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三)
第76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三)
沈如晚從盈袖山莊裏出來, 乍然望見曲不詢,不由也是一怔,想到方才同邵元康說的話, 難免有種矯情時刻卻被窺見的尷尬。
縱然她心裏是這麽想的, 可若是義正言辭地說出來, 總覺得怪讓人不好意思的。
真奇怪,別人說她壞話, 她倒是麵色不改, 可別人若說她好話,她倒是受不了了。
“你什麽時候來的?”她微微蹙眉, 看見曲不詢,便仿佛又想起了之前邵元康斬釘截鐵的話——長孫寒從來不飲酒。
曲不詢到底為什麽要說謊?難道真如邵元康所說的那樣?
曲不詢也在觀察她。
“查探完了,自然就來看看, 剛來沒多久。”他把她眉眼間淺淡的神色都收入眼底, 看不出她究竟是猜出了沒有,頗有幾分捉摸不定地試探, “畢竟都是同門,我也有幾分好奇, 就過來看看。你問出什麽了沒有?”
沈如晚頓了一下, 不由瞥他一眼,語氣複雜,“我勸你以後還是不要見邵元康了比較好。”
不然她怕邵元康打人。
曲不詢一怔。
這是什麽意思?難道邵元康對“曲不詢”有什麽意見?可是他們素昧平生的,邵元康不過見了“曲不詢”一麵,能有什麽意見啊?
沈如晚神色也複雜。
她既不想信曲不詢是邵元康說的那種人,又不知道若曲不詢解釋了, 她是該信, 還是不相信。
若曲不詢從頭到尾說的都是謊言, 那他從前對她說過的那些話裏,究竟有幾句是真的?
他這個人,又有幾分是真實的、被她觸碰到了的?
“曲不詢”這個人,是用謊言堆積起來的、一碰就碎的虛妄嗎?
沈如晚垂下眼眸。
她忽然問,“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最討厭謊言?”
曲不詢垂在身側的手忽而收緊了。
“你說過。”他簡短地說,戛然而止的話尾音,像是嗓音也滯澀,喉頭也繃緊。
她說最討厭謊言。
可他們的相遇,便是他此生中最難抵賴的彌天大謊。
“嗯。”沈如晚沒再說話。
曲不詢不由望向她,不明白她忽而提及又不再問下去,究竟是什麽意思?
她是猜到了,還是沒有?
“你怎麽忽然問起這個?”他隻覺心裏提著什麽重物,懸在那裏,要上不上,要落卻也不落,隻是搖搖欲墜著,讓人心裏七上八下,“和邵元康說起什麽了?他怎麽又忽然不待見起我了?”
沈如晚驀然回頭看了他一眼。
“邵元康說,長孫寒從不飲酒,也沒什麽酒肉朋友。”她目光如雪,直直望進他眼底,“長孫寒更不會嗜酒如命、醉後什麽都說。”
當初曲不詢同她說過的話,竟有一大半都被邵元康所否認了。
曲不詢竟有種驟然鬆了口氣的感覺,平生第一次覺得被人揭穿竟是一件好事,也省得他牽腸掛肚、猶疑不決。
“是嗎?”他居然笑了一下,雲淡風輕,望著沈如晚,“邵元康是這麽說的?”
沈如晚緊緊盯著他。
她沒想到被拆穿謊言後,曲不詢居然是這樣一個反應。
“你不解釋一下?”她神色慢慢冷了下來。
曲不詢反問她,“邵元康是怎麽和你分析我的?”
沒猜出他是重生歸來,也算情有可原,畢竟從前聞所未聞,但以他對邵元康的了解,聽了沈如晚的話後,不可能對“曲不詢”這個人加以揣測。
邵元康到底說了什麽?
沈如晚沉默了片刻,終是說不出邵元康猜測的“投你所好、為了把你哄到手什麽鬼話都說得出來”,裁剪出一半,權當個引子,“你從前在蓬山的時候,是不是對長孫寒十分眼紅?所以臆想出這些橋段,來抹黑他?”
曲不詢萬萬沒想到自己會聽到這麽離譜的猜測。
縱使他凝神做足了準備,聽到這裏,也不由一怔,呆若木雞,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他語塞,“他……”
他嫉妒長孫寒?
這世上最不會嫉妒長孫寒的人,就是長孫寒自己。
曲不詢本還期待著邵元康能給沈如晚一點提示,也好過他自己在這裏猶豫是說還是不說,他也能試探一下沈如晚究竟是個什麽反應,可萬萬想不到邵元康竟然會這麽想。
這下可好,他從有苦衷而隱姓埋名,一下子就變成了人品堪憂的騙子。
沈如晚靜靜地望著他,神色愈發冰冷。
“我再問你一遍,你不打算給我一個解釋嗎?”她一字一頓。
曲不詢沉默。
他又該怎麽解釋?謊言疊著謊言,隻會越疊越多,可他總有一天要掀開最底層的真相。
他已不怕揭穿身份,但他怕沈如晚接受不了。
“我從沒嫉妒過長孫寒,也絕不可能故意抹黑他。”曲不詢說著,慢慢抬起手,“我以道心起誓,我對你絕無惡意,往後餘生,哪怕你把劍對準我的心口,我的劍鋒也絕不指向你的方向。若有違背,我平生再無存進,運功時便走火入魔而死。”
修士以道心起誓,溝通天地,山川乾坤皆為見證,越是修為高深便越是靈驗。
對於普通修士來說,道心誓發便發了,這輩子也未見得會應驗,可對於丹成修士來說,一旦違背,那便隻剩下早應驗和晚應驗的區別了。
沈如晚一怔。
“你這是什麽意思?”錯愕之後,便是惱火,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我根本不需要你發這種沒意思透了的誓言,我隻需要你解釋。”
曲不詢打斷她的話。
“我不解釋。”他簡短地說。
沈如晚簡直要懷疑自己的耳朵。
“你不解釋?”她重複,差點氣笑了,冷冷地望著曲不詢,“你是不是以為隨便對著我發一個什麽誓言,我就可以被你輕飄飄地糊弄過去?”
曲不詢深深望了她一眼。
“你確定你想知道?”他意味不明,卻竟前所未有的直白,“我不跟你說的原因很簡單——你若是知道了真相,必然要和我翻臉。”
“沈如晚,”他直直望著她,眼瞳幽深,一瞬不瞬,竟有種漠然般的偏執,“我說過,我比長孫寒卑鄙得多,招惹了我,我是怎麽也不會放手的。”
沈如晚眉頭也皺起來了。
她說不上是惱還是怒,“你威脅我?”
“沒有。”曲不詢平靜地望著她,說出來的話卻更加可惡,“我隻是再說一遍,通知你。”
從前沈如晚聽曲不詢如何說他自己卑鄙、如何不會放手,心裏都沒多少實感,到此刻方覺心煩意亂,按照她的脾氣,本該是當場便和他翻臉,絕不受這威脅的,可她仿佛錯估了對曲不詢的感覺,抿著唇站在那裏,一時竟說不出話。
“你有病吧?”她半晌才說。
曲不詢竟坦然承認。
“病入膏肓,已為此死過一回了。”他幹脆地說。
===第87節===
沈如晚真沒話說。
“我偏不要聽。”她惱火地說,“你最好閉上你的嘴。”
曲不詢本已做好了準備,下一句就要和她說個明明白白,卻不料她竟忽然又不要聽了。
他不由怔在那裏,神情錯愕。
沈如晚冷笑,“你就藏著你的身份去吧,把我惹火了就給你一劍,反正你道心誓都已經發了,不能對我還手,殺你還不是易如反掌?”
曲不詢失語。
“也對,這點我比誰都相信。”他說,不知是什麽滋味,頓了頓,又忍不住問她,“可你真不想聽?”
沈如晚是真的不要聽了。
至少現在不要。
“你就算和長孫寒有血海深仇,和我又有什麽關係?”她冷著臉說。
曲不詢不由沉默。
沈如晚心裏亂七八糟的。
她既不明白自己究竟為什麽不追問,也不明白她為什麽不和曲不詢一刀兩斷。
曲不詢站在一旁看了她好一會兒。
“你是不是,”他微頓,像是深吸了一口氣,想要開個玩笑,每個字都重重的,“舍不得我啊?”
沈如晚偏過臉,絕不看他。
“自作多情。”她聲音冷冷的,可又沒那麽多氣勢,反倒像是惱怒。
曲不詢驀然望向她。
他心中有種難以言喻的悸動,讓那顆深藏在胸膛下隱隱鈍痛的心髒也一下比一下更有力地跳動,幾乎要從胸口一躍而出。
沈如晚有多冷清冷心,他比誰都明白,她活得有多清醒就有多痛苦,哪怕清醒的代價是痛苦,她也絕不求一個難得糊塗。
可就是這樣冷硬又清醒的沈如晚,此刻明知他有隱瞞,卻竟選擇不追問。
她又有什麽時候不追問過?
每一次,她都追問到底,哪怕答案背後是血和淚。
可唯獨對他,她偏過臉,絕不問。
寧願自欺欺人。
曲不詢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
“沈如晚,”他低低地叫她一聲,“你這是自欺欺人。”
沈如晚驀然回過頭,眼神冰冷地望著他。
“關你什麽事?”她惱火得無以複加,“你是不是以為我不願意追究,就算是拿捏住我什麽把柄了?我被你威脅到了?我怕你糾纏了?”
曲不詢驟然探身,捧住她臉頰。
他微微傾身凝視著她的眼睛,深深望進那雙曾讓他在無邊黑暗裏魂牽夢縈的清亮眼瞳,看清那幽黑眼瞳裏的他。
“不是,不是,不是。”他一個又一個問題,無限耐心地回答,如果她問一萬個問題,他便能回答一萬個回答,“都不是。”
沈如晚不再說話。
她神色複雜難辨,就這麽晦澀地望著他,恍惚間,曲不詢竟錯覺她眼眸裏一點水光。
“可我想讓你知道。”他說。
哪怕她恨他。
曲不詢垂下頭,近乎虔誠地一點一點湊近。
唇瓣觸碰著唇瓣,交換這片冰雪世界裏最後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