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第117章


    ◎(二更)你來娶我◎

    灰蒙蒙的天穹午間好不容易放了晴,片刻的功夫,烏雲再度聚攏起來,陰鬱天色生生將殿內氛圍壓的低沉。


    蒼白天光灑上明斟雪躲在暗處的身影,離別的愁緒抑製不住湧上眼眶,她怔愣許久,默默擦去了淚水。


    舍不得嗎?


    自然是舍不得的。


    明斟雪失神地望著香爐上嫋嫋升騰的香霧。


    真可憐,轉眼間便消散的無影無蹤了。


    很快,她的結局也會是這樣。


    明斟雪獨處暗室不知待了多久,久到連麵上的淚痕都被風吹幹了。


    直到窗外人影攢動,窸窸窣窣的人語聲愈來愈清晰。


    “皇後呢?”


    是獨孤凜的聲音。


    明斟雪遽然一驚,心髒猛縮了下,回過神來慌慌張張便要去藏起那支簽文。


    匆忙間,案上薄而鋒利的書頁劃過指尖,割開一道細小的傷口,殷紅血珠瞬間湧出指腹,滴落在那簽文上,洇透筆墨。


    明斟雪顧不得指腹劃開的傷口,隻一味將小葉紫檀匣並簽文往箱篋底藏。


    獨孤凜急切地在殿內找尋她的身影。


    熟悉的步履聲越來越近,明斟雪關上箱篋的前一瞬,內殿珠簾碰撞著發出脆響。


    寬袖霍然掃過珠簾甩落,獨孤凜定定立在她身後。


    明斟雪聽得到他急促淩亂的呼吸聲。


    找不見她,他很不安。


    半明半昧的光影間,少女纖薄的身姿陡然一顫。


    明斟雪僵硬地轉過身來望向他,勉力撐起一個平靜如常的微笑。


    她啟唇想要對獨孤凜說出早已預演過無數次的問候,還沒來得及出聲,獨孤凜已快步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將溫軟的身子緊緊擁入懷中。


    “為什麽藏在這兒,讓孤好找。”獨孤凜一出聲,聲音已然喑啞。


    明斟雪埋在他胸膛間,感受得到他慌亂不安的心跳。


    她咬了咬唇,故作輕鬆笑著同獨孤凜說道:“我有聽陛下的話,老老實實待在坤寧宮內,又不會亂跑,陛下有什麽可擔心的?”


    獨孤凜不言,隻是俯身將下頜深深埋入她頸窩間。


    明斟雪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悄悄蹭去眼角的淚光,輕聲試探獨孤凜:“多大的人了,怎麽像個孩子似的,一會兒的功夫尋不見我便急成這樣。若是有一天我消失了,陛下找不見我,又該怎麽辦?”


    “斟兒要去哪?”獨孤凜心底驀地一沉,偏過頭盯著她,神色緊張。


    明斟雪一雙柔荑順勢搭上他的肩,笑容輕鬆:“我同陛下開玩笑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能去哪裏?在大徵的疆土上,陛下又怎麽可能找不見我。”


    獨孤凜定定注視著她,眸底疑慮未消。


    他們實在太了解彼此了。


    “如實交代,斟兒到底聽得了什麽。”他難得對明斟雪嚴肅。


    “真的沒有什麽。”明斟雪抬指輕撫著他的喉結,企圖轉移話題。


    “不過是今日的變故讓我心憂罷了,宮變來的太過意外,怎麽樣,陛下那邊可還順利麽?有沒有受到什麽傷害?”


    獨孤凜按住她的手,隻當她是被宮變一事嚇到了,麵色稍稍緩和些許:“你安心,有孤在,任何人都不能傷害你。魏紹及其黨羽已被押解至詔獄候審,此番將其一網打盡,大徵的江山算是徹底拔除了一顆毒瘤。”


    “恭賀陛下江山穩固。”明斟雪鬆了一口氣,眼底透出笑意。


    獨孤凜握住她的手,包在掌心裏摩挲。


    “斟兒,”他喉結微滾,心頭倏的湧上一片熱意,“再無人能將我們分開了。”


    除卻生死。


    獨孤凜扣在她腰肢間的手掌收緊,兩人間不留一絲距離。


    劇烈的心跳聲在胸腔內震動。


    他的斟兒還這樣年輕,留給她一個安定無患的江山,至高的皇後地位,以及完整清白的明府相陪伴,起碼可保她餘生順遂,無所憂亦無所慮。


    獨孤凜將最圓滿的一切留給了她,隻有這樣,他才能安心離開。


    千言萬語有待傾訴,卻又哽在喉嚨裏,隻凝聚成一句:“以後,照顧好自己。”


    明斟雪聽懂了獨孤凜的意思,窩在他懷裏用力地點了點頭。


    她緊緊抿住唇,壓下眸底即將奪眶而出淚意,小聲囁嚅:“陛下也是一樣。”


    她垂下腦袋,強撐著用輕鬆的口吻軟聲央求:“陛下除去一患,這應當是好事,怎的語調這般傷感。走了走了,午膳備下好些時候了,我餓了,陛下快陪我去用膳罷。”


    “好。”獨孤凜由她牽著手,十指緊扣不肯鬆開。


    午膳才用了不到兩刻鍾的時間,獨孤凜起身為她添置甜羹時,殿外突然傳來悲慟的哭嚎聲。


    “十殿下!十殿下!”宮人攔也攔不住,獨孤澄已衝入了殿內。


    “老十?”獨孤凜墨眸微眯。


    “皇兄——”獨孤澄淚流滿麵。


    “母後她……她放火焚了長秋宮,將自己關在殿內想要自盡……臣弟實在無法,叩請皇兄施以援手……”


    “焚宮自盡?!”明斟雪麵色一白,望向獨孤凜。


    怔愣間,獨孤澄早已屈膝跪下。


    “臣弟自知母親有錯在先,辜負皇兄的信任……可是皇兄,她是臣弟的生母啊……臣弟懇請皇兄開恩,若能救出母親,臣弟願退還獨孤氏給予的一切,帶母親回容氏伏罪……”


    獨孤澄泣不成聲,以頭搶地:“求您了,皇兄……”


    獨孤凜怔怔目視著他,心生遲疑。


    容太後恩將仇報發動宮變,更兼有冒名頂替帝妃,與外臣私通混淆獨孤氏血脈諸條罪責。


    暫且拋卻別的不談,單論宮變一條,她便死不足惜。


    可是……


    溫軟柔荑忽的覆上獨孤凜的手背。


    獨孤凜斂眸望去。


    “陛下,去罷。”明斟雪朝他點了點頭,“去與自己和解,將一切問個清楚。”


    “我陪陛下一起。”


    獨孤凜薄唇緊抿,翻掌緊緊握住明斟雪的手。


    “多謝你陪著孤。”


    “說好了結發為夫妻,陛下的事便是我的事,我們一起麵對,好不好?”明斟雪對他笑。


    “斟兒,”獨孤凜將她緊緊圈在懷裏,聲音艱澀,“孤三生有幸得以遇你。”


    心有戚戚焉的妙意便在於,獨孤凜藏於心底的事無需開口,她便能洞悉一切。


    一顆心前半生留下的缺憾,被明斟雪逐漸填滿。


    她不是神通廣大,救苦救難的菩薩。


    卻是能渡獨孤凜脫離苦海的唯一一尾輕舟。


    是他的畢生所愛。


    是他的心上人。


    ***

    長秋宮的火勢自正殿蔓延開,濃煙滾滾,木材爆裂聲震耳欲聾。


    獨孤澄抓住自火場中出來的灰頭土臉的宮人,急迫追問道:“我母親呢?我母親呢!”


    “奴才盡力了,偏殿的火已被水澆滅了,正殿的火勢實在洶湧,奴才們去偏殿搜查了幾遍,不曾見到太後娘娘蹤跡,想來太後娘娘應是留在了正殿內。”


    宮人話音剛落,正殿一側便傳來疾呼聲:“快來!太後娘娘在這裏!”


    正殿的大門被強行自外破開,裏頭仍舊燃著烈火,宮人靠近不得,隻得留在殿外躊躇不前。


    容太後的身影在火海中若隱若現。


    “母親!”獨孤澄見狀便要衝入火場裏救人。


    “十殿下三思!十殿下三思啊!”身後的幾名宦官忙架住他的胳膊死死阻攔獨孤澄。


    “這火是撲不滅了,咱們進不去,太後娘娘她也出不來了。”


    “我不信!”獨孤澄痛聲大哭:“母親!我不信你會狠心拋下兒子!”母親你出來好不好……兒子帶您離開皇宮……”


    容太後鬢發散亂,形容瘋癲,聽見獨孤澄的哭嚎不但不心軟,反而被激起了壓抑多年的一切怨恨。


    “你個扶不起的蠢貨竟然還有臉來見我!我輪落到今日這般地步,還不都是拜你所賜!你怎麽還有臉來哭你娘的喪!滾!簡直辱沒了你父親的門楣!”容太後痛斥他。


    “不是的……兒子同您說了,兒子根本不想和皇兄爭權……是您一意孤行……我……”


    “你什麽你!我算是看明白了,獨孤氏的地盤養不出好人!連你一身容氏的清貴血統都能被養廢了!這皇宮吃人不吐骨頭,若不是為了你,我何以被摧殘成今日這副模樣!”


    “還有你——”她話鋒一轉,扭曲的麵孔擠出猙獰:

    “獨孤凜,你少在我麵前裝好心!是個人都會報複自己的仇人,你掌權後為什麽不報複我?為什麽不報複我!你是不是故意要看我的笑話?看著我代替你的生母承受十餘年的痛苦與折辱……”


    “當然不是!”獨孤凜冷靜地注視著她那張扭曲了的醜陋麵容。


    “孤留著你,尊你為太後,隻是想在你身上找尋孤生母的影子,看一看她是何模樣。”


    “姨母,孤從來沒有想過恥笑你所遭遇的一切,從前,孤是真的將你視作母親對待,孤今日前來,也不是為了冷嘲熱諷。”


    “那你是為了什麽?為了你的生母?”容太後淒然地笑了,“可憐的孩子,這麽多年你也不比我過得容易。可笑吧,拋棄你二十年的母後並不是你的母親,白白被人冷落了二十年。這皇城就是座白骨累就的墳墓,當年吞掉了姐姐的性命,如今,也要帶走我的命了……”


    “死了好,死了好,自此以後沒煩惱……”她轉身走向火海深處。


    身後,獨孤澄哭得聲嘶力竭。


    容太後的身影逐漸被火海吞噬,倒下的最後一刻,她默默將頭抬起:

    “去容氏老宅祠堂後的梅樹下看看姐姐罷,她等了二十年了,從來沒有人去看望過她。也替我帶句話,我就是個自私自利的惡人,沒有遵照她的遺囑照顧他的兒子,九泉之下若能相見,請她來尋我償債。”


    她最後深深望了明斟雪一眼,視線落在她與獨孤凜相扣的十指上。


    “你說的對,變的不是山盟海誓,而是人心。可笑我被義兄辜負了一遭,反倒要替他守著容氏家業,真是荒唐……我是真的不情不願,卻也不得不承認,蹉跎了半生,頭一回真真切切見識到什麽叫做情意,年輕人,緣分來之不易,好好珍惜罷……”


    肆下竄起的火舌徹底將她的身軀吞沒,空蕩蕩的正殿焚毀一空。


    獨孤澄跪在地上,哭得昏厥過去。


    良久,明斟雪握著獨孤凜的手輕輕晃了晃:“去接母後回來罷,風風光光重新葬入皇陵。”


    “你我大婚之日,也請她一起做個見證。”


    獨孤凜重重長歎一口氣,握住她的那隻手掌在輕微顫抖。


    “好,”他道,“母後在天有靈,一定會很喜歡你。”


    ***

    宮變事了,了卻一樁心腹大患。


    之後皇城內外緊鑼密鼓操持著的首要大事便是帝後大婚。


    依著大徵風俗,為了寓意吉利,新郎與新娘大婚前幾日是不能相見的,明斟雪便提早幾日搬回了相府居住,日常便是同府中女眷言談嬉笑,準備嫁妝。


    看起來一切如常。


    隻有她自己知道,這日子是過一日少一日。


    大婚前夜,她沒有按時就寢,而是獨自坐在庭院裏,準備看上一整晚的月亮。


    這應是她最後一次看月亮了,明日便是槐月初一了,是她將要同塵世間的一切告別的日子。


    明斟雪坐在階前靜靜地抱著膝,一側的圍牆上冷不丁傳來窸窸窣窣的異響。


    她心裏悚然一驚,疑心有賊人翻牆而來,當即起身想要去喚來侍衛。


    後背驀地貼上那人溫熱的胸膛。


    “別怕,是孤。”獨孤凜箍著她的腰肢,將人抱在膝上落座。


    明斟雪心驚膽戰,抱著他的脖頸緩了許久,抱怨道:“三更半夜的為什麽翻來我的院落?”


    “孤等不及了。”獨孤凜在她被夜風吹得微涼的麵上輕輕落下一吻。


    等不及……


    是擔心隻剩一日了罷……


    明斟雪明白他的意思。


    她身子一傾,依偎在獨孤凜的胸膛裏,低聲悶悶道:“不會等不及。”


    明天過後,你會好好繼續活著,會長命百歲,會壽終正寢。


    因為我們之間換命的契約已經解除啦。


    當然,這句話她沒有說出口,也不敢讓獨孤凜知道。


    庭前空明,花香陣陣,清輝月影照在兩人身上,獨孤凜陪著她一起坐在庭院中看了整整一宿的月亮。


    “看不夠?”他問。


    “看不夠。”明斟雪搖了搖頭。


    獨孤凜聞聲低低地笑了,他用玄氅包住明斟雪的身子為她禦寒,仔仔細細整理好每一寸褶皺。


    “以後日子還長著呢。”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東方天際已浮出了魚肚白。


    明斟雪突然環住獨孤凜的脖頸,她垂著眼睫沉默了一會兒,也對他說道:“以後日子還長著呢。”


    這回換作獨孤凜沉默了。


    明斟雪深吸一口氣,艱難地壓下滿心酸澀,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拍了拍他的手背,催促道:“天亮了,快回罷。”


    “我乖乖待在相府,等著你來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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