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定親◇

  第26章定親◇

    ◎(抽獎進行中)今日份失魂落魄凜狗◎

    “斟兒,你留下,為父有話問你。”


    送走容氏一行人後,明相心事重重。


    “為父向來尊重你的意願,可婚姻大事並非兒戲,說說罷,為何同意容家的婚約。”


    明斟雪心裏清楚,自己躲不過父親這一遭盤問。


    她能說什麽呢,難道要如實交代上輩子的所有恩怨糾葛麽。


    若她選擇告訴父親,自己已是死過一次的人了,父親會信麽?


    世間安有起死回生之術,聽起來便覺得荒唐,若非明斟雪親身經曆,她也是不信的。


    若父親信了,依著父兄的脾氣,隻怕會與獨孤凜起正麵衝突。


    尋常人如何能鬥得過一個手段凶殘狠戾的帝王呢。


    毫無勝算。


    這一世情況有變,獨孤凜已經提早盯上她了,他比明斟雪更早擁有前世記憶。


    獨孤凜的目的顯而易見,擺明了就是衝著明斟雪來的。


    真是個喪心病狂的瘋子,死了都不肯放過她。


    明斟雪沉重地歎了口氣,垂著眼睫,聲音細若蚊蠅:“我覺得容公子人挺好的,況且父親與容氏交情頗深。既是門當戶對,何不順勢促成兩姓聯姻……”


    “這是什麽話。”明相神情凝重,“若論門當戶對,盛京城裏的公侯高門多著去,難不成有了門第加持,便可輕易將你娶了去?”


    他抬手拍了拍案幾,示意明斟雪坐下:“你不必緊張,為父隻想問清你的心意,你對那容懷瑾是何種感情?”


    明斟雪低垂眼眸,染著鳳仙粉丹蔻的指甲不安地掐著指尖。


    “容公子年輕有為,我自然是喜歡的……”


    “撒謊!”明相猛地一拍案幾,力道重了幾分,明斟雪心虛地薄肩顫了下。


    見嚇著了乖女,明相心頭一軟,語氣稍和緩了些:“知子莫若父,在為父麵前還想隱瞞什麽?你從小便這樣,一說謊便會掐指尖,這些小動作啊,早就出賣了你的心思嘍。”


    謊言輕鬆被父親戳穿,明斟雪心虛地笑了笑。


    明相看了她一眼,語重心長道:“容府算得了什麽。你是相府的嫡女,嫡親的兄長又是年輕一輩人裏的武官之首。若你喜歡,這身份便是做皇後都使得,若你不喜,便是天子施加威嚴,也斷不能輕易要了你入宮去。”


    猝然聽到“入宮為後”的字眼,明斟雪心底頓時生出深重的恐懼,她猛地抬起頭,茫然無措地望著父親:“斟兒不要,不要入宮,斟兒不稀罕做什麽皇後。”


    明相見甫一提及“皇後”一事,女兒登時神色巨變,心裏覺察出幾分異常來。


    轉念一想,或與宮中那位明太後逼得太緊有關。


    他琢磨著,許是因著宮中施壓的緣由,乖女不情願故而心下發急,才想盡快結一門親事避開入宮的機會。


    這孩子,還是思慮過重了,隻要她咬定不願,自己絕不會為了所謂的國丈殊榮主動將女兒推出去換取名利。


    明柏山不知道,明斟雪擔憂之事絕非如此簡單。


    明太後或許會畏懼相府的勢力不敢強行逼迫,老皇看重丞相與明槊手中的軍隊,因而也不會輕易開罪明府。


    可獨孤凜不一樣。


    他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瘋子。


    在瘋子眼裏,隻有想或不想,沒有能或不能。


    躲不掉的,她躲不掉的。


    除了與容氏結親,明斟雪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了。


    前世獨孤凜待容氏那麽好,隻要容太後想要,原本給明斟雪的賞賜便會落到容太後和容玉珠手中。


    那麽這一世,她若嫁給容懷瑾,獨孤凜應該有不至於喪心病狂到強搶兄嫂的地步。


    明相見明斟雪若有所思,以為自己猜中了女兒的心事,便寬慰她道:


    “你不必多慮,若尋不到合心意的郎君,便留在明府繼續做你的大小姐,咱們相府家大業大,父兄合力可保你順遂無憂。”


    “和容家的親事便就此作罷吧,為父親自修書一封向容氏道明原委……”


    “父親!”明斟雪心下一慌,當即打斷他的話。


    她起身走至父親麵前,出乎明相預料,竟屈下兩膝跪地朝明相一拜。


    明相大驚:“斟兒你這是做什麽!”


    明斟雪將頭低低埋下,鼻尖一酸,眼淚登時蓄滿了眼眶。


    她不敢直起身子讓父親看到她這副模樣,因而強忍著淚意,聲色淒婉懇求道:“父親,您就同意這門親事罷,讓女兒嫁給容懷瑾,日後女兒也好常回相府陪伴您和阿娘。”


    從未見過愛女如此淒涼悲戚的請求,明相心頭酸澀,忙起身去扶她。


    “你這又是何必呢。既不喜歡容懷瑾,又為何非要委屈自己委身容府,是不是容懷瑾那小子拿什麽威脅斟兒了?為父去替你出這口惡氣!”


    明相震怒,當即便要喚人備車直搗容府,明斟雪趕忙抓住父親的手,搖著頭說不要。


    “容公子沒有威脅我,也沒有讓我受什麽委屈,是女兒自願的想嫁入容府的,並無任何人來逼迫女兒。”


    她抬眸望著父親猶豫又心疼的神色,壓住喉間的酸澀,堅持道:“父親您便答應了容府結親的請求罷。”


    “你……”明相望著女兒淒楚的神情,隻覺得心頭好似壓了塊沉甸甸的石頭。


    他重重歎了口氣:“乖女既然心意已決,那為父便也不再為難你了。”


    “就依乖女所言,與容氏的親事就此定下,明日為父親自過容府,同容老太爺商議納采、問名等事。”


    明相望著窗外的暮色,站起身來,抬掌輕輕落在明斟雪肩上:“斟兒,不論何時父兄都會始終站在你的身後。”


    “將來嫁去容府,你亦不必有任何憂慮。若反悔了,隨時遣人知會一聲,相府永遠是你的家,父親母親與你兄嫂,會一直在這兒等著你。”


    明斟雪偏開頭,避開父親的視線。


    無聲間,她已淚流滿麵。


    若能有一線生機,她又何嚐不想永遠留在明府,陪伴父母身側呢?


    可她別無選擇。


    她不想亦不能再重蹈前世之覆轍。


    ***

    一陣清脆的馬蹄聲打破林間寂靜,遙遙傳來。


    茂密樹影間迅疾閃過兩道策馬奔騰的英挺身影。


    落後稍許之人驀地勒緊了韁繩,疾聲大呼道:“殿下止步!您走錯了方向,這並非是通往皇宮的那條道。”


    為首那人速度不減,聞聲頭也不回繼續馳騁,揚起鞭子重重抽在坐騎上:“本王知道。”


    藏風麵露驚異,不敢多言,隻得兩腿一夾馬腹緊緊跟上去。


    暮色四合,駿馬快成兩道飛影,穿過林間,越過平原,踏上崎嶇山路,直至獨孤凜單手握住韁繩,揚鞭一勒,急嘯著的夜風這才自耳畔平息。


    藏風隨之翻身下馬,落地瞬間抬頭一望,不知不覺間竟已策馬跑至了菩華山腳下。


    菩華山中有一座千年古刹,曆經朝代更迭,被大徵曆代帝王奉為國寺。


    “殿下,您自明府出來,不應當速去皇宮主持大局麽,為何要先來此處燒香拜佛?”藏風不解。


    獨孤凜並不多言,言簡意賅吩咐道:“你在此處等候本王,子時之前若本王仍未出現,你便先行回宮,依照原計劃調兵控製住皇帝。”


    藏風猛地抬眸去看他,壯著膽子問道:“藏風鬥膽,敢問殿下深夜造訪古刹所為何事?而今朝野上下急待您回去承襲大統,當務之急便是迎殿下回宮。”


    “您為何非要在此緊要關頭浪費時辰夜入古刹。”


    藏風望著夜色中獨孤凜冰冷沉重的神色,心念一動,隱隱猜出了緣由。


    “殿下莫非又是為了明府姑娘?”


    眼見著獨孤凜眸中幽光一沉,藏風深吸一口氣,明白自己猜對了。


    “殿下,您苦心經營了這麽久,眼下最最要緊的事,是您先發製人,回到皇城順利登基稱帝啊。”


    藏風察覺到獨孤凜神色不悅,但仍堅持冒死規勸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明府姑娘如今好好待在相府平安無虞,她能有多重要的事,比殿下的千秋基業還要重要麽?”


    獨孤凜不為所動,他微微仰起下頜,目光比孤寂的月色還要冷上幾分。


    “藏風,你失言了。”他冷聲斥了句,繼而抬靴踏上青石台階。


    “殿下!”藏風失聲疾呼。


    獨孤凜恍若未聞,一步一步踏上重重高階,孤獨頎長的背影透出不容任何人置喙的堅毅與決絕。


    月夜下,本該閉門謝客的古刹竟敞開著門扉,似有早已知曉會有人乘夜造訪,故而早早在此等候。


    獨孤凜靜默著立在門前,聽著周遭隱隱傳出的誦經聲,片刻後下定決心抬靴跨入空寂的庭院。


    這是他第二次進入這座千年古刹。


    第一次,他為明斟雪而來。


    這一次,他依然為明斟雪而來。


    古刹曆經千年風雨,佇立在山巔俯視著紅塵冷暖,苦樂悲喜。


    誦經聲越來越密,似一種無形的枷鎖攀枝錯節纏在獨孤凜脖頸上,折磨著他的意誌。


    他沿著前世的路,步入大殿。


    大殿正中,數十丈高的大佛眸中含笑靜觀世間芸芸眾生。


    僧人口中吟誦出的經文纏得獨孤凜越來越緊,緊緊扼住他的咽喉。


    額上冒出細細密密的冷汗,獨孤凜一時之間隻覺得周身血液倒流,心口如被萬蟻噬咬,筋脈緊繃著似乎隨時都會斷裂。


    他艱難朝佛前邁出一步,而後撩起玄袍,挺直脊梁跪在佛像前,接受僧侶吟誦出的經文對自己沾滿鮮血的靈魂的鞭笞。


    他必須經曆這一遭,去淘洗靈魂深處的罪惡。


    隻有這樣,才能繼續換得明斟雪繼續活下去的機會。


    明斟雪受了一場波折竟意外與他有過一瞬的心念相通,這是獨孤凜所不曾料到的事。


    他原以為自己付出那麽大的代價終於換得了明斟雪重生的機會,而今看來這隻不過是一場過眼雲煙。


    他不能再失去她了。


    獨孤凜在佛像前長跪不起,任由意識被無法言喻的痛楚鞭笞得幾近麻木。


    周身筋脈被猛地撕扯,雜糅,他的後頸隱隱繃成令人心驚的弧度。


    疼痛牽引著獨孤凜,讓他直麵內心最深處的恐懼。


    史書記載,端謹皇後自戕那日,盛京城落了場百年不遇的大雪。


    驟雪鋪天蓋地,誓要吞噬世間一切不平。


    明斟雪嬌弱的身影被淹沒在風濤雪海裏。


    指間勒出血痕,殷紅的血液浸透了鞭繩,獨孤凜瘋了一般拚命抽擊著馬鞭,衝破暴雪朝那個搖搖欲墜的身影奔去。


    他甚至忘了該如何翻身下馬,徑直自馬背上摔下,仿佛感知不到疼痛,慌張著爬起,踉踉蹌蹌跑得狼狽不堪。


    獨孤凜眼睜睜看著那抹身影如折翼的蝶自眼前翩然墜落,伸出手拚命去抓,卻被滿天飛雪阻隔,無論如何也觸不到她的指尖。


    來不及,他來不及……


    腿腳倏的一軟,他似是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天災抽走了全身力氣,連走路都不會了。


    流螢搶先一步抱明斟雪逐漸失去溫度的身體,嚎啕大哭。


    獨孤凜雙目猩紅,拚盡殘餘力氣膝行著奔至被積雪壓彎了枝的花樹下,猛地推開流螢,將那具身體奪入懷中緊緊擁抱著,雙臂顫抖得厲害。


    平日裏能拉開十力弓的大掌而今哆嗦得連明斟雪青絲上輕飄飄的飛絮都難以拂去。


    他伸手緊緊捂住明斟雪頸上噴血不止的傷口,慌亂得手足無措,妄圖阻止生命的流逝。


    可無論他如何努力用掌心去堵住那道被割開的傷口,噴湧著的鮮血仍大股大股自他指縫間流出,將明斟雪頸下雪白的狐裘染得血紅一片。


    血,血,遍地都是她的鮮血……


    身形這般嬌弱的女子,怎麽會流出這麽多的血啊!

    獨孤凜感受著掌心不斷流出的濕滑灼熱的血液,崩潰得身形劇顫,心髒如同被荊棘挑開撕裂一般疼痛。


    怎麽辦,他該怎麽辦,誰來救救她,誰來救救他……


    “醒醒,斟兒你醒來看孤一眼好不好……”睥睨天下的九五之尊這一刻放下所有自尊與驕傲,以最卑微的姿態向她祈求。


    “孤來遲了…孤錯了…你醒來…隻要你醒過來…孤任你打罰…孤替你為明家翻案…孤求求你,你醒過來看孤一眼啊……”


    帝王悲愴的哭聲被埋葬在滔天飛雪裏。


    眼角倏然滑落一滴冰冷,獨孤凜抬起顫抖不止的手,讓那滴冰冷落在指腹。


    顫栗著模糊的視野中劃過一絲驚異。


    那是他的眼淚。


    他也會像明斟雪一樣,流出眼淚。


    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已和世人一般,擁有了感受塵世千滋百味的能力。


    胸腔處的那塊血肉嗡鳴著發出震顫。


    他握住那隻無力地垂在身側的柔荑貼在心口處,笑著流淚。


    “斟兒你摸摸,孤的心有溫度,你看,孤能夠感受到疼痛了。”


    唇角勉強撐出的笑容瞬息間垮掉,他將頭埋在她失去溫度的頸側,失聲悲慟。


    “斟兒,孤好疼啊。”


    “孤的心好疼啊……”


    聲聲泣血。


    過了很久很久,漫天飛雪裏,他抱著女子冰冷的身體,一步一步踏開積雪,漫無目的往宮道深處走去。


    朱牆白雪,帝王孤獨寂寥的身影於天地間煢煢孑立。


    在他身後,蜿蜒的血跡澆灌在厚重的積雪中,開出一簇簇熱烈的紅梅。


    消逝的生命以另一種方式得以延續新生。


    紛紛揚揚的大雪模糊了視線,帝王垂眸,望著懷中女子發上的白絮。


    盛京城落了場百年不遇的大雪


    她沒有和他走到白頭。


    ***

    明斟雪被帝王放入了一口冰棺裏,鎖在相逢時的那座禦殿中,執意不發喪。


    明斟雪生前僅剩的自明府陪嫁入宮的侍女流螢,聞訊在帝王寢殿外將額頭磕的頭破血流。


    “陛下,奴婢求您了,讓小姐入土為安罷。”


    “陛下!”流螢淒厲的哭聲令值守的宮人忍不住垂淚。


    殿內,已罷朝多日的獨孤凜麵容憔悴。煩躁地按了按眉心,聲音低啞得不似他自己。


    “孫進忠,將人拖出去,念及從前照料皇後有功,賞她出宮衣錦還鄉的機會。”


    孫進忠擦著冷汗領命出去。


    流螢執拗不肯起,悲慟道:“陛下,您就算是看在小皇子的份上,也要讓小姐入土為安罷。”


    小皇子?

    獨孤凜麻木多日的神經猛地一顫,撕扯得他混亂的意識發疼。


    他拂袖一掃,將書案上的筆墨紙硯全部掃落在地。


    淩亂的一堆物件中,獨孤凜的餘光倏然瞥見一條合歡粉束帶。


    他俯身撿起那條束帶,於指尖輕輕摩挲。


    束帶上係著兩隻小鈴鐺,搖晃間會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記得,他一直都記得。


    那個春日裏,他揀了個嬌氣可憐的小姑娘。


    小姑娘發間係著帶有鈴鐺的束帶,一舉一動可愛極了。


    於是獨孤凜想著,若即將出世的皇兒是位公主,倒也是件極好的事。


    小公主的模樣會和斟兒很像。


    他特地吩咐內務府精心奉上女兒家用的束帶。


    一定要綴有小鈴鐺,和小斟兒從前用的一樣。


    現在準備這些小玩意兒為時過早,可獨孤凜就是覺得,將小孩子用的物件放在手邊,看入眼中會不由心生歡喜。


    這種滋味很微妙,想起時心口會湧入陣陣暖流,會讓他的唇角不由自主微微上揚。


    他開始慢慢學著去體會讓他感到陌生的親情。


    可是現在……


    獨孤凜摩挲著指間的束帶,眸色登時冷了下來。


    明斟雪啊……


    若論心狠,在你麵前孤自愧不如。


    何至於薄情如斯,連未出世的親骨血都不肯放過。


    隻因著他是孤的血脈,便可以被厭惡,被拋棄麽?

    “陛下,陛下。”孫進忠慌的臉色煞白闖進來。


    獨孤凜冷冷掃了他一眼,孫進忠登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陛下,流螢姑娘她拚死衝破阻攔,在皇後娘娘棺前,觸……觸棺身亡了。”


    孫進忠一邊說一邊打量著帝王的臉色,磕磕絆絆道:“流螢姑娘說,說皇後留有一紙遺言,寫著…寫著…”


    “寫著什麽直說!”獨孤凜滿目燥鬱盯緊了他。


    孫進忠一咬牙,“撲通”一聲跪下,將頭埋的死死的:“皇後娘娘說,死後不願與您合葬。生異衾,死異穴。”


    生異衾,死異穴。


    獨孤凜琢磨著這幾個字,良久,失望地將指間繞著的係帶擲到腳下。


    他一直在被人拋棄。


    換言之,這二十餘年以來,身邊的所有人都會拋棄他。


    從前的父皇母妃這樣待他。


    而今明斟雪亦待他如此。


    獨孤凜,你在期冀著什麽不切實際的幻想。


    獨孤凜自嘲地冷笑了聲。


    既然明斟雪如此薄情,那又有什麽值得他念念不忘的呢?

    罷了罷了,左右不過是一個不值得在意的女子而已。


    他很快便能將她忘了。


    他強撐著頹喪的身子,重新開始上早朝,議政事,批奏折。


    夤夜時,帝王的寢殿仍躍動著燭火。


    他用繁冗複雜的政務來占據、擠壓白日與不眠夜的空白,來麻木自己的意識,逼自己不去想她。


    他總有辦法將她忘掉的。


    “陛下,您該用膳了。”孫進忠頓了頓,還是忍不住出聲勸阻道。


    獨孤凜不為所動,批閱奏折的朱砂禦毫筆走龍蛇。


    孫進忠略一思忖,試探著輕聲道了句:“陛下,今兒的禦膳中有一道清蒸魚。”


    禦筆驀地一頓,筆尖朱墨凝成一滴“啪嗒”墜了下來。


    獨孤凜擱下筆,無言起身。


    孫進忠長舒了一口氣,提著的心將將要落回去,冷不丁被帝王低沉的質問聲再度驚得一顆心蹦到嗓子眼。


    “這魚為何無刺。”獨孤凜撂下銀箸,麵露不悅。


    “啟稟陛下,奴才特地叮囑了禦膳房將刺兒剔幹淨,以防有損龍體。”孫進忠的徒兒忙不迭上前來,諂媚奉承著。


    帝王劍眉一擰,孫進忠驀地心領神會,暗道不好。


    他瞬間悟透了其中關竅。


    “沒眼力見的東西,在陛下麵前耍什麽小聰明。”孫進忠低斥了句,立即派人去知會禦膳房重新燒製一條保留大骨的魚,親自奉上桌。


    帝王眉目間凝著的陰鷙倏然散去。


    孫進忠心道自己猜對了。


    卻也替帝王唏噓不已。


    陛下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麽時候……


    獨孤凜手執銀箸,一點一點細致地剔去刺兒,格外有耐心,同朝堂上威嚴肅穆的神情全然不同。


    “吃罷,剔幹淨了。”


    他將剔好的魚肉往碗碟中一堆,習慣性地端至右手邊,麵上笑容驀地僵住,指間一鬆——


    碗碟“當”一聲墜地,摔為碎片。


    是了,是他忘了。


    那個被他斥著嬌氣的女子,已經走了很久了。


    她已經死了,再也不會因為魚沒剔刺這種小事而鬧他,也不會和他賭氣了。


    獨孤凜煩躁地擰著眉心。


    怎麽又想起明斟雪了……


    他不該想起明斟雪的。


    她明明已經離開幾日了,為何還會在不經意間突然出現,占據他的所有……


    獨孤凜討厭這種感覺。


    “孫進忠,”帝王闔上疲憊的眼眸,喉結滾了滾,艱難地割舍下那份異樣的情愫。


    “將皇後生前用過的所有物件,全部燒掉。”


    心口傳來的脹痛感十分劇烈,他勉力支撐著頹喪疲乏的身子,一步一步走向坤寧宮。


    再看一眼,最後一眼。


    再過片刻,這座宮殿裏的物件便會被燒空了。


    不再有睹物思人的機會,這樣一來,他總能把她給忘了吧。


    宮人手執火把,沿著牆角將宮室點燃。


    火燒起來了,滾滾濃煙自殿內湧出,裏間傳開物件被灼燒焚毀時發出的響聲。


    靜靜佇立在坤寧宮前的帝王驟然瘋了一般,在火勢最濃烈時,不管不顧隻身闖入火海。


    “陛下!!!”


    “坤寧宮走水了!快!快滅火!陛下還在裏麵!”


    獨孤凜還是晚了一步。


    和她有關的一切該燒的都被燒成灰燼了。


    內心深處沒有一絲一毫報複的快感。


    取而代之的是更深重的空洞。


    獨孤凜變得更為渾渾噩噩了。


    他有時候會坐在榻前喃喃自語,有時正批閱著奏折,對突然抬起頭對著一片虛空怔怔出神。


    誰也不知道帝王這般癲狂的狀態要維持多久。


    一天夜裏,獨孤凜驀地自噩夢中醒來,草草披上鬆垮的外袍,推開門便往明斟雪停棺的那座宮殿跑。


    這座宮殿已經很久不曾有人踏足了。


    久到獨孤凜都快忘了,自己將那個膽小又嬌氣的姑娘孤零零關在這裏了。


    斟兒膽子那麽小,獨自在這兒待了那麽久,一定會害怕的……


    思及此,他心如刀絞。


    獨孤凜手執燭盞,燭火溫暖柔和的光暈逐漸照亮冰棺中女子的眉眼。


    與生前並無什麽差別,她似乎隻是安安靜靜睡去了。


    獨孤凜站在棺槨前,憐惜而珍視地凝望了她許久。


    直至這一刻,他才不得不逼迫自己接受這一事實。


    斟兒已經不在了。


    他天真地以為,隻要將與她有關的一切都毀掉,他便能自然而然忘卻所有。


    到頭來,那個始終難以割舍過去,放不下一切的人,仍是他自己。


    “施主何必如此執著。”高僧沉穩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獨孤凜驀地嘔出一口血,抬起手背擦去唇邊血漬,強壓下滿腔痛楚,低聲道:“懇請方丈指點迷津。”


    “施主,世事無常強求不得。”


    “更何況,你所求之人,已非塵世中人了。”


    “若我偏要強求呢?”指節顫抖著緊攥成拳,獨孤凜長跪於聖明巍峨的佛像前,眸中卻凝著濃重的化不開的瘋與狠。


    “她必須活著。”


    “無論如何,她必須活。”


    似是替她在佛前祝禱,又似是在加深自己的執念。


    獨孤凜雙手合十朝佛像一拜,而來撩起玄袍起身決絕離去。


    出山時,天邊泛起魚肚白。


    藏風在古刹下守了一宿。


    見著獨孤凜唇角帶血,藏風心下陡然一驚。


    “何事?”獨孤凜對這個下屬再了解不過,略微瞟一眼他的神色,便知藏風心裏有事。


    藏風猶豫片刻,如實回稟道:“殿下,昨夜明府與容府定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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