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第118章


    ◎你怎麽才來啊……◎

    槐月初一。


    人間四月芳菲無盡。


    滿城灼灼繁花開得如火如荼,成片芳菲叢叢簇簇昭示著春日的熱烈,讓人看了心生歡喜。


    相府至皇宮的沿途禮樂齊鳴,鑼鼓喧天。明府嫡千金出嫁,排麵堪稱百十年以來前所未有之宏大,紅妝綿延數十裏,圍觀之人摩肩接踵,擠滿了禦街兩側,爭相見證這百年難得一見的盛世大婚。


    華貴鳳輦在儀仗簇擁之下自承天門抬入皇城,落於坤寧宮。


    遵照禮製,明斟雪在女官的引導之下,入坤寧宮更換吉服,改乘禮輦前往太極殿,同帝王祭拜天地。


    坤寧宮至太極殿間的路途約莫耗時兩刻鍾,然而這一回,太極殿內的眾人等了半個多時辰也遲遲沒能望見皇後儀仗的影子。


    眼看著吉時將至,再等下去怕是會耽擱之後的流程,獨孤凜心下隱隱不安。


    “藏風,率影衛隨孤往坤寧宮親迎皇後。”


    他話音剛落,卻見原本該伴駕鳳輦儀仗的禮官跌跌撞撞跑了來,慌的禮冠都鬆散了。


    “陛下——”


    “皇後娘娘她來不得了……”


    ***

    明斟雪落輦坤寧宮更換吉服時,流螢立在一旁稟報接下來的流程。


    這些流程明斟雪早已熟稔於心,畢竟前世她便以皇後的身份嫁過獨孤凜一次。


    宮嬤為她補妝時,明斟雪順手自流螢那兒接過宮宴宴請名冊過目。


    略略翻了幾頁過目,來的多是當朝文武重臣,或是早已退隱朝堂,但與明氏交好的清流人物。


    “娘娘,吉時將至,您該起駕前往太極殿了。”


    獨孤凜還在太極殿等著她。


    明斟雪抬眸應了聲,指尖匆匆劃過名冊末尾幾頁,便要合上名冊交給流螢。


    餘光不經意間掃過一筆墨色——


    指尖倏然一頓,明斟雪又將那頁重新翻了回來。


    “容懷瑾……”


    捏著紙頁的指尖微微顫抖,明斟雪遽然抬首喚來禮官:“容氏上下獲罪被禁足府中等候發落,容懷瑾舊疾複發臥病在床,他的名字為何會出現在擬邀名冊之中?”


    “這上頭有容氏大公子的名姓?!”禮官大驚,自皇後手中接過名冊仔細辨認。


    “這…這……怎會如此……”禮官慌了神,忙將名冊送與禮部官丨員校對。


    禮部官員忙去取了修訂數次的稿卷來,一遍又一遍校對排查。


    “回稟皇後娘娘,名冊擬訂之初,確是未將容公子列入其中。臣也不知,這卷終稿上為何會出現容公子的名姓。”


    “不曾列入其中?”明斟雪蹙起眉,已然覺察出端倪。


    “派人去太和殿悄悄探一探容懷瑾是否在場,切記行蹤要隱秘,不得驚動他,速去。”


    禮官領旨遣人來往了一回,如實回稟道:“臣依著娘娘的意思,探得容公子半個時辰前已遞了入宮的名貼,負責校對赴宴賓客名目的禮官見著名冊上有容公子的名號,也沒多想,便將他放入了太和殿中。”


    “他人竟已入了太和殿?!”明斟雪倒吸一口冷氣,登時站起身來,暗道不妙。


    “娘娘,您怎麽了?若是不歡迎容公子來,奴婢差人將他請出太和殿便是,娘娘何須如此緊張。”


    流螢見明斟雪手心冷汗涔涔,忙取出喜帕為她擦拭柔荑。


    明斟雪抽回手,麵上愈發焦急,反複呢喃著:“不可能…容府外有我兄長親自布下的暗線,都是軍中好手,容懷瑾他怎麽可能會突破多重包圍直入皇城……”


    還是說,她遠遠低估了容懷瑾,這人看似文弱,實則反察追蹤的能力遠在明氏府兵與禁軍之上?

    若真如此,那麽容懷瑾此人遠比明斟雪了解的要可怕的多。


    帝後大婚,他不請自來是為了……


    明斟雪呼吸一滯,來不及細細思索背後更深重的陰謀,幾乎是在跑出殿的同時疾聲吩咐禮官:“去告知陛下,速速調集禁軍包圍太和殿,護衛百官賓客的安危!”


    “娘娘您這是要去哪兒!”伴駕鳳輦儀仗的宮人大驚失色,隻見皇後身著鳳冠霞帔,朝與太極殿向左的方向奔去。


    “都別跟過來!去通知陛下調集禁軍,除卻禁軍,誰也不得再靠近太和殿的喜宴半步!”


    明斟雪隱約猜到容懷瑾想要做什麽,事不宜遲,她必須先行趕過去穩住容懷瑾,盡力保全太和殿上下,至於別的……


    她暗暗歎了一口氣,心知這場大婚注定要被耽擱了。


    她提起裙裾,不顧一切朝太和殿奔去。


    朝陽下,少女一襲鳳冠霞帔流光溢彩,迎麵十裏春風吹動紅綾搖曳,灼灼如烈火,天地間湧起血色無邊。


    她跑得很急,鳳冠間珠翠碰撞在一起,叮當作響。明斟雪順勢拔下一根趁手的金簪攏於袖中,緩步平複心情,轉身步入太和殿。


    殿內眾賓歡坐,觥籌交錯間忽見一抹熱烈似火的身影出現在正門前,驚豔奪目,讓人移不開眼。


    待到滿殿視線齊齊交匯於一處,看清了鳳冠之下少女那傾國容色之時,滿座啞然。


    這個時辰,皇後怎會孤身來至太和殿?

    成百上千種意味複雜的目光紛紛落在身上,明斟雪麵不改色,鎮定自若朝太和殿一角不起眼的席案前一步一步走去。


    入目那道清俊的身影於她而言再熟悉不過。


    “容公子。”明斟雪出聲喚他,一如從前。


    身著玉冠雪袍的俊朗公子聞聲擱下酒杯,緩慢抬起眼眸。


    “公子為何要來。”明斟雪眸中蓄起柔和水色,凝結著無盡婉轉愁思,楚楚動人。


    容懷瑾眸底黯然失色:“你成婚,我定是要來再見你一麵的。”


    滿殿賓客怔怔凝視著兩人,唏噓不已。


    敢情這對郎有情妾有意,被棒打了鴛鴦?

    瞧著皇後這架勢,是要放棄大婚特意趕來與容氏大公子私奔?!

    明斟雪朝他步步走近,她立在容懷瑾麵前,端起了酒盞。


    “容公子,我敬你。”


    容懷瑾沉默一瞬,苦笑道:“好,臣敬娘娘。”


    說罷,尾指微微動了動,端起酒杯仰麵一飲而盡。


    他仰起頭,脖頸完完全全暴露在明斟雪的視線裏,杯中酒盡,還沒來得及放下酒杯,頸間驀地刺入一截冰冷。


    “咣當”一聲,杯盞自手中脫落墜地。


    明斟雪溫柔不再,麵色遽然一變,旋過身轉至容懷瑾身後,手握金簪利落刺進他的脖頸。


    “讓你的人都退下!”她冷聲命令道,哪有半點纏綿悱惻的女兒情態。


    眨眼的功夫,手起簪落,出手狠絕。


    “不愧是獨孤凜選中的皇後,”容懷瑾低笑了聲,咬牙切齒:“行事作風同陛下真是越來越像了。”


    明斟雪攥住金簪用以挾製容懷瑾:“容公子莫要輕舉妄動,這簪子刺入命脈,一旦拔丨出,半個時辰之後即便華佗再世也救不了容公子的性命。”


    滿殿賓客亦被這陡然逆轉的情形驚的瞠目結舌。


    他們竟然在這位溫婉可人的皇後身上,看到了年輕的帝王殺伐果決的影子。


    心底油然生出敬畏。


    明槊意識到什麽,怔愣一瞬,立即衝出席麵想要護住妹妹。


    “兄長!禁軍未至,太和殿周圍能調集的護衛不多,請兄長即刻率領殿中武官盤查太和殿各個角落。”


    她話音剛落,大殿邊緣便有人偷偷冒頭意欲趁機溜走。


    明槊機警,厲聲喝到:“站住!”登時率副將赤手空拳同幾人相搏,幾個回合便將人反剪雙臂拿下。


    “身手一般啊,容懷瑾,你怎麽想的派這種人來攪局。”明槊嘲諷了句,雙眸一眯,同敵軍你來我往交鋒多年的經驗讓他直覺這事兒沒那麽簡單。


    “哥哥,不可大意輕敵。”容懷瑾的反應實在太過淡定,明斟雪反而不安。


    她思忖一瞬,提醒道:“哥哥,搜他們的身。”


    容懷瑾麵色微變。


    明槊會意,一抬手,道:“搜!”


    “是!”


    武官齊擁而上,仔細盤查。


    那十餘人的衣襟方一被扯開,硫磺硝石殘餘的粉末嘩嘩散了一地。


    “是…是製作火藥的原料……”


    有經驗的朝臣一眼便辯識出了這番人的目地。


    “他們想炸殿!”


    “報!明將軍,卑職搜尋痕跡探得這些人在太和殿四周埋下了火藥!”在大殿角落裏盤查的將士麵色蒼白,前來複命。


    “火藥!!”


    滿殿文武震驚,年長者顫顫巍巍指向容懷瑾,啐了一口,痛斥道:“豎子狠毒如斯!竟妄圖一力摧毀大徵朝堂!”


    “幸而皇後娘娘來的及時,若遲上片刻讓你這廝得了手,引爆火藥炸殿,大徵一日之內痛失文武大員上百人,如此龐大的空缺又當如何填補!屆時我大徵內無支柱,豈不是任人欺辱!”


    一言激起千層浪,在座眾人思及後果,無不膽戰心寒,紛紛痛聲叱責容氏子狠毒。


    “兄長,你先率人嚴控火種,盡快將火藥搬離太和殿,我來時已派人知會了陛下,禁軍正在趕來的路上,自會護衛諸位的安危。”明斟雪抵住金簪,觀察容懷瑾的神情。


    容懷瑾眼睫微垂:“明姑娘可還滿意容某送來的這份賀禮?”


    明斟雪注視著他的後頸,良久,突然開口道了句:

    “這份賀禮倒是很符合您的一貫作風。”


    “您說是嗎,大殿下。”


    大殿下……


    這一稱謂如平地炸起驚雷,眾人怔愣著望向麵容清俊的容氏公子,震驚的說不出話。


    “大殿下?這容氏長孫怎的會是先帝的大皇子!”


    交頭接耳聲愈來愈嘈雜。


    四麵八方的質疑與辱罵聲傳入耳中,容懷瑾垂著頭,忽然發出一陣低笑,充斥著嘲諷:“嗬,嗬哈哈哈……”


    他彎丨了彎唇角:“明姑娘是何時識出本王的身份的。”


    “千秋宴那夜,你用上了這副皮囊想要帶我離開,那時起我便起了疑心。


    獨孤凜追來將我捉拿回宮時,我當著殿下的麵用匕首威脅獨孤凜,一來是為了驗證殿下的身份,二來是為了博取殿下的信任。


    果然回宮之後,殿下隻是將我按在假山中恐嚇,並未真正動了殺意,也正因著殿下的信任,方才我才能有機會近殿下的身,刺出這一簪。”


    “真正讓我確定殿下與容懷瑾互換身份,以對方的容貌示眾的時間是我將殿下自刑部送回容府的那一夜。”


    “那一夜,我以同容玉珠敘舊為理由,留在了容府裏,目地就是為了等到褪下容懷瑾麵孔的殿下能自容氏長房的院落裏出來。


    意外收獲便是殿下的妹妹,玉珠姑娘。她無意間發覺陪伴自己十餘年的兄長竟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這才會對‘容懷瑾’這個人物的態度發生轉變,由黏著兄長變為避之不及。”


    明斟雪垂眸,目光落在他的掌心:“還有殿下掌心留有的那一道刀痕,即便容懷瑾本人仿的再像,刀的深度,疤痕寬度與走向總會有細微差別。”


    “殿下承認嗎?”她問。


    “認,明姑娘都說到這般地步了,本王怎能不認。”


    獨孤邵視線一低,眼底流露出幾分欣賞:“明姑娘很聰明,心細如發,比本王更懂得隱藏心思,隻是……”


    他突然翻掌扣住明斟雪的手腕。


    “這麽多年,明姑娘能否分辨清楚,同姑娘結有青梅之誼的人究竟是容懷瑾,還是用著容懷瑾那張臉的獨孤邵。”


    “獨孤邵,你放開斟兒!”明槊推掌而出,掌風凶猛,鉗住獨孤邵的腕骨施力反向重重一折,生生掰斷了扣在明斟雪腕上的那隻手。


    “這裏有兄長鎮著,斟兒你且先回去繼續未完成的婚儀。”明槊將明斟雪擋在身後。


    明斟雪望著兄長的背影,點點頭。


    她提起裙裾方想轉身離開,身後突然傳來獨孤邵陰鬱的聲音:


    “難得諸位能有機會齊聚一堂,既來之則安之,誰都別想離開。”


    他側身,視線越過明槊投向他身後的明斟雪。


    “包括明皇後您。”


    獨孤邵掏出火折子,那張清俊有書卷氣的麵皮上出現了與氣質極然不相符的癲狂。


    “心愛的女人大婚當日同別的男人死在一處,想想都痛苦。本王偏要讓獨孤凜終其一生陷在痛苦的泥潭中,他的江山,他的心上人,本王雖然得不到,卻能夠通通摧毀。”


    明斟雪聞聲驟然回身,珠翠環佩碰撞著發出淩亂的聲音,聽的人心慌。


    “獨孤邵!”


    除卻看守容氏嘍囉的將士,明槊與殿中幾位武將聯手包抄獨孤邵。


    獨孤邵雖被明槊折斷一掌,另一隻手完好無損,他單手執火折子意欲點燃衣間與殿中藏著的火藥。


    依規製,前來赴宴的官員需將隨身佩戴的武器解下封存在宮外。


    明槊等人沒有刀槍劍戟,赤手空拳無法遠攻,顧及獨孤邵身上的火藥又不敢貿然近取。而有佩刀的侍衛如今分散在殿外緊急排查火藥,無法趕來殿內支援。


    “獨孤邵你簡直喪心病狂!”明槊怒喝道,隻覺有心無力。


    “本王壞事做盡,本就難逃一死,何不拉著大徵朝野上下一同陪葬。”獨孤邵手中的火折子緩慢下移。


    明槊同副將交換了個眼神,幾人聯手分散獨孤邵的注意力,逼著他不斷移動位置,無暇去點燃火藥。


    獨孤邵被逼至大殿正中。


    太和殿上首正座安置著一把鎮殿寶劍。


    武官沒有武器,但他們絕不敢去動那把象征帝王權威的尚方寶劍。眼下雖能拖延獨孤邵的動作一時,卻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形勢頓時陷入焦灼。


    獨孤邵的火折子逐漸落下。


    進退兩難之際,眾人視線中倏然閃過一抹明豔勝火的身影。


    眾目睽睽之下,大徵的皇後一襲鳳冠霞帔登上高台,直取尚方寶劍。


    放眼太和殿上下,而今那柄象征帝王權威的寶劍隻有明斟雪有資格持有。


    隻有她配與獨孤凜共享至高皇權。


    明斟雪身姿纖薄,寶劍由玄鐵澆築而成,份量沉重,相較之下她的力氣實在過於嬌弱。


    她伸出雙手握住劍柄,拚盡全力將那柄劍自龍案上取下。


    她拖著利劍,貝齒緊咬,艱難地一步一步朝獨孤邵背後靠近。


    明槊望見妹妹的身影,驚詫之餘壓下眼底擔憂,默契地同她相互配合,聯手副將吸引獨孤邵的注意力。


    除卻背對著明斟雪的獨孤邵,滿朝文武正見證著皇後的舉動與意圖。他們深受震撼,齊齊起身分立大殿兩側,以目光向那位溫婉柔弱的女子致以敬意。


    一雙柔荑將利劍高高舉起,對準獨孤邵的後心,重力劈下刺入——


    一道淋漓血雨在視野中迸濺開。


    獨孤邵被劍捅穿後心,猛地朝前一撲,噴出一大口鮮血。


    身後傳來明斟雪溫柔而堅定的聲音:


    “出席今日宴席的都是朝堂上的肱骨能臣,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也承載著大徵千萬百姓的期望,他們的安危不能有任何閃失。


    我既受封為大徵的皇後,大徵江山,我自然要陪獨孤凜一起守。”


    明槊見機迅疾搶走火折子銷毀。


    獨孤邵難以置信雙目圓瞪,僵硬地轉過身想要看清背後何人。


    明斟雪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她雙手握著劍柄,拔出利劍再度捅入。


    滿目刺眼的紅。


    獨孤邵動作僵了僵,高大的身軀在她麵前倒下。


    一雙柔荑瞬間脫了力,染著血的重劍“當啷”一聲落地。


    滿朝文武目光齊齊匯於太和殿中央那個纖弱的女子,肅然起敬。


    曆經三朝虛發皆白的老臣率先站出來,拄著扶杖領聲朝拜道:

    “老臣參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繼而滿朝文武井然有序俯身朝拜,朗聲齊頌道:“臣等參見皇後娘娘,恭賀帝後大婚,祝願陛下與娘娘伉儷情深,萬壽無疆。”


    明斟雪心有餘悸,她怔怔站在太和殿正中,握劍的兩隻手掌心浸滿了冷汗。


    滿朝肱骨的頌賀聲震徹大殿,明斟雪俯視著百官的俯下的身軀,倏然紅了眼眶。


    她看到人群中,兄長重新抬起頭來讚許地微微頷首,朝她微笑。


    明槊起身走向妹妹,道:“去罷,吉時將至,陛下在趕來的路上,你現下回去恰好能與他正麵相逢。”


    他拍了拍明斟雪的肩膀,心底百感交集:“斟兒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嬌柔的小姑娘了。從前父兄保護你,如今陛下與你攜手守護大徵,去罷,陛下在等你。”


    “哥哥,”明斟雪突然攥住他的胳膊,眼眶濕潤:“答應我,以後好好輔佐陛下,他為人處事雖強勢狠戾,卻也能做到兼聽則明。若有不到之處,父兄盡可提出異議去指正,若是意見相合,便可傾力輔佐。


    陛下孤身一人常居禁庭,嘴上不說,心裏也是知道孤獨的,逢年過節兄嫂帶上阿爹阿娘與芸姐兒桓哥兒入宮陪陪他,添些熱鬧氣息,這樣,他心裏也不至於那麽難受。”


    明槊皺眉,從她話中覺察出幾分不對勁。


    “斟兒這是何意,因何叮囑兄長這般細致的事情。”


    明斟雪不答,她吸了吸秀氣的鼻子,勉強撐起一個微笑:“讓陛下久等了,我去尋他。”


    她跑出幾步,倏然回首,抬眸再度深深望向群臣中蒼老的父親與正值壯年的兄長。


    她想最後留給他們一個完美的笑,唇角努力翹起,洶湧的淚意卻很不爭氣,在這一瞬傾瀉而下。


    明斟雪抬手捂住口,強忍著淚意將下唇咬出血,哽咽道:“眾卿平身。”


    而後在闔殿充滿敬意的目光中,轉身拚盡全力朝太極殿的方向奔去。


    負責抬著鳳輦的宮人跟在她身後,怎麽也追不上。


    她跑得輕快極了,東風吹動熱烈如火的嫁衣染紅天際,像浴火的鳳凰,又像一抹明豔的朝霞。


    鳳凰浴火涅槃。


    朝霞無形易散。


    明斟雪提著裙裾,隻覺得腳步越來越輕盈,整個人恍若浮雲般飄飄悠悠。


    當她意識到已然到來殘忍的真相時,盡管心裏早有準備,可當這一刻真正到來的時候,明斟雪整個人還是被強烈的恐懼占滿。


    她不想停下腳步,她還沒有見到獨孤凜,還沒有同他拜過天地。


    獨孤凜還在等著她。


    怎麽辦,她好像沒有力氣支撐到太極殿了……


    步履越來越虛浮,明斟雪感覺自己已經不是自己了。


    恍惚間她真的化為了一縷魂,如坤寧宮裏的香霧一般嫋嫋升起,風吹則散,於塵世間消弭的無影無蹤。


    淚水不爭氣地掉下來。


    “獨孤凜,我害怕……”她念著獨孤凜的名字,忍不住哭出了聲。


    太極殿的路怎麽那麽遠,遠的她窮盡畢生也無法到達。


    內心深處湧出的絕望與疲憊如繩索牽累著她的步伐。


    明斟雪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


    她沒有力氣了。


    她倚著石壁緩緩倒下。


    身後是開的熱烈的芍藥。


    芍藥又名將離,顧名思義,有情人即將別離。


    “倒也應景。”明斟雪輕輕地歎息了聲,“離別時的感覺真糟糕,心裏酸的像被青澀的梅子汁填滿。”


    她不喜食酸,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獨孤凜都會刻意照顧她。


    前世的明斟雪在深宮中孤立無援,過的憋屈極了,日久天長性格也由活潑變得沉默寡言,就算不喜歡也不會說。宮宴時麵前擺著盤蜜漬青梅,當著眾人的麵,她忍著酸服下。


    她並不擅長偽裝自己,獨孤凜那時瞥了她一眼,什麽也沒說。但明斟雪發覺,自此以後宮宴不會再有她不喜的菜肴點心出現。


    前世的記憶變得模糊,明斟雪感覺頭腦昏昏沉沉的。


    眼簾疲倦地打著顫,強撐著不肯闔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麽。


    她能等到什麽呢。


    明斟雪艱難抬眸,視線中隱隱浮現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


    她好像真的等到了。


    獨孤凜奔至她身前時,全身的疲倦壓下去的淚意與心酸瞬間被挑起。


    明斟雪哭著用綿軟無力的拳頭去錘他,氣若遊絲:“你怎麽才來啊……”


    獨孤凜轟然被難以言喻的恐懼擊倒。他跪在地上,任由明斟雪捶打,雙臂顫抖得厲害,幾乎要抱不穩她。


    斟兒,你怎麽了…告訴孤你怎麽了……“”他能感受得到,明斟雪的身子輕的可怕。


    明斟雪錘在他肩上的柔荑無力垂下,“當啷”一聲磕在地上,鎖扣被磕的鬆動,平安鎖順著少女纖細的手腕滑落。


    獨孤凜尋聲望過去,目光狠狠震顫。


    平安鎖斷了。


    他一瞬間明白明斟雪做了什麽。


    “謝謝你幫我重生這一世,我不要你的命了,也不需要你付出換命的代價。”明斟雪躺在他的懷裏,笑著望他。


    獨孤凜胸膛起伏不定,蒼白的薄唇無力翕動,他突然垂下頭,悲慟出聲:“你怎麽這麽傻……”


    明斟雪摸摸他的臉頰:“似乎是你更傻一點,我若是不去菩華寺探尋重生的真相,你是不是打算代我去死,然後隱瞞我一輩子。”


    這話猛然驚醒了獨孤凜,他抱著明斟雪起身,慌亂失神地安撫她:“別怕,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你再堅持一會,再堅持一會就好,孤命人去請淨禪法師來救你……”


    他手抖得厲害,不知是在安慰明斟雪,還是在安慰他自己。


    “別去。”明斟雪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襟:“你比我更清楚,沒用的,已經來不及了。”


    年輕的帝王麵上已然落下了淚痕,明斟雪抬手幫他擦去淚水,歎道:“你別哭,讓我再好好看看你。最後的時間裏,陪我一起去見見我的親眷罷,讓我同他們好好道個別,以後,他們也是你的親人了,你就不會再是孤獨著的一個人了。”


    “可若沒有你,孤會一直是一個人。”獨孤凜紅了眼眶,“孤答應你,宣明府上下來見你,你能不能也答應孤,不要離開……”


    “大概不可以,”明斟雪搖了搖頭,“我必須得離開了。”


    獨孤凜渾身發冷,心髒疼得快要被撕成碎片。


    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會哽咽著卑微地祈求她:“斟兒,孤不要你的愛了,你能不能繼續恨著孤……”


    他不要明斟雪的愛了


    她愛他,才會背著他偷偷決定拒絕換命。


    若她繼續恨著他,今日斷不會是這個結局,明明該去赴死的人是他,為什麽要換成他的斟兒來承受這一切。


    明斟雪不知該如何安慰他,隻能抱著獨孤凜的麵頰,一遍又一遍幫他擦去淚水。


    明氏的親眷被帶了來。


    每個人都在竭力忍耐著,許久許久,人群中驀地起了一陣哭聲,徹底擊潰了眾人的心防。


    “不許哭!”檀溪泣不成聲,捂住桓哥兒的嘴巴訓斥道。


    “嫂嫂,不要責備他。”明斟雪無力地搖了搖頭,握住明相夫婦的手,低泣道:“阿爹阿娘,恕女兒不能盡孝了……”


    話一出口,已是哭聲一片。


    明斟雪微微平複了心情,又轉而去握住明槊的手:“哥哥,照顧好爹娘。”


    她用另一隻手牽住獨孤凜,對明槊叮囑道:“也請兄長好好輔佐他。”


    明槊這時才明白妹妹離開太和殿時對他說的那番話,八尺男兒陡然崩潰大哭。


    明斟雪揉揉眼睛:“你們都在哭什麽,不要這樣,這樣我會舍不得……”


    這一世真好啊,短是短了些,但是她愛的人都在,都可以好好活著,不再重蹈前世覆轍。


    明斟雪的雙瞳逐漸發散開,最後的最後,她將模糊的視線投向了獨孤凜。


    她用最輕鬆的口吻說道:“好好做你的皇帝,我要走啦。”


    尾音如她的生命一般,輕飄飄的遠去了。


    獨孤凜喉結驀地一滾,頃刻間整個人被拔走力氣,頹然跪倒在地。


    他緊緊鎖著明斟雪,小心而珍視地將她的身子緊緊鎖在懷裏,仿佛這樣便能留住她。


    “你怎麽忍心……”他蒼白的唇微微翕動,“明斟雪,你怎麽忍心……”


    他垂下頭,淚水砸在明斟雪沒有生息的麵上。


    怎麽辦,獨孤凜。


    獨孤凜你該怎麽辦……


    平安鎖斷了,締結換命的契約毀了。


    你留不住她了……


    他在心底聲嘶力竭質問著,沒有人能給出他答案。


    淚水倏然滑落麵頰。


    明斟雪走了。


    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作者有話說:


    這不是結丨局!(狗頭保命)


    還有一個大大大肥章,明天蒸文丸潔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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