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二)
第75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二)
巍巍峰巒, 靈脈匯聚,鍾靈毓秀,往往會誕生精魅, 依托山巒而生, 元靈不亞於修士, 這便是修士常說的山鬼,在凡人傳說中, 被尊稱為山神女。
先前沈如晚沒對鍾盈袖的跟腳刨根究底, 是她根本想不到似鍾神山這樣的北地天柱,居然還會誕生一位山鬼——山鬼與峰巒同生同源, 整座山的一切生靈都是她的耳目,隻要鍾盈袖願意,可以攻擊這座山上的任何一個角落裏的任何一個修士, 誰也逃不開她的追蹤。
鍾神山綿延千裏, 是神州最巍峨的擎天之峰,坐鎮北方, 鎮壓四州地脈,定住神州三分之一的氣運, 鍾盈袖若是鍾神山的山鬼, 那她的力量究竟該有多恐怖?
若鍾盈袖不管不顧、要抽動鍾神山的地脈對付誰,這世上又有什麽人能是她一合之敵?
都說人類修士是天道所鍾,可鍾盈袖這樣的生靈存在本身才是真正的天地鍾愛。
之前陳緣深說,就連盧玄晟等幾人都對鍾盈袖頗為忌憚、等閑不願招惹,沈如晚還在猜鍾盈袖的來曆,如今卻是恍然大悟。
“沈道友, 你無需憂心, 我是鍾神山的山鬼, 生於斯長於斯,我怎麽舍得傷害鍾神山呢?”鍾盈袖聲音輕緩,不緊不慢,莫名便有種讓人安心的力量,之前沈如晚覺得她身上隱約有一點神性,也許再精準不過,“我已經誕生了一百多年了,在我之前還有一代又一代的山鬼,鍾神山一直在這裏。”
沈如晚不由朝邵元康看過去。
她先前說邵元康傍上了強大女修,不過是一句笑談,可現在卻覺得再準確不過。
“你那是什麽眼神?”邵元康本來滿腹愁意,對上她意有所指的目光,不由氣得跳腳,“我是那樣的人嗎?我認識盈袖的時候,我也不知道她是鍾神山的山鬼啊?不管她是什麽,我喜歡的都是她。”
鍾盈袖不由輕笑。
她用很溫柔、很憐愛的目光望著邵元康,那種眼神既像是在望情郎,又像是在看頑皮的孩子。如果鍾盈袖真的如她所說的那樣誕生了一百多年,那麽邵元康在她眼裏確實還是個很年輕的晚輩。
“你看你,”她輕柔地撫了撫邵元康的鬢發,“沈道友明明隻是開玩笑,你又不是看不出來。”
“玩笑也不能這麽開。”邵元康哼了一聲,不過也沒真的生沈如晚的氣,隻是瞪了沈如晚一眼。
沈如晚知道他沒放在心上,笑著給他賠罪。
“鍾道友,既然你是山鬼,對這座鍾神山再了解不過,那你應當知道那些人做了什麽吧?”把玩笑擱下,她疑惑頓生,“靈女峰被挖空,必然會損傷整座鍾神山,也會影響到你,難道你就這麽看著嗎?”
邵元康說鍾盈袖身體不好、纏綿病榻,必然是因為靈女峰的原因,否則沈如晚再想不到任何一種可能,能讓鍾神山的山鬼也元氣大傷。
鍾盈袖默然。
她望著沈如晚,隻是幽幽一歎。
“我們又何嚐不想阻止那群人?”邵元康聽這一問,冷笑起來,可眉眼之間又難掩悲憤,“可人又怎麽比得上畜生狠心?沈師妹,你那個好師弟這些年都在做什麽營生,你難道不知道嗎?以人為花田,隻為了種上一株花,這樣的事他們都能做,挖空一座山又算得了什麽?”
這回便輪到沈如晚默然無言。
“沈道友,你有所不知,似我這般的鍾神山山鬼,每三百年一生滅,元靈湮滅,回歸天地,無所謂魂魄,更無所謂輪回,同你們人類修士是不一樣的。”鍾盈袖輕聲說道,“本來發現那群人的動作後,我確實是打算出手將他們從鍾神山逐出去的,可我發現他們手裏竟掌握著上一位山鬼所遺留的一點元靈。”
通過那殘存的一點元靈,他們能擁有部分近似山鬼的掌控力,在這鍾神山中無往不利,悄無聲息地將偌大的靈女峰挖空,隻剩看似完好的空殼。
“鍾神山是我的根基,也是我的家,我珍視這裏的一草一木,不願讓它們受到一點傷害,可對於那些人來說,鍾神山不過是選定的隨意一個地方,若是無法達成目的,便是全毀了也無妨。”鍾盈袖黯然,“那幾個人中,不乏本身實力強悍的修士,又掌握上代山鬼的元靈,我沒有辦法把他們逐出鍾神山,反倒會給鍾神山帶來滅頂之災。”
所以這些年來,雙方心照不宣,對方隻在靈女峰活動,不染指其他峰巒,而鍾盈袖隻當沒看見。
沈如晚不由皺起眉。
“此消彼長,你越發虛弱,對方隻會越發囂張。”單單是挖空一座靈女峰便讓鍾盈袖如此虛弱,若是對方得寸進尺呢?
鍾盈袖歎了口氣。
“一座鍾神山,隻容得下一尊山鬼,他們帶來的上代山鬼殘存元靈,本身便已影響到我了。”投鼠忌器,力量又衰退,又有什麽別的辦法能選?
沈如晚默不作聲。
既然鍾盈袖和邵元康了解陳緣深這些年在做什麽、知道七夜白的事,那便意味著他們這些年都忍下來了。
“邵師兄,你是否回到蓬山,向宗門稟報過?”她忽然問。
鍾神山是北地安定的定海神針,又是培育七夜白這般陰損的事,蓬山理應會出手。
邵元康更是忍不住嗤笑起來,“你當我沒想過嗎?當年我去臨鄔城見你那麵,就是順路要去蓬山的。可等我回了蓬山,把這件事匯報上去,這人推那人,今天推明天,誰也不給我一個準話,反倒讓我早點走人。再等到我無功而返回到鍾神山,你猜怎麽著?”
沈如晚的唇緊緊抿了起來。
“我剛回來沒多久,你的好師弟就登門拜訪了,一副吞吞吐吐的窩囊樣,讓我別再去蓬山白費功夫了,告訴我,他們背後是有大人物的,我再怎麽鬧,都能給我壓下來。還說,這次是看在盈袖的麵子上,讓我平平安安地活著回來了,下次再去,我還能不能回來,那可就不一定了。”邵元康克製不住的冷笑,“沈師妹,你說說,我們還能怎麽辦?”
沈如晚垂在身側的手微微顫抖著。
“他是這麽和你們說的?”她聲音沉冷,沒有一點起伏,“你去蓬山的時候,能推斷出他們背後是誰嗎?”
邵元康怎麽說也是蓬山小有名氣的弟子,當年也是有不少故交的,這些交情也許沒法讓他們違抗師長和上峰的指示,卻不影響他們私下裏和邵元康通氣。
“是有人給我透露消息。”邵元康沉默了許久,怒意和不忿也慢慢褪去,隻剩下忡怔的疲倦,“他也說不清楚,總之必定是最上麵授意,要麽是掌教,要麽就是希夷仙尊。”
希夷仙尊不是蓬山人,可在修仙界的地位卻不比掌教低,單單從聲望上來說,甚至還要勝過寧聽瀾。偶爾希夷仙尊想要插手蓬山事務,蓬山弟子也是會遵命的。
或者說,希夷仙尊想要插手這修仙界任何一個勢力的部分事務,都不會有人能拒絕,隻不過希夷仙尊從來不會討這份嫌,超然世外,反倒更讓他的聲望顯隆。
從前沈家剛覆滅、沈如晚從走火入魔中蘇醒,也曾見過希夷仙尊一麵,後者問了她當時的情況,也問過七夜白的事,還開解過她,建議她去找長孫寒討教。
沈如晚幾乎從來沒把希夷仙尊聯係到七夜白的事上,因為希夷仙尊對於整個修仙界來說,本身就像是一個隻有名字的局外人。
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曆,似乎也從來沒有什麽故人,像一個遊蕩的魂靈,遙遙地觀察著人世。說起他的尊號,沒人不知道,可沒有人和他有什麽聯係,也沒誰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我見過希夷仙尊。”沈如晚慢慢地說,“他應當和掌教差不多年紀,氣息很平和,不像個人人景仰的大修士,我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還以為他隻是個凡人。”
邵元康看了她一會兒。
“沈師妹,你知道我先前為什麽要你來盈袖山莊找我?”他忽然說。
沈如晚不由望向他,先前邵元康暗示她,他有些關於長孫寒的事要同她說。
“我有個還在蓬山的舊友,曾經來信跟我說,這些年裏,一直有人在打探老寒的消息。”邵元康神色莫測,“他偶然追溯蹤跡,發現真正在搜集老寒過往的,是堯皇城的《歸夢筆談半月摘》,不巧,他正好也知道半月摘的主筆人鄔夢筆是誰。”
沈如晚直直望向邵元康。
“希夷仙尊,本名鄔夢筆。”邵元康一字一頓,說著說著竟然笑了起來,說不盡的嘲諷,“想不到吧?超然世外的希夷仙尊,在誰也不知道的時候,已把耳目遍布整個神州,如今哪個修士沒看過半月摘,又有幾個修士不對這份報紙上的信息信賴有加?”
沈如晚心中驚濤駭浪。
“你的意思是說,”她聲音低低的,“你懷疑當初長孫寒是被希夷仙尊誣陷的?”
邵元康反問她,“你我都知道,老寒根本不是緝凶令上說的那種人,也根本做不出那種喪心病狂的事。他又一向是蓬山最得意風光的弟子,到底是什麽樣的事,會讓人不顧物議紛紛,硬給他頭上扣這等罪名?老寒當初會不會就是撞破了七夜白的事,讓人想要滅口?”
所以邵元康的意思便是,當初陷害長孫寒、如今挖空靈女峰的幕後主使,都是希夷仙尊。
沈如晚半晌沒言語。
如果……如果長孫寒當初真的是因為撞破了七夜白的事而被誣陷,那她豈非是助紂為虐,反倒成了仇人手裏的一把刀?
“當初,是寧聽瀾讓我去追殺他的。”她低聲說。
邵元康顯然心裏已認定希夷仙尊就是那個幕後主使,很快回她,“希夷仙尊若是主張下了緝凶令,寧掌教自然也會配合。緝凶令是整個蓬山的緝凶令,若不能盡快追拿凶手,丟的是蓬山的臉麵,寧掌教怎麽會不上心?”
沈如晚也無法反駁。
她心裏一團亂麻,一會兒又覺得邵元康說得極有道理,希夷仙尊太過神秘,若這件事和他有關,自然能瞞天過海;一會兒又忍不住想起先前在半月摘上看見的文章,那到底是真還是假,是希夷仙尊構陷攻擊寧聽瀾,還是確有其事。
她不知道她到底希望真相是什麽。
“總之,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如果你還對真相念念不忘,可以再去刨根究底。”邵元康的情緒也漸漸淡去了,隻剩下滄桑的疲倦,“至於我,沈師妹,我累了,我還有新的生活,盈袖也需要我,我們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再怎麽滾燙的心,在這時歲消磨裏,終歸是要冷徹的。”邵元康自嘲一笑,“你也別怪我麻木不仁、袖手旁觀,熱血已涼,青春不再,變成我從前也看不起的樣子了。那些被種藥人的人是很慘,但也不是我害的。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對我來說,誰也沒有盈袖重要,我們已經找到了一條更好的出路,再過兩年也許就成功了。”
沈如晚不由沉默了下來。
青春不再,熱血已涼麽?
同樣是十年一彈指,故人都在往前走,把過往不吝惜地拋在身後,隻剩唏噓,為何隻有她,還反反複複地念念不忘呢?
為什麽偏偏她就是忘不掉呢?
“什麽出路?”她低聲問邵元康。
這對道侶不打算硬碰硬,還能有什麽出路呢?
邵元康望了鍾盈袖一眼,不覺神情便苦澀。
“自從那些人帶了上代山鬼的殘存元靈過來,盈袖便日漸虛弱,更不要說靈女峰被挖空,損傷她根基。你看盈袖現在的樣子,其實她已虛弱無比,最多再強撐二三十年,便要徹底消散在天地間了。”
一代生,一代滅。
人有魂靈,山鬼卻是沒有的,消散了就是消散了,縱然新的山鬼生成,也再不是鍾盈袖了。
“也是那些人給了我靈感,既然他們能保留上代山鬼的元靈,那麽盈袖也可以。如果我能收取盈袖的元靈,再給她打造一尊新的身軀,那我們甚至可以離開鍾神山,四海之大,無處不能去了。”
邵元康說到這裏,振奮了起來,“我找了幾年,終於找到了辦法,沈師妹,你是否知道有一種傀儡,栩栩如生,仿若真人,能以假亂真?我說了你別生氣,這是童照辛做出來的,我知道你們針鋒相對,但這小子做出來的東西是真的厲害。”
沈如晚微怔。
她當然知道這種傀儡,這不就是當初在東儀島上,鄔夢筆留給姚凜、最後用來假扮章清昱的傀儡嗎?
當時曲不詢還說他和童照辛也是舊友。
“這種傀儡,不是隻能用神識或血操縱、維持三到六個時辰嗎?”她不解。
鍾盈袖沒有血肉之軀,隻剩元靈的話,也不會有神識,怎麽驅使啊?
邵元康笑了一下,“所以我實在沒辦法,隻好去輾轉去信請教童照辛,問他這種情況還有沒有別的辦法,還真給他想出了主意——童照辛專門幫我打造了一方鏡匣,能收容盈袖的元靈,蘊養在其中,從而操縱傀儡,仿若真人。至於那時間的限製,就當是每日睡上一覺吧。”
===第86節===
沈如晚一時不知能說些什麽。
“那,那鍾道友的元靈收容在鏡匣後,鍾神山怎麽辦呢?”難道就把偌大一座鍾神山、支撐整個北地氣運和地脈的擎天之柱拱手讓給那些人了嗎?倘若對方得寸進尺,越發貪婪,最終害得整個鍾神山轟然崩塌呢?
到那個時候,對於整個神州都將是一場浩劫。
鍾盈袖很平靜地微笑了一下。
“鍾神山隻能由一個山鬼,等我走了,他們手裏握有的上代山鬼的元靈便會複蘇,她不會甘於被控製的,必然會掙脫他們的擺布,到時他們便失去了最大的籌碼。”她說到這裏,頓了一下,很遺憾、卻又很漠然地說,“如果事情和我想的不一樣——反正外麵的人也不關心山裏出了什麽事,如果真的影響到他們,不也是咎由自取嗎?”
沈如晚驟然抬眸望向鍾盈袖,後者隻是用先前那種溫柔又平和的目光望著她,仿佛半點也沒意識到這話究竟有多殘忍。
她又看了邵元康一眼,後者隻是偏開了視線,沒與她對視。
有那麽一瞬間,沈如晚忽然明白了為什麽會有修士排斥精怪鬼魅、認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原來再溫柔博愛的精魅,也有冷酷如斯的一麵。先前她覺得鍾盈袖身上帶點神性,可卻忘了,若真有神,博愛之外,也有一視同仁的漠然。
可這似乎也怪不得鍾盈袖。
就算是人,也多的是不做人的畜生,挖空靈女峰的是他們,罪魁禍首自然也是他們,鍾盈袖隻是默默地看著罷了。
“若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可以告訴我。”沈如晚沉默了許久,低聲說道。
她已經不想再在這裏待下去了,她和他們不是一路人,她永遠也不能坐視罪惡和苦厄。
知己、親友、故交,陌路人縱使相逢,也終要殊途。
這一路走下來,她隻信自己,也隻能靠自己。
“沈師妹!”邵元康追著送她到盈袖山莊外,遙遙望著她,在白雪茫茫裏,她是最後一點亮色,“沈師妹,你……你也多保重,你大義凜然、一心為公了這麽多年,也算對得起心中道義和手中的劍了,往後的日子,還是多對自己好一點吧。”
不是真的關心她,也說不出這些話。
邵元康終究還是為師妹想,沈如晚過得好,總比為了道義而過得越來越苦要好。
可沈如晚呢?
她回頭望了邵元康一眼,忡怔片刻,忽而笑了一下。
“謝謝邵師兄。”她說,眉眼是寂然的笑意,有歎也有笑,“我也想這樣,隻是沒奈何……”
木葉蕭蕭,落雪皚皚,隻剩她斷然言語,擲地有聲。
“十年飲冰,難涼熱血。”
“我既然回了修仙界,若不把這周天乾坤攪個清明,就絕不會再退回去。”
邵元康站在原地,怔怔看她身影遠去,走向更遠處站在視野盡頭、不知等了多久的曲不詢,半晌,幽幽一歎,低頭搖了搖,又笑了。
打不死、摧不垮、壓不折。
無人可擋、無事可阻、無物可擾,世事消磨如刀如火,卻成就百煉鋼。
“沈師妹啊沈師妹,”他神色複雜,“你當初若是真和老寒認識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