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月黑風高,適合殺人。”◎

    鄧嬤嬤領著一等侍女跟在她身後,聞令一怔。


    “姑娘與表姑娘自銃州分開不過半日,這會子又去唐府做什麽?”


    鄧嬤嬤替她整理著肩上的織錦羽緞鬥篷,手一滑沿著領子向下,眼看著便要落上袖間。


    她袖內留著方才自容懷瑾處悄悄藏起的玉玦。


    明斟雪一手虛虛搭上袖口掩著,略微傾側著身子同流螢說話,很自然地避開了鄧嬤嬤進一步的動作。


    “方才隻顧著來容府,竟將阿姊交代我預備的東西給忘了,不成,我得親自去一趟唐府問個清楚。”


    “那是自然。”鄧嬤嬤笑嗬嗬的,不疑有他,“表姑娘是個仔細人,為人嚴苛的很,處事不肯有一絲一毫的偏差。”


    “誰說不是呢。”明斟雪攬過鄧嬤嬤的膀子靠在她肩頭,就如從前那般一樣,形同母女,親密的很。


    “姑娘打小便喜歡依偎在老奴懷裏。”鄧嬤嬤眉目慈愛,如哄著幼時的明斟雪睡覺那般,抬手一下一下輕拍著她的肩。


    “這一晃都十餘年了,小姐再不是當初那個黏著嬤嬤要糖吃的小孩子了,如今也長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她眯著眼去望車窗外飛閃而過的景,久久沉浸在回憶裏。


    “是啊,已過了十餘年了。”明斟雪依偎著她,輕輕歎了句。


    證據確鑿之前,她很難相信身邊這位將她一手養大的嬤嬤會害她,害明家。


    明氏待她不薄。


    她待明斟雪亦如親生的骨肉一般疼愛。


    車軲轆碾過街巷石磚,停在唐府正門前。


    唐府上上下下對明斟雪熟悉的很,一見明府姑娘來了,忙一齊湧上前來迎她,簇擁著明斟雪朝正房去。


    “辛苦嬤嬤一把年紀隨我顛簸,忙了一天嬤嬤也累了,便不必再跟著我去見阿姊了,去會客廳歇息會兒罷。”明斟雪轉身吩咐道。


    又對流螢鳶尾說:“你們也隨鄧嬤嬤一同去歇歇腳,我去尋阿姊說些體己話,耽擱不了太久,一會兒便回來。”


    鄧嬤嬤笑著送她往府內走了一小段路,在垂花門前很有分寸地止住了步子。


    “姑娘且安心去吧,這兒有老奴照看,估摸著流螢鳶尾那倆丫頭不會給姑娘惹事。”


    “有嬤嬤在,我便安心了。”明斟雪笑著同她道別,轉身隨唐府侍女入了內宅。


    唐香君早早候在外頭攙著她往暖閣裏走,明斟雪腳步一頓,附在她耳側低聲道了幾句,不知說了些什麽。


    唐香君聽罷若有所思,當即吩咐一應侍從道:“表姑娘同我有些體己話要說,你們都在外頭守著,仔細盯緊了,莫要讓旁人聽了風聲。”


    “是。”唐府侍從分散開來,立於台階之下守著四個方位。


    唐香君四下細細打量一番,這才放下心來將門扇緊緊合攏上。


    外宅的會客廳內,流螢正同鳶尾鬥草,忽的聽見鄧嬤嬤呼痛。


    抬眼望去,隻見鄧嬤嬤捂著肚子,疼得躬下了腰。


    “嬤嬤怎麽了?”流螢忙放下手中花草去扶她。


    “興許是夜間凍壞了肚子罷,不打緊的,你且同鳶尾繼續玩罷,我去趟茅房。”鄧嬤嬤低著頭給了鳶尾一個眼神,便捂著肚子“哎呦哎呦”朝外緩慢挪著步子。


    “嬤嬤真的不需要我陪著麽?”流螢心思簡單,生性又純良。


    鳶尾撇撇嘴,抓起花草塞到她手裏:“你管她做什麽,土埋半截的人了,活了大半輩子還能找不著茅房?快過來,咱們玩咱們的。”


    鄧嬤嬤這廂離了會客廳,鑽了個空子不聲不響摸進了內宅。


    打從明斟雪自容府離開的那一刻起,她便起了疑心。


    她倒要聽聽,姑娘與表姑娘意圖謀劃些什麽事。


    蔑著眼遠遠望過去,嗬,這唐家家主的院子周圍竟圍了一圈的護衛。


    防的這麽緊,必然密謀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即便如此,又怎能防的住她呢。


    鄧嬤嬤冷哼了聲,繞至院子後麵,趁守衛不備,抬腳踩上半截粗枝一躍而下,落進了院落內。


    她偷偷摸至窗戶底下,貓著腰身聽牆角。


    裏間隱隱傳來明斟雪的聲音。


    小姐啊小姐,失算了罷。院子外那群侍從根本攔不住老奴。


    鄧嬤嬤仔細聽著室內的動靜。


    “我方才去了趟容府,容公子單單以為我是臨時起意,他不知,我是有備而來。”


    鄧嬤嬤眼睛一睜,聽的更專注了。


    “你可有了主意?”唐香君問道。


    “不瞞阿姊,的確察覺了些不尋常的事。”明斟雪說至要緊處,有意壓低聲音。


    鄧嬤嬤忙將耳朵緊貼在窗扇底,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容公子可知曉你……”


    “他並不知道。”明斟雪頓了頓,吐字清晰,語氣中透著堅定:“他不知,我早已對他傾心相許。”


    鄧嬤嬤猛地瞪大了眼,一瞬驚喜交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先前倉促退婚非我本意,若有可能,我…我想同他再續前緣……”


    明斟雪的聲音越來越低,流露出小女兒家的嬌怯。


    鄧嬤嬤心底的疑雲瞬間散了去,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自地上起來,忙不迭要回去將姑娘的意思傳達給容府。


    難怪姑娘自容府出來狀態便不對勁呢,原是見著大公子難為情。


    院中一樹鳥雀撲棱著翅膀喳喳飛起。


    明斟雪聽著動靜,同唐香君對視一眼,起身走過去一把推開了窗扇。


    “人走了?”


    “走了。”明斟雪瞥了眼窗扇下一層薄灰中印著的不甚分明的鞋印,語氣平淡。


    唐香君深吸了一口氣:“想不到啊。”


    “想不到你這位奶嬤嬤藏的可真夠深的。”


    明斟雪關上窗扇,沉默著坐回桌案前。


    在她闔上窗子的那一瞬,牆角一側倏的閃過一道黑影。


    那黑影來去無蹤,徒驚起一片葉子旋著風幽幽飄落窗台。


    明斟雪坐定,自袖間取出用手帕包裹著的玉玦,遞至唐香君麵前。


    “阿姊且看看這個。”


    唐香君伸手便要拿來細看。


    “阿姊莫要直接碰,”明斟雪將帕子一並給了她。


    “斟兒這是何意?”唐香君眼簾一掀,察覺出不尋常。


    “方才我在容府無意碰了這玉玦,容懷瑾的反應實在有些古怪,那一瞬他分明是慌了神,而後又裝作若無其事尋借口用他的帕子為我擦拭手掌,隻說是玉玦落了灰,恐弄髒了我的手。”


    “那帕子上還沾著股清淺藥香,容懷瑾素來厭惡草藥,斷不會在自己的帕子上熏這等香。”


    唐香君擰著眉,眼睛一轉:“斟兒的意思是,這玉玦有古怪,容懷瑾並不想讓你碰。”


    明斟雪點點頭:“我瞧著這玉玦玉質上乘,從外觀來看尋不出什麽問題。”


    她傾身,將手抬至玉玦上方輕輕扇了扇風:“也嗅不出什麽古怪。”


    “也難說,我這些年走南闖北,見識了不少毒物,無色無味無香的也有。”唐香君舉起玉玦,借著光仔細打量。


    “或以草藥熏染去味,或浸於特殊藥水中泡上一段時日,皆能掩去其痕跡。”


    思及此,她順口道了句:“若這玉玦真有古怪,倒是副殺人利器,無聲無息便能要了人的性命,又究不出緣由。”


    明斟雪聞言心弦猛地一震,霎時變了臉色。


    前世容懷瑾送給兄長一雙遺孤的玉玦,誤打誤撞轉贈到了她手上。


    那段時日裏,玉玦成了她思念親人的唯一寄托,日日舍不得離身。


    自芸姐兒桓哥兒離京後,她身體每況愈下,虛弱的厲害。


    明斟雪隻當自己悲於明氏遭遇,心力交瘁,又兼懷娠頭三月本就身體不適,兩相作用之下她也未曾多想。


    偏偏每日來請平安脈的太醫也不曾診出異常。


    明斟雪將目光投向那塊玉玦,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


    還有聽聞明氏遺孤遭遇時,她情急之下吐出的那口血。


    血是黑紫色的。


    她早就在不知不覺中被毒素侵蝕了身體。


    直至自戕那日,金玉其表敗絮其裏。


    她的身體已經虛弱不堪了,每多活一日便多受一日的煎熬。


    就像一株失去養分的花,一點一點緩慢枯萎,無可挽回地枯萎。


    目標不是她。


    她是被誤殺的那個。


    若玉玦不曾落在她手上,那麽最終無聲無息被毒死的便是兄嫂的那一雙遺孤!

    寒意倏的竄上脊背。


    明斟雪撐著桌案,登時站起身來。


    唐香君察覺她神色不對勁,問道:“斟兒,你怎麽了?”


    明斟雪茫然地搖搖頭,眸中滿是驚懼。


    “阿姊可有辦法查出這玉玦究竟被人動了何種手腳?”


    唐香君沉吟片刻:“早些年做買賣結識了些不走尋常路的黑市東家,由我出麵,去問上一問。”


    明斟雪的心勉強安定了幾分:“好,阿姊現下可還能尋到形狀相似的玉玦,稍後我尋個由頭還回容府,千萬不能被容懷瑾發現丟了此物。”


    “我吩咐人去取。”唐香君拉著她的手,讓她坐下。


    “斟兒,你的手為何這般冰涼。”她很是詫異,按了按明斟雪沁出冷汗的一雙手。


    “想起了從前遺漏的細枝末節,一時惶恐。”明斟雪的心髒不安地跳動著。


    “這容府有些詭異,不知藏著什麽陰謀詭計,你同容府打交道一定要多加小心,尤其是府上那位掌家的容老太爺。”


    唐香君取來樣式相仿的玉玦,仔細比對了一番,將贗品交至明斟雪手中,叮囑她道。


    “我明白。”明斟雪收下玉玦,起身告辭。


    甫一與唐香君步出正室,明斟雪突然想起什麽。


    “阿姊,相府親眷回京的事現下應當傳開了罷。”


    “差不多,你又沒藏著掖著的,若是留心打聽早該知道了。”唐香君道。


    “那麽……我自容府出來的蹤跡應當也能輕易探得吧?”明斟雪意有所指。


    唐香君略一怔,領會了她的意思,反問道:“斟兒有什麽打算?”


    “借力打力罷了。”明斟雪朝皇宮所在方向投去目光,“容氏百年老族根深蒂固,不是單憑你我之力能輕易查個清楚的。”


    “你想借陛下的勢去查容氏?”唐香君挑眉。


    “嗯。”明斟雪輕輕應了聲,“阿姊,我現下便尋個由頭再度登臨容府,一來是為了將玉玦換回去,二來還有勞煩阿姊……”


    “放心,就算我不刻意去幫你傳遞消息,陛下的眼線遍布盛京城每一個角落,你的一舉一動皆在他視線之內,焉能不知你一日兩入容府?”


    唐香君親自送她登上馬車。


    “多加小心。”她瞥了鄧嬤嬤一眼,在明斟雪耳畔輕聲叮囑道。


    明斟雪點點頭應下,吩咐車夫驅車重回容府。


    容懷瑾得了信,頗感意外。


    “明姑娘還有何要事?打發人來知會容某一聲便罷了,姑娘這一日舟車勞頓,又何必親自跑一趟。”


    明斟雪笑著同他往府裏走:“阿姊囑托我,欲花重金自容公子處購得美玉作為賀禮,我方才忘了她的喜好,匆匆趕回唐府問了個清楚,這才又來叨擾容公子,我瞧著方才容公子收藏的那一副白玉環便很好……”


    兩人身影成雙成對漸行漸遠,才子佳人好不般配。


    不知何時起,容府正門外赫然停著輛華貴威嚴的車輦。


    一隻骨節分明忽的自車廂內伸出,挑開厚重的簾幕。


    獨孤凜深邃的眸子鍍上陰沉,漆黑的瞳仁中掀起壓抑不住的戾氣。


    冷冷注視著別的男人與明斟雪的身影,自他視野中遠去。


    “藏風。”他喚了聲。


    “陛下。”


    獨孤凜抬眸掃了一眼暮色漸沉的天際,晚空懸著一彎可憐的月牙,弱不禁風,瘦且單薄,合掌一掐便能折斷似的。


    “今夜月黑風高,適合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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