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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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在坤寧宮的第一夜,夜來幽夢催發,明斟雪回到了昭元四年春。
她死後的第一個春天。
獨孤凜不允她入土為安,隻是固執地以冰棺養著那具了無生機的屍身,封藏於宮殿中。
門扇被釘死,整座宮殿固若金湯,帝王下令用重重鎖鏈將棺槨鎖於大殿,似乎這樣便能將她永遠留在身邊。
哪怕隻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獨孤凜不曾亦不肯踏入宮殿一步。
他在逃避。
他刻意去欺騙自己,明斟雪還在,她隻是不願意見他。
直至沉重的思念日複一日堆積起來,在某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徹底壓垮了帝王最後一根脆弱不堪卻還要強撐著緊繃的神經。
疾風驟雨殘忍地抽打著窗扉。
孤枕難眠,撕裂般的疼痛自胸腔直竄出喉嚨。
喉口遽然噴出一股腥甜。
隱隱有雷聲碾過夜空。
今歲第一場春雷將至。
胸腔的疼痛還未消褪,那若有若無的雷聲徹底震碎了他的心弦。
獨孤凜驀地起身下榻,倉促地擦去唇邊血,顧不得執傘,隻一昧朝明斟雪停棺的那方宮殿衝去。
許是蒼天也在刻意折磨他,雨勢倏然變大,瓢潑大雨狠狠鞭笞著盛京城,天地間炸開紛亂震耳的響聲。
驟雨重重砸上獨孤凜的身,浸透了他的玄袍,砸的皮肉生疼。
他無知無覺似的,隻知去尋停棺的那方宮殿,步履愈來愈快。
身後成群的宮人慌得不成樣子,匆忙淩亂的腳步踏開水花一片,卻無論如何也追不上帝王。
“陛下!陛下您當心龍體!”大監孫進忠拚了老命喊破喉嚨,急得握拳狠錘了大腿數下。
毫無用處。
積攢已久的思念衝破堤防。
獨孤凜再也撐不住。
相思燒沸他的血,如刀磋磨深刻入他的骨。
獨孤凜失了理智。
他甚至沒有耐心等到守殿禁軍尋來鑰匙將鎖鏈打開。墨靴一揚,卷起淅瀝雨水狠命踹上殿門。
轟然一聲巨響,殿門應聲被強製破開。
閃電劈開長夜,雪亮電光照見獨孤凜麵色愈發蒼白駭人,磅礴驟雨根本壓不住他一身戾氣。
可當冰棺的一角映入眼中時,帝王周身凜然的氣勢瞬間被無法跨越的生死抽走。
獨孤凜艱難地拖著腳步靠近棺槨,一步比一步沉重。
從未覺得短短幾步路竟會這麽漫長。
長到他似乎永遠觸不到那方冰棺。
“斟兒。”聲音低啞的令人心碎。
“對不住,孤來遲了。”
“孤不該留你孤零零一人待在這裏……”
獨孤凜沿著棺壁緩緩跪坐,張開雙臂抱住她的棺槨,被雨水浸冷的麵頰緊緊貼上棺蓋。
“孤隻是不願意相信,你已經走了……”緊咬的齒關打著顫溢出低沉悲鳴。
“你怎麽會傻到用自己的命來報複孤。”
“如你所願,而今孤獨活於世生不如死,你滿意了…你可滿意了……”
狂風大作,殿外接連炸開轟鳴雷聲。
支撐著他入夜冒雨奔赴而來的是那位靜臥棺槨的姑娘。
“斟兒莫怕,孤留在這裏陪著你。”
“直至雷雨停息。”
明斟雪生前懼怕雷電轟鳴,即便她死了,獨孤凜仍不敢忘。
“斟兒膽子這般小,黃泉路上若是驚著你,該如何是好。”
獨孤凜撫摸著棺槨,試圖為她驅散棺上附著的寒氣。
可是他與棺槨都很冷,誰也無法給予誰多一點的溫暖。
“陛下——”孫進忠領著一眾宮人捧來幹淨的大氅意欲叮囑帝王更衣。
“滾出去!”獨孤凜冰冷的眉眼驟然掀起暴戾。
平地炸開一聲驚雷,震的天搖地動。
“誰允許你們踏足這方宮殿的!滾出去!都給孤滾出去!”他暴喝道。
閃電刺破烏雲照在帝王蒼白的麵上。
獨孤凜眸中盡是絕望與瘋狂,如一頭嗜血的獸,又似殺氣濃重的修羅,不容旁人靠近半步。
“滾!”
“都滾出去。”
“別擾了她清靜。”
獨孤凜似已疲累至極,聲音逐漸低了下去。他闔起眼,眼角倏然滾落一滴又一滴,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清淚。
宮人一個個如驚弓之鳥,被嚇得麵色如土哆嗦著四下慌逃。
“孤把他們都趕走了,都走了,再不會有人來打擾你我。”他反複呢喃著,如孩童般誇耀自己,向明斟雪尋求獎勵。
得不到任何回應。
喉結滾了滾,獨孤凜輕撫著棺槨,似是在隔著棺壁小心翼翼觸碰明斟雪的眉眼。
掌下一片冰冷與死寂。
他跪坐在棺槨前,沉默良久,眉心緊貼著棺木,薄唇吐出一聲沉重的歎息:
“斟兒。”
“孤好想你。”
那位穩坐高台、不可一世的帝王在她棺前低下頭顱,痛聲重複了一遍又一遍,幾近哽咽:
“孤好想你。”
“何故如此狠心,孤寤寐思服,始終不得斟兒入夢。”
“偶有一回醉酒,恍惚得見卿。”
“自此醒時迷醉,醉時不願醒……”
此後夜夜,他與孤殿棺槨相伴至晨光熹微,殿內鑄長明燈千百盞,為明斟雪驅散黑暗。
“孤今日替你兄長翻了案,明將軍的屍骨被送回盛京與你嫂嫂合葬。”
“孤命人重修了相府舊宅,這是孤親手自你閨房前摘得的花,你可還歡喜?”
“孤近來咳血咳的厲害,身子大不如從前,想來,很快便能去陪你。”
入夏後,他盯著棺槨中逐漸衰朽的屍身紅了眼眶。
“怎麽辦,斟兒,怎麽辦,天熱了,孤快要留不住你的身體了……”
他握住那隻浮現暗紫屍斑的手,聲音抑製不住顫抖:“斟兒你告訴孤,孤該怎麽辦……”
淚水自眼角滑落,他嗚咽著,喉間滾出悲鳴。
“明斟雪。”
“孤愛你啊……”
夢境的最後,她的屍身被破格葬入帝陵,那是曆代帝王才有資格入駐的陵寢。
明斟雪恍然明白,為何獨孤凜選擇了自焚於地宮的結局。
隻因她生前一句“生不同衾,死不同槨”,他將帝陵給了她,不敢再與她合葬。
一代帝王,臨終連個葬身之地也無。
夢中的明斟雪望著棺槨前立著的那人,倏然落淚,泣不成聲。
獨孤凜最後一次握著她的手,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他神情憔悴,眼中盡是悲慟與不舍,語氣卻透出一種近乎瘋狂的興奮:
“孤有辦法了,斟兒,孤找到辦法救你了,再等等孤,再等一等,孤很快便來尋你。”
什麽辦法呢。
明斟雪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她的重生的確與獨孤凜有關。
這個瘋子又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她不知道,她隻是覺得心酸。
“獨孤凜…”明斟雪眉頭蹙緊,忍不住抽噎著泣出聲。
“獨孤凜……”她哭著自夢中悠悠轉醒。
有人伸掌輕撫著她的發,聲音低沉溫柔,安撫道:
“孤在呢。”
明斟雪睜開眼,淚水模糊了視線,眼前恍惚出現帝王的身影。
“獨孤凜。”她喚。
“孤在。”他俯身屈起一膝半跪於她榻前,給予明斟雪每一聲回應。
明斟雪一瞬辨不清夢境和現實,撐著寢榻起來,傾身撲入他懷中。
“獨孤凜……”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似是受了好大的委屈。
獨孤凜脊背倏的繃緊,麵上僵了僵,緩慢伸臂環過她腰身,將她緊緊抱住。
“怎麽了,是不是又夢到什麽不好的事情?”下頜輕抵她的發頂,獨孤凜偏頭去望她。
明斟雪搖搖頭,又微微頷首。
大掌覆上她腦後青絲溫柔安撫著,帝王眸色驀地一沉。
“不論現實或是夢境,誰敢欺負斟兒,孤幫你殺了他出氣。”
明斟雪聞言猛然抬起頭,滿眼驚慌忙用掌心去捂住他的唇:“不要,不可以殺……”
她眼睫上尤綴著淚,一緊張便顫悠悠滑落,留有兩道淚痕在臉頰上,看著讓人心軟得一塌糊塗。
獨孤凜心底一處柔軟瞬間塌陷。
“不殺,孤聽斟兒的,不殺。”他握住明斟雪顫抖著的一雙手,包在掌心裏捂暖。
明斟雪狂跳不止的心這才逐漸平複下來。
“何事能將斟兒嚇成這般模樣。”獨孤凜回想著她醒時不住喚自己的名字,劍眉一皺,問道:“斟兒又夢到了孤從前的事?”
明斟雪似乎仍未找回魂兒,眼神木木的,並不搭理他。
獨孤凜坐在她身側,伸臂攬住薄肩,明斟雪許是還未睡醒的緣故,頭腦懵懵,破例沒躲開,順勢身子一傾依偎在他懷裏。
“難得你願意黏著孤。”獨孤凜眉目深沉,“真不知讓你知曉那些事究竟是好是壞。孤私心不願讓你背負太多,可似乎隻有這樣,你才不會那麽厭惡孤。”
明斟雪怔愣半晌,忽然問道:“陛下不去早朝麽?為何一早守在這裏。”
“無妨。”他道,“欽天監昨夜來稟推測今晨有雷雨,孤擔心你會受驚,一早趕來看你。誰料斟兒沒碰上打雷下雨,反倒被夢嚇個不輕。”
“夢到孤對你做了什麽?哭得那麽委屈。”
他抽出圖冊當著她的麵翻開,一本正經說道:“指給孤看,是哪一種姿勢……”
“過不過分!”明斟雪抄起圖冊再一次砸上他胸前,“你一個皇帝,怎麽好意思隨身攜帶這種東西!”
“孤勤學苦練,斟兒不滿意?”他皺眉。
“你……無恥!輕浮!枉為人君!”明斟雪憤憤將他自榻邊推開。
獨孤凜俯下身與她視線平齊,斂眸一笑。
“斟兒不傷心了罷?”
明斟雪一怔,繼續奮力推他:“不傷心了,被陛下氣到了!”
“翻臉無情。”獨孤凜打量著她,淡淡評價道:“斟兒醒來哭著喚孤時絕非這般薄情。”
“小祖宗,別氣了,孤去上朝,嗯?”
明斟雪垂下眼睫不語,耳尖燒上緋紅。
獨孤凜將要抬步,見她這般模樣,又將步子折了回來。
“孤在這裏陪著你,斟兒一時不解氣,孤便待一時,一日不解氣,孤便陪你一日。”
“若我一直生氣呢?”明斟雪抬起頭問。
“那便陪斟兒一輩子。”他神情認真,不似在空口妄言,“下一世,每一世,生生世世,孤哪兒也不去,隻陪在斟兒身邊。”
“大千世界萬紫千紅,囿於我一人,陛下不會感到厭倦麽?”
“不會。”獨孤凜搖頭,“斟兒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不會再有人比斟兒更好。”
“孤前半生苦難頗多,得遇斟兒,便也知上蒼待孤不薄。”
他深深望著明斟雪:“孤才是被神明眷顧的那一個。”
“我沒有陛下說的這麽好……”明斟雪搖著頭。
“陛下也沒有自己所說的那般糟糕。”
“那麽斟兒可否試著接納孤?”獨孤凜眸中陰翳漸漸消褪,填滿了溫柔。
“孤不敢期冀你心如我心,斟兒隻需每日多喜歡孤一點點,每日能對孤多出一星半點的喜歡足矣。”帝王的語氣甚是小心翼翼,同朝堂之上殺伐決斷的形象截然不同。
獨孤凜生就一副桀驁不馴的傲骨,不容外力摧折,便是壓彎半分也不能。
哪怕從前被昏聵迂腐的老皇隨口胡謅出一個罪名拿鋼鞭鞭笞發泄怒意時,獨孤凜也將脊背挺的筆直,頭顱不曾低下半分。
這般高傲的人,會小心翼翼的對她說:“斟兒試著多喜歡孤一點好不好,不敢奢求太多,一星半點足矣。”
會一遍又一遍說“孤喜歡你。”毫無保留告知她心意。
他已經是世間最尊貴的帝王了,卻甘願斂起鋒芒,一再祈求能得到她的愛意。
明斟雪不知該如何直麵他,她抬頭望了眼天色,尋個借口催促道:“時候不早,陛下該早朝了,再不能留在坤寧宮久做耽擱。”
沒能如期得到回應倒也在意料之中,隻是親耳聽見時,多少仍會失望。
獨孤凜眸中溫存不再,恢複了一貫的淡漠冷鬱。
他起身,欲喚來宮人將朝服重新整理平整。
“我來幫陛下吧。”明斟雪忽然輕聲道了句。
“可以嗎?”她問。,
獨孤凜目光微詫,怔了怔,抬手示意宮人退下。
明斟雪掀開衾被下榻,親手仔仔細細撫過華服的每一寸為他正衣冠。
重複前世做了無數次的動作。
兩側候著的宮人麵麵相覷,無不詫異。
這明姑娘更正帝王衣冠的手法為何如此嫻熟。
獨孤凜身形頎長挺拔,高處明斟雪伸手夠不著,便努力地踮起腳尖。
獨孤凜薄唇一勾,如從前那般俯下身來屈就她。
明斟雪便順勢繼續整理,想到獨孤凜的動作忽的神色一怔。
原來前世不知從何時開始,他便已學會從細微處遷就她。
隔閡相融於無形。
隻是她與他皆不曾留心。
一個不知該如何表達,另一個則從未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