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坦白

  第118章 坦白

  馮玉貞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丫鬟們剛輕手輕腳給冰鑒換了一遭。她說了一聲“熱”,昨晚崔淨空又怕她睡不好,特意叫守夜的田泰抬了冰鑒給她去暑。


  現下屋裏涼絲絲的,身下卷著一層薄褥,她半夢半醒地睜開眼,乏困地捂嘴打了個哈欠,身邊的枕頭已經空了。


  崔淨空因喜安的事臨時趕回江南道,案牘積壓許多公文事宜,全待他回來敲板,因而今早沒驚擾她,也不讓別人喊她,輕手輕腳就走了。


  馮玉貞甫一扭頭,卻見有個腦袋眼巴巴地趴在床頭,定睛一看,原是快兩日未見到的女兒。


  馮喜安自前日夜裏便鬧著要隨李疇去找馮玉貞,小孩幫不上什麽忙,被強製帶到嶺南。她鬧得太厲害,有誰敢攔著,拿牙咬都算輕的。晚上許清晏睡得四仰八躺,她卻睜著一雙肖似其父的黝黑眼珠,非得要折回那個山崖去尋。


  田泰也不敢對她如何,手頭焦頭爛額一攤子事要忙活,隻好騙這位小祖宗說報信兒過來,人找著了,正在往回趕的路上,明後兩日說不準就見著了。這才把將信將疑的馮喜安哄睡了。


  他這真是歪打正著,馮喜安早上便知曉馮玉貞的確平安無事回來了,蹲在床邊守著熟睡的女人,生怕一眨眼阿娘又藏在那輛四四方方的馬車裏忽地消失了。


  馮玉貞轉醒,馮喜安喊了一聲阿娘,這才一把撲到馮玉貞懷裏,女孩話音含著哭腔,馮玉貞摟住她,本來是該高興的母女重逢,卻忍不住鼻腔一酸。


  好在都是虛驚一場。馮玉貞梳洗後,簡單地將烏雲似的黑發挽成低髻,素麵更顯得眉目溫婉。李疇今日也歇在府上,他見狀,叫人將午膳送進屋裏去。


  丫鬟們隻將飯菜端上來,卻沒有留下侍候,又低眉順眼退下了,倒叫馮玉貞有些訝異了。馮喜安險些沒了阿娘,恨不得幹脆被她揣在兜裏,去哪兒都黏著。


  晚上娘倆又順勢歇在一張床上,崔淨空半夜才歸家。他推開房門,見正屋空空如也,知曉馮玉貞定然宿到馮喜安那裏了。


  他倒不是光執著於想拐她做那檔子顛鸞倒鳳、被翻紅浪的事。馮玉貞雖是答應了他,可兩人一日下來見不了麵,晚上又隔著一堵牆睡。


  崔淨空總覺得好似缺了一味東西,使他和馮玉貞還算不上真正的毫無隔閡。


  況且馮喜安對他抱有太深的敵意。她明麵上扮作男孩,男女七歲不同席,雖是關起房門過日子,但還跟馮玉貞一張床睡,於情於理都不合適。


  崔淨空指尖搭在桌上輕敲了敲,心裏迅速有了成算,將李疇召過來,吩咐兩句,命他近些日子裏就辦好。因此,馮喜安的好日子沒幾天便到了頭。


  是日清早,李疇請來一位當地德高望重的老夫子,他將主子交代的說辭一字不差地拖出:“夫人,老爺擔心小主子荒廢學業,他正是要刻苦讀書的年歲,在嶺南估計還得待上一些時日,以免青黃不接,特意請來夫子。”


  簷下的馮玉貞正墊腳,從窗外那顆樹上摘荔枝,一旁的馮喜安接住剝皮,兩人有說有笑,腳邊散落了一地空殼。


  她聞言一怔,隨即收回手,琢磨起來,的確是這個道理。崔淨空村裏讀書那會兒一個月隻歇幾天,她這兩天忘了喜安這碼事。


  “那便有勞夫子了。”馮玉貞略一福身,馮喜安再不甘願,阿娘都發話了,也隻好乖乖應下來。


  老夫子麵色清臒,為人風趣,見馮喜安神情不虞,也不板起臉搬架子,隻是指了指她手裏的荔枝:“我瞧夫人應當是初到嶺南,雖說此地荔枝久負盛名,可因其味酸,過食易頭暈心慌。莫要一時貪嘴,與嶺南其他佳肴失之交臂。”


  馮玉貞今日吃了不少,她謝過這位夫子善意的提醒,馮喜安聽他說話逗趣,也不再過分抗拒,奴仆領著兩人去了書房。


  老夫子個頭不高,脊背佝僂,馮喜安約莫在他胸口之下,馮玉貞瞧著一老一少離開的背影,這時候才意識到喜安真是長大了不少,早不是那個需要她抱來抱去的嬰兒了。


  她有些悵然若失,轉而想起另一個孩子來。自那夜後,許清晏像是被嚇著了,成天窩在屋裏不見光。


  趁著有現成的夫子,兩個孩子作伴或許能多出些趣味。她有意叫許清晏出來透透氣,別單獨呆著悶傻了,便敲開他的房門。


  許清晏一聽是要叫他讀書,頭搖得比撥浪鼓還快。隻可憐他寄人籬下,小小年紀就很懂得忍辱負重的道理,給馮玉貞遞了一個埋怨的眼神,這才邁著不亞於上刑場的沉重步子慢慢走去。


  想通這件事,馮玉貞便麻煩李疇給她收拾一個空房出來,隔日便搬進去住了。馮喜安不願意,抱著她撒嬌道:“我想一直同阿娘睡一起。”


  “可是安安長大了,該自己睡了。你又扮作男孩,平日同阿娘相處,倘若別人在跟前也該注意些。”


  馮喜安癟著嘴,低落道:“阿娘,你是不是要搬進那個壞爹的屋裏了?”她又不傻,馮玉貞那天早上就在崔淨空的房裏醒的。


  馮玉貞有些害臊,羞於在女兒麵前談及這些他們二人的情愛之事。可她從不是那種說一不二、強迫女兒接受的人,摸了摸喜安的腦袋,她低聲道:“倘若阿娘跟他日後結為夫妻,安安會怪阿娘嗎?”


  “我不會生阿娘的氣。”要氣也是氣那個巧舌如簧的壞爹。


  好似參透了這句未盡之語,馮玉貞無奈笑了笑,溫聲解釋:“我墜崖後溺水,是他跟著跳下來,才使我撿了一條命回來。”


  馮喜安抱著她不說話,馮玉貞看出她心裏別扭,在她背上輕輕拍了兩下:“阿娘還是那句話,你若是願意,便喊他一聲爹;若是不願意,那以後麵子上過得去就好。”


  壞爹雖然狡詐耍滑,可他這次著實立了大功,看在他舍身救下阿娘的份上,馮喜安皺著眉頭,這才勉為其難答應下來。


  她再聰慧,也不過是個七歲的孩子,馮玉貞和崔淨空這事板上釘釘、動搖不得,她從馮玉貞懷裏抽身站起來,低下頭道:“阿娘,那你以後還會對我這麽好嗎?”


  女兒惴惴不安的神情讓馮玉貞眼眶濕紅,她將喜安心疼地又摟緊懷裏:“……無論如何,你都是我最親的女兒。”


  她自己就是自小被馮父馮母當分文不值的物件摔打長大的,受盡委屈,又怎麽會舍得叫女兒重蹈覆轍?


  哄好女兒的當天夜裏,她久違地一人獨自入睡。可輾轉反側,腦海中反複重現喜安臉上流露出的、頗為刺眼的怯意。


  睡不著,她坐到半夜,心裏漸漸有了個主意。


  淺溪邊,兩個年齡相仿的女人蹲著浣衣,其中一人好奇問道:“你是啷個大官的女人哦?用這個搓,可幹淨。不是我們這兒的人吧?”


  馮玉貞抵達嶺南十來天,連蒙帶猜,總算能隱約了解他們話裏的大致意思了。


  “多謝,我是從江南來的,前幾日才到這裏。”


  她浣衣時慣常用皂莢,嶺南卻更多地用無患子——從女人手裏接過這種青色的果子,馮玉貞按照她的演示,撥開皮,掰出一點果肉,果真在手心裏搓揉出細膩的白沫來。


  雖說府裏有奴仆伺候,省了不少事兒,可貼身的衣物,馮玉貞還是不願意交到別人手上。在府宅老老實實呆了幾天,奈何大家都有各自忙碌,獨馮玉貞無所事事,她便想要出門逛逛。


  她先問李疇,得知外麵一圈都是絕對安全的,因而才放心出行。難得的是,這回李疇不再伸長隔壁阻攔她,也沒有兩個門神似的丫鬟戳在她背後,寸步不離跟著,這些細小的變化顯然都是得了崔淨空的授意。


  擰幹水,同溪邊的女人道別,沿路又碰上幾個寨民。雖然大家都初次相見,之前素未蒙麵,可對麵依舊友善熱情,喊著有空去他們家裏吃飯喝酒。


  他們的家宅就在寨子中間,馮玉貞端著木盆笑盈盈回來,卻看到這沒一會兒的功夫,門口的人竟然換成了田泰。她停住腳:“田泰,你怎麽突然回來了?空哥兒呢?”


  “回夫人的話,主子日理萬機,一時脫不開身。小人……哦,小人回來拿些東西,得趕緊送到帳內才行。”


  田泰乍一瞟見她,心中暗道不好,隻恨爹娘少生了一條腿。兩隻眼睛呼溜呼溜亂轉,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心虛似的。


  他不擅偽裝,馮玉貞愈發察覺不對勁,也跟著提心吊膽起來。他在身後背著手,馮玉貞遂出言道:“那你拿了些什麽?給我瞧瞧。”


  田泰隻好伸出手,裏麵躺著一個玲瓏瓷白、底部印有官款的藥瓶。馮玉貞目光一滯,整顆心都被揪起來了,聽他坦白道:“夫人,主子傷勢不輕,我奉命回來取藥。”


  “帶我一起去!”馮玉貞幹脆把盆撂在地上,立馬就要走。見田泰神情為難,顯然崔淨空囑咐過他隱瞞,馮玉貞又氣又急,麵色冷凝,盯著他堅持地重複一遍,不容辯駁:“帶我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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