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我願意嫁。”◎

    夜風中,曳地薄紗如斑駁鬼影般於空曠的金殿浮遊。


    月光冰冷得不摻有一絲溫度,灑上男人緊繃出鋒利線條的下頜。


    帝王垂下深沉黑眸,視線牢牢鎖住被堵住低咽著的女子。


    鬆開唇,指腹憐惜地輕輕抹去她眼尾綴著的淚珠。擔心壓著她身子,大掌作為支撐箍住纖細的腰身,另一手替她整理著裙裾。


    他俯身,吻上尚且平坦的小腹。饒是隔著一層布料,明斟雪仍被他綿密的吻灼到,引得肌膚微微顫栗,不由低呼了聲,看起來分外可憐。


    “別碰他……”她瑟縮著身子想要躲避,帝王的大掌熱得像塊烙鐵,牢牢箍住她的腰身,讓她無處可逃。


    “你可想好了?執意與孤賭氣,拿絕食來脅迫孤?”


    帝王的語氣同落在她雪膚上的吻一樣溫柔,聲調卻隱隱泛著冰冷的怒意。


    薄唇並未離開,反倒順勢而下。


    溫熱的氣息向下遊走。


    “你別…別…這樣………”她抬手捂住唇阻止自己發出難堪的聲音,貝齒死死咬緊唇瓣,卻無論如何擋不住唇間流出的破碎低呤,瀕臨窒息。


    腦海中忽的炸開一片白光,明斟雪驟然挺直了腰身,身子顫得厲害。


    眼淚倏然自眼眶滑落,一滴一滴砸在帝王高挺的鼻峰上,與男人鼻間隱忍的汗珠混在一起。


    他掙開眼,對上眼睫濕丨濡的一雙盈盈水眸。


    女子淚光點點,麵頰如桃瓣般嫣紅,盡顯嬌媚之色。


    帝王直起身欣賞她的窘迫。


    意猶未盡,長指滑過舌尖斯文矜持地輕舔,細細回味。


    明斟雪餘光瞥見他令人羞l恥的動作,耳根快要被燒透了,小腹忽的一暖。


    那人以占有的姿態一手鎖住她的腰肢,一手將灼熱的掌心覆於她小腹上,目光帶著探究,聲色喑啞:“還敢同孤置氣麽?”


    “孤說了,拋卻你那些天真的想法,不要妄圖以絕食來威脅孤,孤有的是讓你降不住的法子。”


    帝王半身浸著冰冷銀輝,一半隱在黑暗中,幽眸透出危險的光,眼角淚痣極盡妖冶,俊美得近乎妖孽。


    一半麵容在皎皎月光中清晰顯現出來,眉深目闊,清俊非凡,姿容出塵如謫仙翩然。


    視線自帝王優越的眉骨一路向下滑過高鼻薄唇,明斟雪纖弱的身子難自抑得顫抖得越來越厲害。


    月黑風高的夜晚,有一位少年黑衣獵獵闖入她的視線。


    眉眼身量,每一寸體征都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分毫不差。


    什麽薛昭,什麽無家可歸的小啞巴!

    都不是,這些身份都不是!

    他就是獨孤凜。


    獨孤凜回來找她了……


    明斟雪無數次夢到的那些破碎幻象不僅僅是夢境。


    更是她悲慘淒楚的前世。


    重活一世,她又一次無可避免淪為了帝王的掌中之物……


    原來她早已在無知無覺中落入了獨孤凜精心織就的羅網之中。


    密不透風。


    如一隻被折去羽翼的金雀,困在囚網中引頸待戮。


    無能無力,插翅難逃。


    明斟雪頭皮發麻,被封鎖住的前世記憶一朝衝破關隘,開閘傾瀉而下。往事如潮水般湧入腦海,那些痛苦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密密麻麻自眼前疾閃而過。


    四歲那年,她與明氏族中眾多的女兒家一同被明太後召入宮中教習宮規。


    彼時父親尚未封相,不過是明氏旁支出來的一個尋常地方官,平平無奇。兄長尚年少,也未立下赫赫戰功。同盛京城朱門繡戶的貴女相比,明斟雪的身份並不出眾。


    更何況一眾女娘中,最屬明斟雪年紀小,因而遇到看人下菜的教習嬤嬤,年僅四歲的小斟兒吃了不少苦頭。


    “姑娘這禮行的不對,嬤嬤我昨兒個不是這麽教的。”


    小斟兒睜著水靈的圓眸,怯生生望著麵目凶狠的教習嬤嬤,小手縮近袖子裏,不知所措。


    她乖乖聽講,學著嬤嬤示範的動作板板正正行了一禮,不知為何嬤嬤仍會自數十個小女娘中來尋出她的不是。


    “姑娘且在此仔細琢磨,反複練上個百十來遍,練好了再去歇息。”


    小斟兒懵懵懂懂被領去了院落的一角,努力端著小身板有模有樣練著諸多繁冗嚴苛的禮儀。


    她年紀小,悟性卻很高,禮儀學的比旁人都好,教習嬤嬤卻一再挑刺。


    “依我瞧,那個年紀最小的性子最軟,是個好拿捏的。老娘昨兒賭牌賭輸了一把票子,今兒煩著緊,想找個人殺殺火氣,可巧這小姑娘就撞上來了。”


    教習嬤嬤們交頭接耳的功夫瞥了一眼日頭,大手一揮對一眾小女娘說道:“天色不早了,今兒的功課便教到這裏罷,諸位慢走,小小姐留下繼續練著,什麽時候練得嬤嬤滿意了,再去歇息。”


    小女娘們登時幸災樂禍起來,圍在一處嘰嘰喳喳看她笑話。


    小斟兒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委屈地想哭。


    教習嬤嬤見她動也不動,有些惱了:“小小姐這是什麽意思?怎的,不服老奴的教管?”


    遂耀武揚威地朝明太後宮殿所在處伸長了脖子:“老奴是奉太後之令來教導各位姑娘的。小小姐膽敢違抗太後?”


    她撩起眼皮,瞥了眼眼眶發紅的小姑娘,毫不留情訓道:“小小姐日後是要入宮為妃的,若連基本的禮儀都學不好,那便是連辛者庫的奴婢都不如。”


    “諸位小姐先散了罷,小小姐留下繼續練,老奴兩個時辰過後來驗小小姐的規矩。”


    小斟兒孤零零的一個人被落在牆角,忍著委屈一遍又一遍地練習。


    日暮西垂,餘寒料峭,平地裏起了風,凍得小斟兒瑟瑟發抖,不得不停下動作,蹲下身兩臂抱膝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


    她隻是一個四歲的孩子。


    她從來都不想做什麽宮妃。


    她想回家,她想念阿爹阿娘還有兄長。


    陰雲密布,遠處隱隱傳來幾聲悶雷。


    小斟兒知道要下雨了,四周空蕩蕩的沒個避雨的地方,她趕忙起身去推開門扉,想要離開這處苑落。


    饒是她使出所有力氣,門扇也不曾鬆動分毫。


    小斟兒知道,外頭被嬤嬤落了鎖了。


    轟鳴的雷聲越來越近,眼看著一場暴雨將至,小斟兒害怕極了,朝外頭大聲呼救,希望能吸引過路宮人來幫助她脫困。


    可教習選用的院落本就偏僻,更兼大雨將至,有點眼力見的宮人若無要事必不會經過這處。


    一聲驚雷猝然自頭頂炸開,明晃晃的閃電似刀子般劈開天幕,映的小斟兒麵色煞白,稚嫩的眼眸中滿是驚懼之色。


    她伸手拚命拍打著門扉,忍不住哭出了聲。


    狂風大作,轟鳴的炸雷紛至杳來,震得天地動蕩。


    傾盆大雨豁然潑下,將小斟兒澆了個透,她哭得嗓子都啞了,脊背貼著緊闔的門扉緩緩下滑。


    驚雷轟鳴不休,撼天動地似要將萬物震作齏粉,令人心驚膽顫。


    小斟兒在雨中泡了許久,直至被雷聲炸的兩耳嗡嗡,幼小的身體與心靈再也承受不住。


    兩個時辰過去了,嬤嬤沒有如約回來。


    驚雷暴雨席卷天地時,她正在屋子裏忙著摸牌吃酒,早將孤零零的小斟兒忘卻腦勺後了。


    後來,還是一個不知名姓的小少年翻牆跳進這處院落時,順手將人揀回了一座廢棄的宮殿避雨。


    小斟兒醒來後瑟縮著手腳,怯怯問他為何暴雨天要往那處偏僻的院落去。


    少年眉目冷峻,瞥了眼玉雪可愛的小斟兒,吐字冷淡:“吵。”


    少年嫌自己話太多,吵到他了麽?


    小斟兒如被霜打蔫了的花一般,垂下頭乖乖閉上嘴巴。


    忽而雷聲大作——


    “救命呀!”


    小斟兒驟然雙目失焦,頭腦一片空白抽噎著哭出了聲,無意識地仿著方才拍打門扉的動作不安地掙紮著,一不留神被地上的木柴絆了一跤,嬌小的身子跌進了少年的懷裏。


    這一摔,倒是讓她清醒了許多。


    突然後頸一涼,小斟兒被少年揪著衣領後從他身上提了起來。


    “放開我放開我。”小斟兒被拎在半空,撲騰著小短腿。


    眼前忽然落下一個褪了色的錦囊,小斟兒眼尖,指了指地上提醒道:“小郎君,你的生辰錦囊掉啦。”


    少年一怔,這才鬆開小斟兒,蹲下身撿起那個褪了色的錦囊,拍去落地時沾染的浮灰,目光似有片刻的猶豫。


    小斟兒眼神好,提早瞄到上頭繡著的字,她問道:“小郎君,今日是你的生辰麽?”


    少年眉頭一皺,被人窺見心思似有不悅,他有些後悔自己多管閑事將這個小姑娘撿回來了。


    外間雨勢漸弱,喜慶的絲竹管弦之聲漸起。


    樂聲甫一飄入少年耳中,少年登時眉目一凜,抬手將生辰錦囊利落扔進了火裏燒掉。


    “吵。”他起身去將門扇緊緊關上,試圖阻擋喧囂的樂聲。


    小斟兒一怔,原來少年方才不是在嫌棄她話太多吵鬧。


    忽然想起,今日是陛下與容妃娘娘最疼愛的幼子十殿下的生辰。


    好巧哦,小郎君和十殿下同一天生辰。


    可是,十殿下擁有父皇和母妃的無限寵愛,小郎君隻能在這處荒涼的宮殿裏度過自己的生辰,無人在意。


    同一天生辰的兩人,境遇卻有如此大的差別。


    小斟兒突然覺得少年有些可憐。


    她低頭摸索了半晌,想為少年找到一件合適的生辰禮。


    學習禮儀時不便佩戴貴重的飾物,全身上下沒有什麽特別的東西,唯有腕上係著的平安鎖尚可拿的出手。


    小斟兒取下平安鎖遞到少年麵前:“小郎君生辰安康,這個送給你,作為你將我帶回來的謝禮。”


    少年眸色掃了一眼那鑲著美玉的平安鎖,冷嗤了聲,不屑與之多言。


    “你,你不喜歡麽?”小斟兒心裏不安,偷偷打量著他。


    “不需要你的可憐。”


    少年神情十分不屑,一眼看穿了她的心事,起身打開門,厲聲催促道:“雨停了,從哪來回哪去,趕緊走。”


    “我……”小斟兒吞吞吐吐。


    少年雙臂交疊抱在胸前,冷冷打量著她:“怎麽,舍不得這處破落的荒殿?”


    “你是哪位府上的金枝玉葉,口味這麽獨特。”


    小斟兒聽出了他話裏毫不掩飾的嘲諷,便也不再勉強自己把平安鎖送給他。


    圍坐在破敗殘缺的火爐邊許久,濕答答的衣裳已經被炭火烘得半幹了。小斟兒抬腳跨過門檻,自少年身邊經過時,認認真真說道:“我有名字的,我叫明斟雪。”


    隨口一說罷了,誰真的稀罕知道你叫什麽?少年在心底冷笑。


    小斟兒見他不理會自己,便也不再多說。


    一場急雨初歇,小斟兒步伐輕快朝殿外走去時,驀地又一陣驚雷炸起。


    “好可怕……”嚇得哆嗦了下,她轉身一把抱住了少年的腰。


    少年嫌棄地皺了下眉頭,冷聲斥道:“鬆開。”


    “我不要,外麵太可怕了,我不走。”小斟兒將頭埋在他身上,拚命搖著腦袋。


    少年皺著眉輕“嘖”了聲,難掩厭煩。


    他很討厭別人觸碰自己,那會激起他本能的反抗。


    天生的壞種,生來不近人情,會將一切試圖靠近他親近他的人撕扯得鮮血淋漓。


    他不需要親情、憐憫或是什麽別的情緒,也討厭別人從他這裏汲取任何感情。


    譬如懷中這個正在向他尋求安慰的玉雪可愛的小姑娘。


    他真是閑得慌平白無故給自己添堵,非要橫插一手將人從暴雨中給揀回來。


    “鬆開。”他果斷伸手去推她。


    回答他的是小姑娘令人心碎的抽噎聲。


    心裏忽的生出幾分煩躁,少年發覺這事變得棘手起來。


    他習慣快刀斬亂麻,以最幹淨利落的方式解決一切麻煩。


    比如,殺人。


    他曾數次體會過那種將別人的生命牢牢掌握在股掌之間的快感。


    冷白修長的指節繃成鋒利的弧度,掐住脖頸狠狠折斷,而後聆聽骨骼斷裂的“哢嚓”聲,薄唇勾出愉悅的令人心驚肉跳的笑。


    甚至隻要甫一回憶起那一幕幕,死水般沉寂的血液瞬息間便開始沸騰。


    少年幽深的眸底再度被挑起興奮的嗜血的鋒芒。


    骨節分明的手緩緩伸向小姑娘露出的一截脆弱纖細的後頸。


    指尖已經觸到了後頸溫軟細膩的皮肉,羊脂玉般光滑,看來也是個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


    少年在心底暗暗嘲諷自己。


    一個卑劣低賤的落魄皇子,竟然破格發了善心去搭救千嬌百寵寵大的小姑娘。


    倒底誰更可憐?


    誰更可笑?


    這種念頭加快了他出手時的速度。


    他抬指掐住小斟兒的脖頸,正如從前掐死那些想要置他於死地卻被他以殘忍手段反殺的人的動作一樣。


    掌心發出噬魂般愉悅的震顫。


    少年有些時日沒親自動手殺過人了。


    小姑娘細嫩的皮肉下靜靜流淌著的血液同他腕中叫囂著奔流的熱血共鳴,加劇著他惡劣的興奮。


    少年漆黑的眼眸微眯,眼尾上挑成妖異的弧度,五指合攏,而後——


    “好癢!”小斟兒噗嗤笑出了聲。


    少年眸中濃重的瘋意一僵,五指倏的忘了動彈。


    “你在給我撓癢癢嗎?”小斟兒將腦袋從他懷中探出,鬆開了少年勁瘦的腰身。


    全身不知她方才正處於生死一線間。


    “好啦,雷聲停了,謝謝你的懷抱。”小斟兒整整衣襟,腕間係著的小鈴鐺發出悅耳的脆響。


    她踮起腳尖,抬眸望見少年眸中閃過的異色。


    “想了想,還是和你說一聲生辰安康吧。”她擺擺手,就此告別了。


    少年周身透出的孤寂幾乎要與院中那棵幹枯寂寥的老樹融為一體。


    他目送著小斟兒遠去,竟出乎意料的,沒有追上去繼續方才未完成的殺戮。


    突然在心裏默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明斟雪。


    那日之後,明斟雪再不願待在宮廷。


    左右明氏族中小女娘多得是,明太後也並未將她放在眼裏,由著她去。


    直至明父封相,位列文臣之首,明槊一戰成名天下知,獲封征北大將軍。明太後陡然意識到,自己當初同意放明斟雪出宮是個多麽愚蠢的決定。


    明氏主支在朝為官者沒落,後輩一個不如一個,多是群靠著祖宗蔭蔽,領著俸祿縱情聲色的廢物。


    偏偏明相這一脈逆風翻盤,扶搖直上。


    作為右相嫡女,明斟雪而今的身份別說是做個宮妃了,便是皇後都使得。


    明斟雪會撞破獨孤凜篡位逼宮的場景,也是因著明太後的原因誤打誤撞促成的。


    風雨天,姑祖母明太後伸出蒼老的手,愛憐地撫摸著她年輕的臉蛋,語重心長道:“姑祖母老了,這輩子沒能生育個一男半女,待姑祖母去後,明氏便與大徵皇室再無半點幹係了。”


    “沒了血緣的庇護,明氏再想在皇族眼皮子底下維持眼下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便難了。”


    “這不成,哀家身為明氏女,生來便有為家族鋪路的責任。斟兒,你也一樣。你受著明氏的恩惠,便也該為明氏出一份力。”


    明斟雪躲開她的手,拘謹回稟道:“不一樣的,姑祖母,父親說了,我與兄長這一脈早就與同明氏脫離了幹係。若我不願,父親也絕不會逼我入宮。”


    明太後眉目間露出不悅之色:“這是什麽話,身上既流著明氏的血,那便是明氏的人,什麽脫不脫離幹係的。”


    她打量著少女拘謹的模樣,又露出和藹的麵色,拉過她的手按在掌心壓了壓:“好孩子,你若能入宮,哀家便許你皇後之位,這可是天大的殊榮了,也能為丞相與大將軍長長臉麵。”


    這話與其說是勸阻,不如說是一道命令無形逼迫著她。


    明斟雪將手自太後掌中抽回,狀若惶恐道:“斟兒不願。”


    她有她的底氣,父兄的寵愛永遠是她堅強的後盾。


    “你這孩子,真是被明相寵壞了,怎的這般油鹽不進!”明太後被她忤逆了心意,隻覺頭腦隱隱發痛。


    “太後娘娘。”身旁女官見勢不好,忙上前為太後施針按摩。


    “明姑娘少說兩句罷,太後娘娘身子不好,一片苦心被你糟蹋了,難免損了鳳體。”女官得了明太後的授意,給明斟雪施壓。


    “斟兒惶恐,請姑祖母珍重身體,莫要再為斟兒操勞心思。”明斟雪仍不願應承。


    護甲惱恨地敲擊著案幾,太後闔上眼眸,語調蒼涼:“罷了,你們年輕人的事,哀家是管不動嘍。這麽著,你既進宮一趟,總該去禦殿見見皇帝罷,替你父兄向皇帝問個安,盡盡臣子本分,總使得吧?”


    躬問聖安這種事,明斟雪推卻不得,隻得告退前往禦殿。


    “那丫頭的脾氣也著實古怪,富貴榮華誰不想要,偏她不肯做這個皇後。”明太後按著眉心,側目吩咐了句:

    “傳哀家的話,讓皇帝見見明家這丫頭,不論將來太子花落誰家,太子妃隻能是她。”


    世事難料,不過一夜之間,整座皇城竟已無聲無息易了主。


    新帝行事之詭譎,心思之縝密,令人毛骨悚然。


    禦殿中迎接明斟雪的不是老皇冊封太子妃的詔書,而是貼上臉頰的冰冷匕首。


    “姑娘這副皮囊,生得真好。”獨孤凜深沉的眸中映出匕首凜冽冰冷的寒光。


    他抬眸漫不經心瞟了一眼雕梁畫棟間吊著的剛剝下不久的皮囊。


    人l皮很新鮮,仍在不斷滲出的血液,先是一股股匯成殷紅細流涓涓流淌,墜入地麵在金磚上蓄成一塊塊血泊。


    待到殘存的血所剩無幾了,便成了粘稠的血滴子,一滴一滴平靜而令人心驚地昭示著生命的消逝。


    獨孤凜意有所指。


    這些血淋淋的皮囊是對麵前這個冒然闖入的女子的一種威脅。


    “姑娘想知道,這些皮囊是如何從活生生的人身上剝下來的麽?”


    鋒利的匕首輕輕擦過少女麵頰上細小的茸毛,激的少女嬌弱的身軀不住顫栗。


    “你看到了不該看的事,撞破了本王的秘密,這是死罪。”獨孤凜聲線冰冷。


    他用匕首挑開少女額前淩亂的發,問道:“告訴本王,你叫什麽名字?”


    少女不言。


    獨孤凜似有不悅,匕首冰冷的鋒刃再度貼上少女的麵頰:“本王是這片皇城的新主,你不願說的事,本王總有辦法能查出,屆時你,還有你的九族,皆要因你今日之行為付出代價。”


    這便是明斟雪轉變念頭,執意要入宮的原因。


    新帝登基那日,明相率長子明槊長跪於禦階前。


    “老臣為大徵殫精竭慮,雖死猶未悔。先帝垂憐,破格拔老臣為當朝右相,犬子明槊為征北將軍。”


    “而今老臣願乞骸骨,以右相之位換得小女不入後宮,自行另擇夫婿的機會。”


    明槊亦抱拳朝新帝一拜:“臣願辭去一身功名及封號,自行伍間最低等軍士做起,隻求陛下放舍妹還家。”


    獨孤凜撩起眼皮,冷笑了聲,滿眼盡是荒唐。


    “右相與大將軍退下罷,日後也莫要再提請辭一事了。”


    他直起身,逼視著跪在他麵前的文武之首,一字一頓道:“聽清楚了,明斟雪她心甘情願同孤做這個交易,用她自己維持二位的權勢與地位。”


    “可笑嗎?她明明怕得要死,偏還要在孤的刀下硬撐著,求孤施舍給她後位,求孤將她鎖在身邊替孤保守秘密,絕不危及明氏中人。”


    “你們也一樣,為了明斟雪她一個人,連多年血汗鑄就的功名利祿都不要了。”


    帝王深邃的眸中忽然透出一種迷惘。


    “孤真的想不明白,究竟是什麽,能讓你們心甘情願為了彼此而放棄自己。”


    與倍受寵愛的親弟不同,獨孤凜生來便被老皇與容妃拋棄,連生母的麵也鮮少見過幾眼。


    天生便對人世百態情感的體會有些無法彌補的缺失。


    他自然無法理解明氏父子的執著,也無法理解他們為了對方犧牲自己的做法。


    隻一點,被獨孤凜也被明斟雪忽略了去。


    那便是,死人才能更好地保守秘密。


    從一開始,能解決明斟雪撞破獨孤凜篡位逼宮一事的最佳方式,便是殺了她,永絕後患。


    依照獨孤凜處事的手段,殺了明斟雪才更符合他的習慣。


    為何破格答應明斟雪做這個交易呢?


    也許是少女在他刀下害怕得發顫,卻仍強撐著堅持到底的倔強引起了他的一絲興趣。


    也許是他一時興起,想將明斟雪豢養起來,看看這個外柔內韌的女子在他身邊能造出怎樣的樂趣。


    也許是因為他陡然察覺情感的空白,想學著像她一樣去體會人世百態,將自己變成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


    也許是因著多年前的那場驟雨裏,他破例多管閑事救了一個小姑娘,而小姑娘成了此生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會對他說“生辰安康”的人……


    明斟雪無從得知,更不願知曉獨孤凜如何養成了這樣一種冷情冷血的偏執陰鷙脾性。


    這樣的人,天生無法體會七情六欲五感,好像世間沒有什麽可以觸動到他的。


    倒也有過一次例外。


    那便是明斟雪意外得知兄長一雙遺孤南下時乘坐的船半途沉沒,死不見屍。


    明斟雪意識消沉數日,最後還是強撐著一口氣,去當麵質問獨孤凜。


    她知道這樣做徒勞無益。


    他是執掌生殺大權的帝王,誰死,誰活,全在他一念之間。


    任何人無法亦不能影響他的決斷。


    那天的雨很大,就像幼時被教習嬤嬤關在院落裏,孤零零的一個人麵對電閃雷鳴時一樣可怖。


    她執意一步一步走到禦殿去見獨孤凜。


    “娘娘您不能這樣,您身子單薄,腹中還有小殿下。淋著冷雨走這一路,身子受不住的。”


    流螢哭著求她回去,明斟雪恍若未聞,隻是扶著宮牆,步子越來越沉重。


    獨孤凜聞訊趕來攔她時,簡直怒不可遏。


    “你究竟想做什麽!”


    “這話應當是臣妾問陛下才對。”明斟雪眸中盡是失望與悲哀之色。


    “隨孤回去。”他闊步迅疾走至他麵前,正欲將人打橫抱起,明斟雪卻出乎預料推開了他。


    “這般折騰自己做什麽,你腹中還有孩子!”獨孤凜望著她被冷雨澆透的身子,心冷了半截。


    “陛下在處死臣妾兄長的一對遺孤時,可曾顧念過他們也隻是受家族牽連的無辜稚童!”明斟雪憤懣不甘的質問聲伴著竭力隱忍的哭腔敲擊著他的神經。


    “陛下不是同臣妾說好了麽,臣妾為陛下生下皇子,陛下饒臣妾兄長一雙遺孤的性命。”


    “不是說好了麽!陛下為何又出爾反爾,對明氏非要趕盡殺絕呢!”


    “既要對明氏趕盡殺絕,那為何獨留臣妾一人苟活於世!臣妾腹中之子亦流淌著明氏的血,他更不該來到這個世上!”


    “你住口!”獨孤凜額角青筋暴起,不顧她的掙紮強行攥緊明斟雪的手腕。


    “事情並非你所想的這樣,孤不知你從何得知這些亂七八糟的消息,孤既答應了你,必會做到。隻一件事,明斟雪你給孤聽好了,你得活下去,將皇兒平安生下,和他一起好好活下去……”


    “你做夢!”明斟雪的麵上辨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她滿目悲涼,無力地搖著頭。


    “我不會再相信你了,獨孤凜,我不會再相信你了……”


    潑天大雨衝刷著地麵,自她濕透了的裙裾下帶出陣陣緋色。


    她咬牙在獨孤凜麵前強忍著小腹墜墜的劇痛,竭力想多撐一會兒。


    讓這個孩子當著他的麵落掉。


    對於骨肉的確殘忍,但這是明斟雪在絕境中能想到的對獨孤凜最好的報複。


    讓他切身體會,失去在意的至親的痛苦。


    意識抽離前,明斟雪如願看到了她想要的場麵。


    泰山崩於麵前而色不變的帝王眸中罕見地閃過驚慌。


    他抱住明斟雪冰冷的身體,失聲疾呼傳太醫。


    明斟雪依然不願讓他觸碰自己,可是她已經沒了力氣再去推開他了。


    “獨孤凜,我不會再相信你了……”冰冷的雨水打濕了明斟雪臉頰,她蒼白的唇瓣覆在獨孤凜耳畔虛弱地囁嚅著。


    不會再相信獨孤凜了……


    所以他換了個身份,以薛昭的名義來接近她,是麽?

    那個為護周全,屢次以身替她擋下傷害,因而重傷昏迷的少年。


    那個雨夜中虛弱不堪卻依然選擇去護住更為弱小的存在,拿雛鳥博她同情的少年。


    那個費盡心思去迎合她的喜好,徹夜不眠隻為讓她醒來時能吃上喜歡的菜肴的少年。


    “我願意做小姐的奴。”


    “小姐隻能吃我親手剝好的荔枝。”


    “小姐畏寒,我來為小姐取暖。”


    “小姐隻許盯著我看,若多看了別的男子一眼,我心裏不暢快。”


    “小姐還在生我的氣麽?”


    ……


    離別之時,他步步緊逼將她堵在胸膛與牆壁之間,迫她正視自己的心。


    “小姐喜歡我,對麽?”少年俊美的鳳眸透出深沉濃烈的情愫,急切想要向她確認心意。


    明斟雪不可否認那一瞬的心動。


    前世倒底做了三載夫妻,獨孤凜實在太了解她了,他布下天羅地網,步步為營獲取她的信任,感情。


    這一世恢複記憶前的單純少女不可能不心動。


    可現在,她也要親手打碎這場充斥著欺騙與算計的虛假幻境。


    眼角倏然落一滴苦澀淚水,明斟雪睜開了眼眸。


    她捂住狂跳不止的心髒,雙臂抱膝坐起身來。


    起初將哭聲堵在喉中,小聲嗚咽著,而後滿腔洶湧的苦澀不斷催逼著更為強烈的情緒占據心頭,明斟雪崩潰地將頭埋進衾被裏,哭出了聲。


    沒有什麽比剛得到便失去更為痛苦。


    情竇初開的少女得知感情被騙時如此。


    處心積慮誘嬌入懷的獨孤凜,自以為得到了明斟雪時亦如此。


    明斟雪慶幸自己在心動的那一日恢複了前世記憶。


    眼下獨孤凜尚未篡位登基,她也沒有迫於無奈入宮為後,父兄更是好好陪在自己身邊。


    還來得及,一切都還來得及。


    她有了改變前世悲劇的機會。


    既然獨孤凜已經找上了自己,當務之急便是及時斬斷這段孽緣。


    明斟雪厭惡獨孤凜的為人,卻也不得不敬畏他的手段。


    她清楚知道,放眼當今大徵朝野,無人能與獨孤凜相抗衡。


    若再遲遲猶豫不決,待到獨孤凜登基稱帝後,她便會重蹈前世覆轍,再度淪為帝王掌中豢養的金絲雀。


    該如何躲開他呢?

    超脫紅塵,去寺廟常伴青燈古佛麽?

    本朝有律,削發為尼者終身不得再入世俗,她若真遁入紅塵,便再也不能陪在父母兄嫂的身邊了。


    前世虧欠親人太多,今生她隻想好好陪伴親人身側,彌補前世錯過的時光。


    那麽便隻剩一個法子了。


    在獨孤凜回來之前,定下一門讓他無力幹涉的親事。


    最合適的人選,便是容懷瑾。


    他是獨孤凜的表兄,前世獨孤凜對待容氏素來寬和,若成了他的兄嫂,想必他也不會罔顧人倫,強搶兄嫂吧?

    明斟雪打定主意,天亮後立刻讓兄長幫自己去探容氏的口風。


    可巧這日,容氏老太爺親自來了明府與明父敘舊。


    “柏山兄許久不見哪。”容老太爺樂嗬嗬的,給了容懷瑾一個眼神,容懷瑾察言觀色,立即上前來拜會明相。


    “昨日懷瑾管束下人不利,讓小廝衝撞了明姑娘,因而特地來給明姑娘賠罪。”


    明相知其醉翁之意不在酒,便也不再遮掩,三言兩語退卻了此事,又旁敲側擊委婉表示了明斟雪不急著婚配的意思。


    “明兄,孩子們都大了,也該操心這婚配之事了。我瞧著懷瑾與貴府掌上明珠自幼一同長大,自是有些情誼在的。”


    “容兄不必多言,斟兒的事,我這個做父親的從不會逼她,她不願,這事便就此作罷吧。”


    兩人正推諉著,門外驀地傳來少女溫軟而堅定的聲音——


    “父親,我嫁。”


    她望著容懷瑾,哽咽了下:“我願意嫁給容公子。”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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