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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八)

  第96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八)

  曲不詢身上本就有許多舊傷, 受傷時並未拔除傷口中的氣息便直接上了靈藥,留下猙獰傷疤。因為時歲消磨,傷口中的氣息也都被化解了, 不會再成為折磨, 更不會忽然發作, 讓他這樣的丹成修士也難耐。


  如今在曲不詢背上猶有血氣的傷口,明顯是最近才留下的。


  曲不詢微微頓了一下。


  “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傷。”他語氣平平, 仿佛在說什麽尋常的事, “拔除靈氣要花費的心思太多,不必。”


  沈如晚的眉頭蹙了起來。


  當時她扶靈女峰於將傾已是耗盡全力, 昏昏睡去,醒來時,陳獻已幫曲不詢上完了靈藥, 她根本沒看見傷口, 以為包紮如此快,那曲不詢受的傷應當很輕, 便也沒問,在那之後更是忙於尋找陳緣深, 無暇多問。


  沒想到, 曲不詢的傷口處理得快並不是因為傷勢輕,而是因為這個人根本不把自己的傷當一回事!


  “我昏睡了這麽久,你又不趕時間,為什麽不拔除?”她黛眉緊蹙,“縱是再費心思,也不過七八日的事, 總是來得及的。”


  當初她去歸墟下找他, 重傷後被邵元康救下, 重新挑開傷口,也不過花了十來日拔除靈氣,可若把傷口長長久久的留著呢?那就是三年五年,日日夜夜的疼。


  曲不詢微微偏頭望她,神色莫測。


  他像是想笑一下,可又沉沉的隻剩喟歎,眼神複雜難辨,波瀾不驚地說,“你覺得,如今我還能麵不改色地把後背留給旁人嗎?”


  沈如晚一怔。


  拔除傷口中的靈氣是個精細活,若傷口在後背上,修士是絕難自己完成的,非得由旁人幫忙不可,一般修士都會選擇到醫館尋了醫修代勞。


  可曲不詢不同,他經過太多背叛,已沒法再交付這般沉重的信任了。


  “我還以為……”她自知有失,垂眸說,“我還以為至少你會信邵元康的。”


  既然曲不詢已經把自己的身份向邵元康坦白了,她還以為他信任邵元康,他們畢竟是那麽多年的朋友。


  曲不詢很淡地笑了。


  “這麽多年沒見,彼此各有人生,就不必再考驗人性了。”他語氣和緩,不緊不慢的,很平靜,“短暫相逢、長久分別,都是過客。”


  沈如晚怔怔地望著他。


  她根本想不到,有朝一日,她會聽見長孫寒用這樣平淡的語氣敘述曾經最好的朋友,沒有一點悵惘,又或許是都藏起來了,所以聽起來才隱約淡漠。


  ===第115節===

  不知怎麽的,她忽而問他,“那我呢?”


  她神色淡淡的,像是隨口一問,並不需要答案。


  曲不詢愣了一下,像是沒想到她會這麽問,一時竟也沒回答。


  沈如晚用指腹推著他的臉頰轉過去,輕聲說,“低頭。”


  曲不詢順著她的力低下頭。


  她微微扯開她的衣領,從領口看去,一道手掌寬的傷疤幾乎延伸到肩頭,被領口擋住了,看不清究竟有多長,隻是這一眼便能明白這傷有多重。


  “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傷?”她重複他方才的話,唇瓣緊緊抿了起來。


  是她想當然了,他一人獨戰盧玄晟和翁拂,前者是神州成名多年的前輩,後者又手握山鬼元靈,能引得整座靈女峰當場崩塌,便是曲不詢再強,又怎麽可能閑庭信步?


  他能以雷霆萬鈞之勢斬殺兩人,取走鏡匣,必定是火中取栗,劍修瘋起來,又什麽時候能想得起來自己的死活了?


  她怎麽就沒想到。


  “你轉過來。”沈如晚低聲說,“我給你拔除。”


  曲不詢幽黑眼瞳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她眉眼,把她那一點惘然憐意都收入眼底,不知怎麽竟生出幾分不自在,轉眼又按捺下去,眼瞼垂著,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你倒是很自信,我不願意把後背交付給旁人,就願意交付於你了?”


  沈如晚一頓。


  她這才想到曲不詢方才的話裏,並沒有提到她。


  可這又怎麽樣呢?


  “我連人都得手了,又有什麽可不自信的?”她淡淡地反問,瞥他一眼,“趕緊轉過去,把上衣脫了。”


  這理直氣壯的樣子。


  曲不詢有點想笑,可又歎了一聲,遲疑了片刻,在沈如晚無波無瀾的凝視裏,忍下那點不自在,把上衣去了,背過身去,留給沈如晚寬闊雄健的背影。


  沈如晚的指尖撫在他肩胛骨上。


  他身上的傷已經結痂,可總是好不透,表麵看起來在愈合,內力靈氣還在橫衝直撞地作祟,偶爾衝破傷疤,重又滲出血來,曲不詢方才就是因此悶哼一聲,傷口已一片血痕了。


  沈如晚望著他傷痕累累的背脊,默然半晌。


  “你還說我不愛惜自己。”她語氣莫名,撫著他肩頭,聲音低低的,“曲不詢,可你也沒多愛惜你自己。”


  曲不詢背對著她,悠悠地笑了,有點混不吝,“怎麽,心疼我?”


  沈如晚明知他看不見,還是朝他翻個白眼。


  可下一瞬,她微微向前傾了一點,湊在他後頸邊,輕輕吻了一吻。


  曲不詢渾身驟然繃緊了。


  他似是頃刻便要回過身來對著她,可轉到一半,又被沈如晚按在肩頭一推,重新推了回去。


  “別動。”她不輕不重地說,“我給你拔除靈氣,你別搗亂。”


  沈如晚先前神識和靈力一番透支,昏睡了這麽久,倒是好了許多,雖然和完滿時的狀態沒得比,但替人拔除傷口裏殘存的靈氣倒也不是什麽無法完成的事。


  曲不詢隻得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裏,微微僵著。


  其實不過是赤著上身,以後背對著她罷了,比起先前燕好不值一提,可就這麽任她目光一寸寸掠過他背脊,縱是目光無有實質,心底卻似有一陣若有似無的癢意,酥酥麻麻地撓著。


  他僵硬地坐在那裏,像是一塊不會妄動的頑石。


  “有點痛。”她輕輕說,“你忍一忍。”


  曲不詢默不作聲。


  怪的很,從他踏上仙途以來,受過的大小傷數也數不清,做劍修哪有不受傷的?今日一小傷,明日一大傷,全是家常便飯,除了師尊斥責、長輩諭示,從沒人把受傷當一回事、讓他忍一忍。


  倒也有些同門師姐師妹柔情似水般關切他疼不疼,可每每到這種時候,他隻覺這關切太過多餘,於他半點無用。


  可沈如晚隻是這麽輕輕地說了一句,既不柔情似水,也不婀娜多情,反倒清清冷冷,這一句也如她這個人一般清冽寒涼,他反倒把這一句翻來覆去地想了又想,不厭其煩。


  沈如晚兩指並攏,靈氣在她指尖氤氳,寒氣森森,如鋒銳的刀尖一般落下,循著曲不詢隱隱繃緊的背脊,劃過那道深深的傷疤,將滲血的疤痕重又破開,殷紅的血瞬間湧了出來,染紅了他的脊背。


  曲不詢微微皺起眉頭。


  可他半點聲息也沒發出,隻是神色微沉地坐在那裏,仿佛背後重新破開的巨大傷口根本沒什麽感覺似的。


  沈如晚一邊探入神識進入傷口尋索殘存靈氣,一邊又慢慢催動靈氣治愈曲不詢的傷口,免得傷口的血流也流不盡、損傷他元氣。


  拔除傷口中的靈氣耗時耗力,花的心思很多。


  曲不詢坐在那裏,任她將他背後的傷痕治愈一點又破開,反反複複,疼痛之極,又在痛裏摻雜著極致的癢意,幾乎讓人坐不住,隻盼著能立刻站起身來,逃離這非人般的折磨。


  可他隻是神色沉凝,一言不發,動也不動。


  反倒是沈如晚比他更焦躁,不斷催動神識,在他傷口裏翻來覆去地搜尋,幾乎連其餘一切都忘了,一心凝在拔除靈氣這件事上,隻覺頭暈目眩。


  到她按在曲不詢背上的手微微顫抖著,手心都是細細密密的汗,無力地滑落在她腿上,抬眸,已不知過了多久,眼前隱約光怪陸離。


  她用力閉上眼,向後靠著休憩,濃濃倦色。


  “好了。”她說,“勤敷靈藥,再過五六天便能好了。”


  曲不詢不作聲地轉過身來。


  他目光落在她倦怠澀然的眉眼間,頓了一會兒,伸出手,按在她太陽穴上,力道舒緩,一下一下幫她揉著。


  沈如晚也沒力氣動,闔眸靠在那裏,任他一下下揉著太陽穴,方才神識用得太急而生出的輕微刺痛也紓解了許多。


  曲不詢不知怎麽的輕輕一喟。


  “怎麽了?”她沒睜開眼,隻是問他。


  曲不詢撫過她麵頰。


  “沒什麽。”他說,“隻是在想,十來年前,你我還在蓬山的時候,你是什麽樣的。”


  沈如晚神色淡淡的。


  “能是什麽樣?”她說,“平平無奇的蓬山弟子,既沒什麽名氣,也沒什麽特別。”


  曲不詢沒忍住,笑了。


  “你還平平無奇?”他調侃般問,“沈師妹,你眼光很高啊。”


  沈如晚輕輕笑了一聲。


  她眼光當然很高,她一眼就看上了蓬山最超然拔萃的天才,蓬山前後那麽多年,長孫寒也無人能及。


  曲不詢笑著笑著,又不笑了。


  他摩挲著她的臉頰,聲音低沉,“可惜,我從來沒機會認識你。”


  沈如晚情不自禁地睜開眼看他。


  是他沒機會認識她嗎?反過來才對!

  她抿著唇坐在那裏。


  “認識不認識,倒也不重要了。”她輕飄飄地說,“若我十幾歲的時候知道你是這麽個脾性,我一定轉身就走,誰還要和你認識?”


  她暗暗戀慕的是寒山孤月、卓爾不群的長孫師兄,和他曲不詢有什麽關係?

  曲不詢一瞬凝在那裏。


  “哦,”他聲音有些滯澀,相當微妙,“你的意思是,你喜歡長孫寒,沒錯吧?”


  沈如晚也僵住了。


  她和他沉默地坐在那裏,誰也不說話,誰也不讓步一般僵持。


  “沈如晚。”他鄭重其事地叫她,把她的名字在唇齒間額外多用了一點力,沉沉地看著她,幽邃眼瞳深深的幾乎能讓人心神陷落,“你以前就喜歡我,是不是?”


  沈如晚凝望著他,唇瓣微微顫著,竟莫名有種置身欄杆前,身後退無可退的感覺。


  她驀然偏過頭。


  “曲不詢,你好煩啊。”她心煩意亂,聲音輕輕的,“煩死了。”


  曲不詢伸手捧著她臉頰,將她的臉又掰過來,眼眸深沉,神色沉凝,偏執般凝望著她,聲音既輕且沉,重複著,“是不是?”


  沈如晚不回答,他就再問一遍,又一遍,像個固執的小孩,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喜歡我吧,沈師妹。”他低低地說。


  沈如晚沒辦法。


  “是。”她無可奈何又垂死掙紮,“是有那麽一點喜歡,這總行了吧。”


  曲不詢深深凝視著她的眼睛。


  他的臉也緊繃著,像是緊張到忘了從容。


  “隻有一點?”他問。


  沈如晚垂眸不看他。


  “就隻有一點。”她說。


  曲不詢低低地笑了。


  他微微垂頭,額頭抵在她的額頭,神識如慢慢漲起的潮水,一點點朝她湧來。


  沈如晚渾身一顫。


  神識與神識相融交纏,冰涼涼又酥酥麻麻的,讓她慢慢地向下滑落,又被他摟著撐在那裏,隨他沉與浮。


  “可我對你不止一點。”他低聲說。


  沈如晚感覺到了。


  在那洶湧如潮水般的糾纏和神魂顛倒裏,是最纏綿的癡迷、最熾烈的愛意和最瘋狂的占有掠奪,濃烈得幾乎讓人心悸。


  “別……”她聲音輕得得像是別樣的邀請。


  曲不詢接受了這邀請。


  殘存的猶疑都在須臾間衝碎碾破。


  她睜著眼睛,沒什麽力氣地倚靠在那裏,神魂顛倒間茫茫地不知望著哪裏,聲音輕輕的,瀕臨破碎。


  “……比一點再多一點吧。”


  ===第11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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