情竇裏,半點不自知。


  她攥著那半頁紙,剛要抬頭就被人叫走,看也沒來得及看他,纖細筆挺的背影轉眼消失在盡頭,隻匆匆忙忙地丟下一句:不好意思,你換個人問吧。


  徒留他一個人站在原地,悵然若失。


  “你說說,這是不是你的錯?”曲不詢揚著眉毛,哼笑一聲,“當初你要是慢上一步、抬頭看我一眼,哪還用得著偷偷喜歡我?你但凡隻是客套地叫我一聲,我就想方設法地來和你搭話了。”


  沈如晚抱膝坐在那裏,心緒也複雜難辨。


  從前她一直以為隻有她悄悄地靠近,可誰想到,在她未曾留意間,她和他有過那麽近的距離,近在咫尺,隻要她一抬起頭,所有神往都唾手可得。


  可偏偏世事如此磋磨,就差那麽一點。


  “這我可就要幫沈師妹叫屈了,當初她何止一次托我引薦你?我是數也數不清——誰叫我是煉丹師,她還偏偏是個天賦驚人的靈植師呢?沈師妹的請托,我肯定是當仁不讓。”邵元康在那頭嘲笑,“我是想盡了辦法,安排了一次又一次,可到頭來,不是這個有事、就是那個沒空。”


  邵元康說著說著就樂不可支,“沈師妹,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們幾個湊在一起,商量著給老寒慶生辰,我故意說給你聽的,當時我就猜你會來問我。後來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一聽我提到這事,表情都隱約變了,賣給我的靈草又便宜了一成,假裝若無其事地問我能不能帶你一起去湊湊熱鬧——我就知道我買靈草的時候說起老寒的事能撿到便宜!”


  曲不詢猛然直起身。


  他神色莫測,緊緊盯著沈如晚,“你以前托他引薦我?”


  那次意外爽約的生辰小聚他自然有印象,正是那次任務,他第一次見到沈如晚。


  “原來那時你就打算認識我?”他近乎不可思議,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攥起,滿手冰雪,簌簌地被他攏起,而他渾然不覺。


  仿佛有一道電光順著他的脊骨一路向上攀到腦後,激起他渾身近乎顫栗般的麻意。


  他克製不住地去想,倘若那時他沒有被叫走,而是應約前往,是否就意味著,他會在那天的小宴上見到她?


  不必再有更多蹉跎和錯過,不會再陰差陽錯,也不會到多年後雪原上拔劍相對才彼此悵惘地說出第一句話。


  曲不詢掌心的冰雪也被他握緊到極致,冰冷冷的化為雪水,從他指縫間流逝。


  他神色難辨地坐在那裏,心緒複雜。


  沈如晚早已坐不住,一腳踹在邵元康身上。


  她惱羞成怒,“你胡說八道什麽呢!我給你低價,隻是我和你投緣,怎麽就扯到他身上了?沒有的事!”


  邵元康往後一躲,笑得前仰後合,“都這個時候了,你就別嘴硬了,除了把我笑死還能有什麽用?”


  沈如晚氣得打他。


  邵元康一把抓起身邊的鏡匣,左躲右閃,嘴裏還叫著曲不詢,“誒誒,勸勸,勸勸——我這可是為了兄弟義氣才說的。”


  曲不詢才回過神,懶洋洋地靠在那,動也不動,悠悠地笑了一聲,“那你就為兄弟義氣再多承受一點吧。”


  邵元康一聲怪叫,攥著鏡匣,起身就跑,被沈如晚驀然催生的荒草一絆,狠狠挨了她兩拳。


  “重色輕友啊,重色輕友!”他痛心疾首。


  冰天雪地裏,少有人踏足的落寞之地,忽而隱約回蕩著嬉笑怒罵,恍然如青春韶光再臨,可又比青春年少更多了美夢成真,仿佛失落的年華從未流走,翻湧成了璀璨年光。


  誰舍得叫這一瞬溜走?

  沈如晚不覺出神。


  不知不覺,他們又都安靜了下來,與寂然群峰相對。


  璀璨的韶光又漸漸從他們身邊逝去了,快得像是指間的冰雪消融,來時匆匆未解,去時留也留不住。


  沉默裏,是邵元康先開口。


  “沈師妹,按理說,你神識透支、狀態不佳,我是不該來找你的。”他說,聲音有點幹澀,“可我和老寒都不是法修,盈袖的狀態又一天不如一天……我實在沒辦法。”


  沈如晚已聽曲不詢說過了。


  她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裏,凝望著遠山峰巒之巔那層明亮暖紅的光暈,莫名其妙的,她竟覺得那是她不經意流走的韶光和歡娛,去了遙遠的天際,再也不會歸來了。


  邵元康澀然說著,“你和老寒這兩個朋友,向來對我頗多照拂。一個是天資驚人的靈植師,幫我這個沒用的煉丹師大忙,一個更不必說,蓬山首徒。和你們做朋友,向來是我占便宜更多……”


  曲不詢打斷了他,“老邵,別說了。”


  邵元康這次卻沒聽他的,依舊微微哽著喉頭,一股腦兒說下去,“我知道我是沒什麽立場求你們什麽,但我……”


  沈如晚聽不下去,劈手把他手裏的鏡匣奪了過來。


  “羅裏吧嗦的,廢話連篇,怪不得我當初怎麽也沒認識長孫寒,就你這磨磨唧唧的脾氣,我能認識才怪了。”她語氣很不好,神色也不耐。


  可邵元康望著她手裏的鏡匣,眼神倏忽染上狂喜般的光彩。


  “你,你願意出手?”他結結巴巴得問。


  沈如晚看他。


  她都拿著鏡匣了,還能是什麽?

  邵元康嘴唇微微翕動著,幾乎說不出話。


  曲不詢看了看沈如晚,眉頭微微皺起,可目光在邵元康近乎喜極而泣的臉上,又成了一喟。


  “你先給我說清楚。”沈如晚垂眸看著手裏的鏡匣,“我是該怎麽做?這鏡匣裏本就有上代山鬼的元靈,能容納鍾盈袖嗎?”


  邵元康答得很快,“鏡匣隻能收容一個元靈,你把盈袖的元靈收容進去,上代山鬼的元靈自然就被排斥出來了,到時她回歸鍾神山,很快就能複蘇。我會帶著盈袖離開這裏,自然也就不會影響到她,過不了多久,上代山鬼便能醒來,代替盈袖成為新的山鬼了。”


  這聽起來倒像是皆大歡喜的好事。


  長久沉睡的元靈能重獲新生、重見天日,而不是被人玩弄於鼓掌,成為他人崛起利益的工具。而邵元康和鍾盈袖也能如願以償,離開這座看似輝煌實則成了囚籠的擎天之峰,不必忍受與所珍視之人分離之痛。


  生離死別,人間最惆悵白頭之事。


  沒有人比她更明白這斷腸痛。


  沈如晚遙望著群峰外的一層金邊,日光就要透過雲層,慢慢照耀這片靜謐寂然的雪山了。


  她始終沒有找到陳緣深的下落。


  ===第117節===

  也正因她太過明白,她才希望旁人不必受這苦楚。


  有些人受過傷痛便巴望所有人都和他一起痛,有些人受過傷痛卻希望能幫其餘人免於這苦痛,她是後者。


  沈如晚摩挲著那鏡匣,“我怎麽收容鍾盈袖的元靈?”


  邵元康細細地說了許多。


  “你閉上眼,禦使鏡匣中的禁止,感受這座鍾神山的脈搏。”他說得玄而又玄,所幸仙途典籍也都是這般模棱兩可的言辭,修士們早已習慣,“我剛認識盈袖的時候,她化作清風,轉眼從山巔到山穀,美得靈動輕盈、不似此中人,所以後來,我叫她盈袖。”


  沈如晚合上眼眸。


  恢複了一半的神識不緊不慢地催動著鏡匣中的禁製,很慢,遠遠比不上她狀態巔峰時的遊刃有餘,可小心些也足夠了。


  她在黑暗裏感受邵元康所說的,屬於鍾神山的脈搏和呼吸。


  山巒也有脈搏嗎?

  在一次次的日升月落下,在一陣陣綿長蕭瑟的風雪中,在數不清的萬物複蘇與衰減裏。


  有風來,拂過山崗,拂過冰雪,拂過每一寸被覆蓋卻未消逝的靈植,最終撫到她鬢邊,吹動她發絲。


  沈如晚神識驀然一動,深深擁抱這浩渺清風,如同擁抱浩大天地、無邊峰巒,匯須彌於芥子,將那無盡的風用力收攏,驟然收入那一個小小的鏡匣中,又隱約察覺到什麽東西在頃刻間被鏡匣排擠了出去,歸於天地,海闊天空——


  雲海翻騰,如天仙狂醉,漫把浮雲揉碎。


  而在那翻湧雲嵐後,日光倏然下照,如同碎金瀉銀,鋪灑在冰冷的雪山之巔,刹那將皚皚白雪映成璀璨流金,神聖到玄妙。


  日照金山。


  沈如晚怔怔地望著那美到炫目的峰巒奇景,幾乎忘卻耳畔邵元康捧著鏡匣喜極而泣的嗚咽。


  曲不詢撫了撫她的麵頰,一言不發地和她並肩站在那裏。


  璀璨流金映在他們身上,也鍍上炫目光輝,一瞬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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