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二更)70%◎
她清亮的杏眸一瞬不錯盯住獨孤凜,神情太過認真,秉著一股執拗勁兒。
非要自他這兒得到答案不可。
獨孤凜喉結微滾,眼眶邊緣攀上一絲灼熱,良久,他艱澀開口道:
“孤的雙手浸滿鮮血,是個徹徹底底的惡人。叛臣賊子,欺君罔上,虐殺屠戮,篡奪帝位……”
“至凶至惡,孤一生之罪罄竹難書。惡人注定不得好死,那場滔天大火是孤應有的歸宿,孤罪有應得。”
“可你不一樣。”他眉目溫和了幾分。
“斟兒心性善良單純,理應得到上天的眷顧。”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明斟雪沉默著搖搖頭,她想告訴獨孤凜,他並沒有自己所言的那般不堪。
起碼,他是個不錯的皇帝。
葳蕤燈火描摹著帝王的眉眼。
麵容很年輕。
二十左右的年紀,身體康健,正處於大展宏圖的巔峰時期。卻在她崩逝之後,選擇放棄如日中天的權柄,追隨她離去。
令人唏噓。
可惜。
太過可惜。
那一夜,盛京城的千門萬戶齊聚一堂,和樂融融共慶新歲。
無人問津的荒郊野嶺,大徵的新帝自甘從權勢巔峰墮入死亡深淵,一命歸陰,碎身粉骨。
生前高居九重闕的帝王,死後被焚為灰燼深埋於不見天日的地宮底。
自此青史除名,湮沒無聞。
短暫而荒誕的一生啊……
時至今日,明斟雪仍無法用言語形容夢中目睹他自焚那一幕時,內心受到的震動。
她甚至不合時宜地萌生出想叱責獨孤凜的衝動。
她這麽想,也這麽做了。
唇瓣翕合,明斟雪盯著他那雙浸在燈影裏晦暗不明的眉眼,忽的輕叱了句:
“瘋子。”
聲線微微顫抖。
徹頭徹尾的瘋子,喪心病狂,瘋起來不管不顧,臨了縱一把烈,火將自己焚為灰燼,一同焚掉的還有那遲來的,不知該如何傾訴的卑微愛意。
“瘋子。”沒頭沒尾的,她莫名又叱了句,眼眶微微泛紅。
獨孤凜略一怔,猜到明斟雪應是在叱他前世自,焚舊事。
眸光微抬,注意到她眼眶邊緣的薄紅。
他神色遽然一緊,最先想到的不是與整座地宮俱焚的場麵有多壯觀,而是——
“那時的場景嚇到了你?”他伸出指腹輕輕摩挲著明斟雪眼角的薄緋,低聲詢問道:
“怕了?地宮的一場大火成了小姐的夢魘?”
明斟雪搖搖頭,推開他的手。
“沒有害怕。”
微涼的夜風吹滅了眼眶間湧出的熱意將,她定了定神,覺得自己方才一瞬的心神動搖很是可笑。
她竟然會對獨孤凜生出一絲絲的心疼。
可笑。
她可憐獨孤凜,誰來可憐她與明氏上下數千條人命,可憐兄長背後深受牽連的上萬名將士。
獨孤凜盯住她,眼看著她的神色逐漸冷了下去。
後知後覺,他回過神來,挺直脊背眼中劃過不敢置信。
“斟兒是在心疼孤?”
“沒有!”明斟雪音色冷冷。
“那麽斟兒為何哭了?”
明斟雪一聽忙抬起手去蹭麵頰,手背自光滑潔淨的麵上倏然滑過。她怔愣了下,滿目疑惑望向獨孤凜:“我沒哭呀。”
“小姐心虛了?自己哭沒哭過都忘了,還想和孤狡辯。”獨孤凜輕笑了聲,好整以暇望著她。
明斟雪丹唇微啟,目光茫然地來回打著轉,一聽見獨孤凜耐人尋味的低笑,登時惱了:
“你又在試探我!”
“嗯。”獨孤凜微微頷首,目光落在她略顯局促的姣好麵容上:
“小姐方才明明在心疼孤,還妄圖刻意偽裝著不讓孤知道。”
“誰心疼你了……”明斟雪不滿地嘟囔了句,“隻是覺得可惜罷了。”
她咬住下唇,瞪他:
“陛下捫心自問,不覺得自己的行徑過分嗎?總是變著花樣來欺負我。”
獨孤凜單手支頤額角,被她羞惱時氣鼓鼓的模樣逗的神色一鬆,輕飄飄駁了句:“花樣多著呢,這才算個什麽。”
明斟雪一時語塞。
“再者說,怎麽能算是欺負斟兒呢?”他斂眸低笑:“除了第一次缺少實戰經驗,未免有些操之過急。之後哪一次孤沒把斟兒服侍的舒坦了?”
“你……”明斟雪臉頰一熱。
“斟兒哪一次不舒坦,孤這一世將功折過,好好給斟兒補償回來,如何?”獨孤凜抽出一本圖冊,兩臂撐在她身側翻給她看。
“斟兒喜歡何種方式?孤定當竭盡全力配合。”
冊子嘩啦啦翻開,圖文並茂,事無巨細。
“遊龍戲鳳。”
“琴瑟和鳴?”
“還是魚翔淺底……”
“別說了!”明斟雪杏眸含怒,奪過冊子摔在他身上。
獨孤凜也不惱,低聲笑著,胸膛震顫,笑聲愈來愈放縱。
“你這人知不知羞恥,竟然還笑的出口!”明斟雪快被他氣哭了。
眼看著真要將人氣急了,獨孤凜停住笑見好就收。
“小姐?”明斟雪賭氣,不理會他。
獨孤凜忖了忖,湊近她麵前,輕聲喚她:“斟兒。”
明斟雪偏開頭,起身便要離開。
獨孤凜圈住她的手腕,攥在掌心。
他走至她麵前,垂著眼睛,溫聲哄道:
“心肝兒。”
“心裏還難受嗎,嗯?”
明斟雪被他一聲“心肝兒”喚的微微一怔,不自在地抽回了被握住的手:“陛下這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孤見你方才提及縱火自,焚一事時,心裏不痛快,戲謔幾句幫你排遣排遣苦悶。”
他斂起麵上那股慵懶勁兒,兀自歎息一聲,俯身將纖柔的人兒圈在身前,盯著她神色沉肅,道:
“斟兒,是孤一廂情願焚火自盡,與你無關,更無需成為你的負擔。”
“孤喜歡你,也想要得到你的情意與回應。可這份情意應是純粹的,是你發自內心的真摯的愛,而不是摻雜了愧疚或是別的什麽情緒在。”
“孤要的是斟兒的愛,而不是斟兒的歉疚。”
胸腔溢滿苦澀,他斂眸,視線追隨著明斟雪躲閃的目光。
“孤十惡不赦合該遭受焚心蝕骨之痛。”
“但斟兒不可以因此不開心。”
指節蜷了蜷,他試探著伸出手去握住明斟雪的柔荑。
明斟雪十指微顫,想要縮回,被他攥住包入掌心。
“孤做過的事,遠比你知道的那些多得多。”他摩挲著她腕上血玉,忽的道了句。
明斟雪心中幾番糾結,半晌,終是開口問他:
“陛下願意說與我聽麽?”
獨孤凜久久注視著她,眸底翻湧著複雜的情緒。
“不必,知道太多反而會給自己徒增煩擾。”
“所有紛擾交由孤來處理,斟兒隻需知曉一件事,孤說與你聽,你要牢記。”
“什麽事?”明斟雪抬眸去望他。
獨孤凜掌心抵著她的腰肢將人擁入懷裏,喉結微滾:
“孤喜歡你。”
“斟兒要記住,孤喜歡你。”他聲音很低,低的近乎落入塵埃裏,透出難言的苦澀。
像是訣別。
明斟雪丹唇翕合,環過獨孤凜身後的一雙柔荑猶豫了數個來回,顫了顫輕輕抱住他。
獨孤凜感受到她的觸碰,腰身一僵,墨眸掀起波瀾。
扣住她腰肢的手臂登時收的更緊了些。
明斟雪將頭深深埋在他懷裏,低聲問:“陛下可否告訴我,前世明氏究竟被何人所害,落得如此地步?”
“無需擔心,孤會早做籌謀,不再讓你明氏一族重走前世之路。”獨孤凜安撫道。
明斟雪點點頭:“多謝陛下了。”
“斟兒不妨將心裏話同孤說個清楚。”獨孤凜俯身,與她四目相對。
“斟兒問這些想要做什麽。”
“我想報仇。”明斟雪毫不避諱。
“想殺誰,告訴孤,孤替你動手。”他道。
明斟雪對上他深邃的目光,一字一頓,道:“若我想殺之人就是陛下呢,陛下又當如何?”
闔室寂靜,蠟燭燃燒的劈啪聲在這一瞬顯得尤為清晰。
獨孤凜平靜地望著她,薄唇間一聲輕歎聽起來很是卑微,卻藏不住其下壓抑著的偏執與瘋意:
“孤會親自將刀遞到你手裏。”
他握住明斟雪的手,眼眸深邃冰冷:
“除了你,任何人都動不了孤。”
“隻有你能殺的了孤。斟兒,隻有你能。”
明斟雪眉尖輕蹙:“陛下同我說這些,就不怕我真有此意嗎?”
“你不會。”獨孤凜淡然一笑,“你若真想殺了孤,便不會打草驚蛇,先開口問孤的意思,隻會不聲不響尋著合適時機一擊即中。”
明斟雪斂眸笑了笑:“陛下很了解我。”
她揉了揉眼睛,突然張開手臂撲入獨孤凜懷中。
主動投懷送抱?
獨孤凜愕然,手臂一僵,緩慢環臂抱住她。
明斟雪將頭埋在他胸膛間,身子軟軟的,聲音也很軟。
“我困了,陛下容我休息罷。”她甚至踮起腳尖,用腦袋蹭了蹭獨孤凜的脖頸,牽連起他喉結以下一陣酥麻癢意。
獨孤凜寒潭般沉寂的眼底頓時掀起洶湧波瀾。
“好不好嘛。”見他怔愣著不應聲,明斟雪仰起小臉,杏眸因著困倦的緣由蒙上一層霧氣,顯得尤為嬌嗔可愛。
喉結滾了滾,他啞聲道:“好。”
“斟兒可否在宮裏住上一些時日,多陪一陪孤。”
他牽起明斟雪的手,情緒很是克製,卻掩不住眼尾逐漸凝起的猩紅。
語氣很輕,呢喃著祈求她:
“多陪陪孤,好不好。”
明斟雪抿住唇,在他滿是急切與期冀的目光中,鄭重點了點頭。
她伸出小指,主動去勾獨孤凜的手。
兩指交纏著在空中晃了晃。
“那我們說好了哦,我留在宮裏陪著陛下,陛下幫我救明氏於水火之中。”
“好,好。”獨孤凜眼稍猩紅,眸底繾綣著濃重深情直勾勾盯住她,一刻也舍不得移開眼。
“你仍宿在這坤寧宮中,可好?”他試探著問道。
明斟雪當即應下。
唇角忽的溢出一聲輕鬆的笑,獨孤凜仰起頭,喉間似是哽咽了聲。
他便是在夢中也不敢想過明斟雪會接納他。
“夜深了,陛下早些回去歇著罷。”明斟雪牽著他的手將人送至宮外,勸道。
眉目如春風掠過般溫柔可人,杏眸噙著笑意,嬌俏靈動。
直至禦輦徹底自視野中消失。
明斟雪麵上的笑瞬間收斂起來。
她轉過身,在宮人的跟隨下回了坤寧宮準備沐浴就寢。
鬧了這半晌,身心俱疲,她乏的很。若是獨孤凜再多待個一時半晌,她隻怕再沒了心思去敷衍。
宮人去備水沐浴的功夫,明斟雪就坐在燈前怔怔出神。
忽見一宮女疾步入內,稟告道:“明姑娘,太後宮中魏公公央奴婢給您遞個話,約您明個午後往長秋宮走一趟。”
“容太後?”
她老人家的消息可真是靈通,這麽快便找上門來了。
明斟雪斂眸沉吟,問了句:“魏公公還交代了什麽?”
小宮女自袖兜裏取出一件荷包,捧著遞至明斟雪麵前:“公公托奴婢務必要將此物送至您麵前親啟。”
“這是何物?”明斟雪接過荷包,略微打量一番,拆開包袱看。
一枚鴿子蛋大小的貓眼兒綠墜子自荷包滑入掌心。
“太後送我首飾做什麽?”明斟雪疑惑。
小宮女答:“魏公公說,這是他的意思,並非經得了太後的授意才來的坤寧宮。”
“他的意思?他與我有什麽交集?”明斟雪捏起那枚玉石,放在燈火下仔細打量。
貓眼兒綠,貓眼兒綠……
十數日之前的銃州城內,虛發灰白的魏監的話猶在耳畔:
“咱家早些年得了這麽大一顆稀世罕見的貓眼兒綠石頭,如今,便送給明姑娘了。”
臨別之時,魏監將目光投向了盛京皇城的方向,想來那時便意有所指。
而今,是時機到了?
明斟雪心弦霎時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