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二更)◇
第92章(二更)◇
◎小姐,選一個。◎
“可是這賬目的確是少夫人……”流螢垂著腦袋,支支吾吾很是為難。
明斟雪握著她的手晃了晃,安慰道:“沒事的,別多想,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罷,我坐在這兒再看上一回。”
流螢執拗地搖搖頭:“奴婢不回去,姑娘被束住了腳踝哪裏都去不得,這樣多無趣,奴婢留在這裏陪姑娘一起,給姑娘解解悶。”
明斟雪抬眸靜靜望著她,笑容勾起一分苦澀:“是啊,我哪裏都去不了。”
看看,連流螢都懂的道理。
但願獨孤凜能放過她罷……
彼時的明斟雪仍不知道,終有一天獨孤凜不得不放她離開。
以結束自己生命的方式。
他從來都不認為愛是放手。
可他不得不歸還她自由。
送明斟雪離開這座危機四伏的宮城,予她安樂長久的一世,是獨孤凜最後能做的所有。
“小姐看久了賬目,身子該累了罷?先躺下歇息會兒,奴婢給您按揉一番。”流螢勸道。
明斟雪的確有些心力不濟,她自回宮那夜始,陪獨孤凜接連幾日折騰個晝夜顛倒,她就算是副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可似乎看起來獨孤凜的精力是無限的,每日上朝上榻兩不耽誤,容光煥發幹勁十足,滿朝文武看了後無不豎起大拇指讚歎一句:“年輕人就是身體好!”
躺在榻上明斟雪就不這麽認為。
她也很年輕。
經流螢這麽一提醒,明斟雪覺得身子是有些吃力。
她擱下賬本,順勢往榻上一躺,墊在腰後的錦枕便被壓在了腰肢底下。
腰部突然抬高些許,明斟雪下意識伸手去取出那錦枕。
恰逢值守的宮嬤入殿來幫流螢添置東西。宮嬤年紀大了,對宮闈之事經驗頗豐,一見著明斟雪的動作,登時會錯了意。
“姑娘莫急,讓老奴來罷。”
她接過明斟雪遞出的軟枕,重又墊回了她腰下。
“從前宮裏的娘娘們多有這麽做的,陛下幸臨後,姑娘將腰肢以下墊得高些,有助於受孕……”
明斟雪聞言吃了一驚,忙伸手去阻攔她:“嬤嬤說什麽呢,我不是這個意思。”
“姑娘年紀輕,麵皮薄,總是羞於提及這些事的,老奴明白……”
“真不是,”明斟雪哭笑不得,“嬤嬤您誤會了。”
“欸,”宮嬤歎了聲氣,神秘兮兮的對她說:“姑娘糊塗了,趁著時機,得個傍身的助力不好麽?陛下如此珍視姑娘,想來不管是小皇子還是小公主,姑娘這後半生都能有了依靠。”
她哪裏需要什麽後半生的依靠,至多不過一個月,一月之後她無論如何也要離開。
明斟雪知這宮嬤也是好心想幫她,遂抬起眼簾給流螢遞了個眼神。
流螢會意,忙上前來客客氣氣將宮嬤給勸出去:
“夜深了,嬤嬤且安心回去,姑娘這裏由我來守著便夠了。”
宮嬤被她引著人朝外走,口中仍念叨個不休。
剛轉出內殿,兩人便齊齊愣住了。
“老奴參見陛下。”
“奴婢參見陛下。”
獨孤凜似已立在此處聽了多時,他微微頷首,示意宮嬤與流螢起身,抬步朝殿內走去。
流螢想跟過去陪在明斟雪身邊,孫進忠側身一擋,將她攔了下來。
他朝內殿遞了個眼色,勸道:“流螢姑娘且隨咱家候在外頭吧,莫擾了裏頭的興致。”
“可是我家小姐她……”流螢急得快哭了出來。
孫進忠撂了拂塵,抬手悄悄指了指:“時至今日,流螢姑娘還看不出個究竟嗎?”
“陛下不會讓明姑娘受委屈,你在明姑娘身邊服侍多年,瞅瞅姑娘如今的吃穿用度,哪一樣不是合著明姑娘的心意來的。”
流螢收起眼淚,仔細思忖了一番,木訥地開口道:“好像是哦,全是依著小姐的喜好布置的,就連早午膳的口味也是相府的偏好。”
“這不就對了。”孫進忠一拍手,“這大大小小一應事宜全是陛下親自吩咐的,隻要與明姑娘有關的,便是細枝末節也被全盤照顧到。”
他抬起食指點了點心口:“明姑娘的一切喜忌,全都被陛下記在了這裏咯。”
“流螢姑娘侍奉你家小姐十餘年,最知你家小姐的心意,這回可放心了?”
流螢抬起頭,半晌,微微點了點:“放,放心了。”
孫進忠一揮拂塵,笑著道:“這不就得了,流螢姑娘且隨咱家去外頭候著罷。”
他仰起臉,兀自琢磨著道了句:“咱家在這宮牆內待了數十載,閱人無數。說起來,能得到一人獨一份偏寵的,明姑娘是第一個。”
“能獨一份偏寵一人的,陛下是第一個。”
燭影煌煌。
明斟雪躺在榻上雙目直勾勾盯著帳頂出神,腦中飛快梳理著思緒。
檀溪交給她的賬目應當不會有問題,府中細作再有能耐,頂多篡改了賬房的賬目,手再長也伸不到相府少夫人那裏。
可若賬本記載的來往屬實,那麽相府亂掉的那筆賬又是因何而亂,為為何能延續多年未被察覺出一絲紕漏?
即便是偽造假賬,府中也應當形成一套完整的體係,上下配合起來方才將假象維持得天衣無縫。
若真是如此,那麽這一條關係鏈當中,最核心的人物便是主持相府中饋的少夫人檀溪。
嫂嫂有問題?
明斟雪很難說服自己相信。
且不論檀溪出自書香門第,是當年盛京城出了名的溫婉才女,斷不會是這等精於心機算計之人。
便是前世她拚盡所有將明斟雪自宮中救出來,為了護她平安離開,甘願撞死在禁軍劍下,也讓明斟雪始終對檀溪心懷愧疚。
待她這樣好的嫂嫂,怎麽可能做出背叛明府的事。
思緒越理越亂,明斟雪頭疼不已,按了按太陽穴,忽有一重聲音自上籠罩而下。
“小姐醒了幾時?可用過晚膳了,胃口如何?”
他在意的從來都是明斟雪好不好,若是心情不好,便會寢食不安,睡不久,也沒什麽胃口用膳。
情感方麵的缺乏讓他對人的本質需求分外敏l感。
他問明斟雪:“小姐寢休安好?”
言外之意是想問:小姐對我的討厭今日有沒有少了一點點。
明斟雪微微點了點頭,說:“都好。”
很平淡的一聲回應,足以讓他一顆心安定下來。
獨孤凜便也不再拘束,見她撐著床榻坐起,遂順勢伸臂一攬將明斟雪攬在懷裏抱著。
內殿很安靜,空餘燭火劈啪聲。
他靜靜抱著明斟雪,沉默了很久,忽然問了句:“孤方才聽值守的宮嬤說,小姐醒來後在身,下墊了軟墊?”
“我隻是腰疼而已,沒有別的意思,你不要聽嬤嬤說的話……”明斟雪急忙出聲辯解,倏的想到些什麽,掀起被子看了一眼。
她抬起頭,麵色登時白了一白:“陛下這一回似乎,似乎送了進去……”
聲音越來越低,明斟雪慌忙掙開他的懷抱想要爬起來。玉踝上係著的金鏈一緊,扯著她重又跌坐回獨孤凜懷裏。
“慌什麽?”獨孤凜盯著她那張驚慌失措的小臉,捏起下頜緩慢摩挲著,“搗碎的果肉都被孤清理幹淨了,隻是別的一些…抵的太深,實在弄不出來。”
明斟雪攥著衾被的手開始顫抖,眼眶裏被逼出了淚花:“你怎麽可以……”
獨孤凜劍眉微皺,挑起她的下頜:“小姐忘了?當時明明是小姐抓著孤不肯鬆手,不許孤退出的。”
明斟雪那時頭腦昏昏沉沉,哪裏記得清這些,隻是下意識緊緊攀住他的身軀。
她垂著眼睫,催促道:“陛下給我一碗避子湯好不好。”
“不必,”他說道,“孤說了,湯藥傷身,孤事前飲下便可,小姐無需憂心。”
他俯首咬了咬明斟雪微腫的唇瓣:“孤不會讓小姐為難。”
“孤怎麽忍心留小姐獨自支撐起這座江山,責任太重,小姐隻需做那個無憂無慮的姑娘,平平安安度過這一生便可。”
明斟雪忖了忖,安慰他道:“我離開之後,陛下可以迎娶新人,以後會有屬於自己的小皇子和小公主的。”
獨孤凜輕輕搖了搖頭,收攏雙臂將明斟雪抱得很緊:“不會有。”
他斂眸望著女子柔和的側顏,聲音平靜:“因為沒有以後。”
“這輩子都不會有。”
這話聽著有些說不出的奇怪。
“那麽,為什麽不說下輩子?”明斟雪問。
“因為,也沒有來生。”
獨孤凜的聲音沾上幾分很淡的憂傷,風一吹,便隨風散去了,不易引人察覺。
他自嘲般低笑了聲,忽然出聲問明斟雪:
“若孤與小姐隻能活一人,小姐會如何選擇。”
明斟雪轉過身,抬眸望著他。
年輕的帝王雙眸灼灼,看向她的目光永遠這般熾熱。
明斟雪眼底微微酸澀。
“我不要選。”
“我不喜歡這個問題。”她聲音悶悶的,莫名覺得這個選擇很討厭。
獨孤凜怔了怔,淡淡回應道:“好。”
“小姐不喜歡,我們便不談這個。”
“我們換個問題。”
他眼睫一掃,斂去眼底的不舍,略一思忖,輕笑道:“午後那盤葡萄的滋味很不錯。”
“今夜我們換個別的,快入夏了,天氣有些燥,提早備上消暑的玩意兒。小姐是喜歡冰塊還是……”
視線落在案上一壇玉液瓊漿上。
“還是酒呢。”
下頜抵著明斟雪的發頂輕輕摩挲,他聲音喑啞:“小姐選一個。”
“不行!”明斟雪抗議,“這個問題我也不喜歡!”
“不,”獨孤凜輕輕搖著頭,“小姐會很喜歡的。”
“陛下這幾日放過我好不好。”明斟雪伸手推他,目光落在案幾上的賬本:“明府的賬出了些問題,我得回府一趟將事情查個清楚。”
她晃了晃纖細的玉踝上扣著的金鏈子:“還有這個,陛下為什麽要用金鏈拴住我。幫我解開,送我回明府。”
沉沉目光落在碰撞出脆響的金鏈上,獨孤凜薄唇微抿。
“為什麽要拴住小姐呢……”
“因為小姐不乖,總是想著要離開孤。”
聲色低啞,有如深淵中厲鬼如影隨形的糾,纏,又似情人間耳鬢廝磨時最深沉的低喃。
他挑起明斟雪的下頜,迫她仰起頭,俯身咬住兩瓣櫻唇含在口中細細吮著。
明斟雪拚命掙紮著:
“放開我!你先…放開我!寬限我兩日,兩日足矣,讓我回明府查個究竟,屆時我再回宮和陛下履行未完成的約定,可以嗎?”
獨孤凜捧著她的麵頰,眉宇間凝起淡淡的不悅。
“放我離開兩日吧,兩日真的不多。”明斟雪目露祈求。
於平常人而言,兩日隻不過是漫長的一生中驚鴻一瞥。
可對於時日無多的獨孤凜而言,兩日的光陰實在是珍貴得不能再珍貴了。
留下她,他便能在生命的盡頭多擁有兩個有意義的日子。
可這麽做會耽誤她查探真相的腳步。
半晌,獨孤凜終於做出了讓步,他點了點頭,說:“好。”
“孤放小姐離開兩日。”
“孤將藏風手中的影衛交與你,這支影衛由孤親自訓養而成,有他們在宮外護著你,孤尚且能安心些。”
這一交待,也是讓藏風及其手下提早認主。
他若不在了,隻能由他的人繼續保護明斟雪了。
明斟雪點點頭,迫不及待想要自榻上爬起來連夜出宮。
獨孤凜握住她的手將人扯了回來。
“孤肯鬆口,是有條件的。”他注視著明斟雪,眸底晦暗。
“冰飲或是佳釀,小姐選一個,今夜盡興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