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孫夫子

  第96章 孫夫子


  “隻要我們在這裏住一日,安安便要當男孩一日,萬不可跟別人提起此事,安安可記住了?”


  “阿娘放心,安安誰也不會說的。”


  馮玉貞捏了捏握著的小手,身側小孩表情嚴肅,很珍重地將頭一點,差點把瓜皮帽都晃下來。


  “乖孩子。”


  她幫孩子把腦袋上東倒西歪的帽子扶正,順手摸了摸她的後腦勺,觸手一片平滑,很不適應。


  馮玉貞原先慣常早上為女孩盤一頭輕巧可愛的辮子。雖對自己的首飾衣裳粗粗略略,隻求體麵整潔,可卻很著迷於變著花樣打扮女兒。


  現在卻不成了,為了瞧著和這個歲數男孩一致,隻得粗粗梳了兩個總角。


  兩人走了不過半個時辰,視野裏紅磚綠瓦、敞著門的宅邸漸漸清晰可見。馮玉貞心中的忐忑惶恐更甚。


  她這步果真走對了嗎?會不會就此耽誤了女兒?若是真成了啟知學院的弟子,萬一安安不小心被拆穿了身份怎麽辦?

  樟木牌匾,紅底黑字,“啟知學院”四個大字筆勢遒勁,可依稀從中透見書寫之人的風骨。


  兩人走近,門裏突然跑出來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穿著用金線勾勒花紋的錦衣,兩條小短腿捯飭地很快,哇哇大哭,一下撲到門口等候的男人腿上。


  “嗚嗚爹,爹我不不讀書了!”他哭哭啼啼地抽噎了兩聲,眼角冒著淚花,跟受了天大的刑罰似的:“夫子會吃人,還要伸手打我嗚嗚……”


  身邊傳來低聲:“真丟人。”


  嗯?

  ===第72節===

  馮玉貞低頭去看,卻見喜安皺著一張圓臉,有些厭煩地將目光從那個男孩身上挪開,抬腳踢開地上的小石子。


  這是被吵著了。馮喜安從小不像其他孩童似的肆意哭鬧,也最受不得有人在她麵前吱哇亂叫。


  搬家前,在那個小鎮上,喜安曾同其他孩童一塊湊在街頭巷尾玩耍。


  平日上樹爬牆,父母一收拾就撒潑耍賴的皮猴們個個被她管得服服帖帖。一天到晚跟在她屁股後麵喊姐姐,比小鵪鶉還乖。


  唯獨馮喜安興致缺缺,倘若不是阿娘怕她總不接觸外人,養得性情沉悶,這才執意把她推出門。


  年幼的女孩不虞時耷拉著嘴角,冷臉不耐的模樣和她爹幾乎有八分相似。


  她這點目中無人的毛病早不是一兩日了。退一步不提,當著人家的麵奚落對方實在太過無禮,馮玉貞難得責備道:“馮喜安,說什麽呢?”


  女孩忙不迭露出一個笑,討好地搖了搖她的手:“阿娘,是安安錯了……”


  話音未落,又有兩個人從府邸走出來,一老一少,在前的是位灰白長須,精神矍鑠的老者,他冷哼一聲:“哼,老夫不過是責你學識生疏,三字經背得磕磕絆絆,戒尺都沒抬,如此膽怯,怎麽做得好學問?閣下請回罷。”


  男孩這下連哭都不敢了,被訓得憋著氣,臉漲紅,男子大抵自覺被拂了麵子,又遷怒不爭氣的孩子,很快便離開了。


  馮玉貞心口一緊,這位老者應該就是遠近聞名的孫夫子了。


  自來到荊城後,她留意著各路消息,學院裏的這位孫夫子,早年為人太過剛直,不肯同流合汙,官場之路十分坎坷,頻頻遭到貶謫,最後心灰意冷,八年前致仕歸鄉,被啟知學院邀來教學。


  也是在他手底下,近些年來啟知學院接連出了三個舉人,秀才更不必說。


  同時出名的還有他的脾性,堪比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哪怕權貴登門拜訪,倘若學生並無悟性,心性不佳,也毫不留情將其拒之門外。


  馮玉貞定了定神,領著喜安上前,待那夫子轉身,便見一個清麗的女人單獨帶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


  男孩長相伶俐秀氣,一雙眼珠清淩淩的,黑白分明,對上他也不閃不避,大方自然。


  “打擾夫子了。”


  孫夫子的火氣尚還沒有散去,他眼睛盯著馮喜安,斥責道:“年歲幾何?男女七歲不同席,怎麽還牽著你娘的手?”


  馮玉貞一驚,怨怪自己做事不周全,趕忙鬆開,張嘴要道歉,可馮喜安隻眨了眨眼,鎮靜地將手收到袖下,像模像樣作了一個揖,回道:

  “學生姓馮名喜安,七歲。行至半路,途徑鬧市,車水馬龍,母親擔心我走失,因而才牽著。


  《禮記》確言‘男女七歲不同席’,然而卻也有‘孝子之養也,樂其心,不違其誌。’的準則,學生不欲以男女大防毀壞一番慈母心腸,想來考慮不周,夫子見諒。”


  她出言有理有據,隨口引出禮記的話,可見是將書背熟了,加上姿態不卑不亢,屬實是這兩年間難得的好苗子。孫夫子聽著,神情已經不自覺舒展開。


  嘴上仍然不肯鬆:“好一個伶牙俐齒的七歲稚兒。”實則真動了心思,又緊接著問道:“都這麽大了,可學過四書了?”


  馮喜安點點頭,孫夫子不聽她一麵之辭,隨即逐個抽背,馮喜安從容應對,孫夫子捋了捋胡須,露出一個好臉色:“不錯!跟我進來罷。”


  這無疑是初步認可了喜安,接下來還需要加以細問,馮喜安前腳被領進去,馮玉貞後腳想跟上,一隻手臂適時擋在她身前。


  “夫人,”男子聲音溫潤,卻不容拒絕:“家父不喜無關人等在旁。”


  馮玉貞險些撞上他,她急急停下腳,隻見身旁出手的男子歲數應當不算大,朗目疏眉,身形高瘦,身著牙色長衫,手裏擎著一把折扇,風度翩翩。


  他同孫夫子一齊出門,可未曾出聲,以至於馮玉貞都忘卻了還有這麽一號人物。


  聽他所言,估計是孫夫子的兒子。怪不得方才那個哭著出來的男孩父親也站在門口,原是一條死規矩。


  她伸長脖子又向門裏望去,喜安已經隨著孫夫子走入了屋室,身影消失在視野裏。


  馮玉貞說不上的低落:“那……我隻能在這兒候著嗎?”


  說罷,俄而抬起眼,濕漉漉的杏眼直直望著對麵的男子,頗有些懇求的意味。


  “夫人見諒。”孫嘉良偏側過臉,不去看她,輕咳了一聲清嗓子:“還望夫人放心,喜安聰穎,家父實則已然看中了她,隻是有心多問兩句。”


  他移步進門,回頭對身後的女人道:“反正是板上釘釘的事,不若由我帶夫人於這書院裏逛一圈罷?”


  “麻煩您了……孫先生。”馮玉貞神情明顯放鬆了一些,不想剛剛似的緊繃著。


  孫嘉良語氣溫和,領著她步入回廊,略微低頭,與她說話:“夫人不必客氣,我算不得什麽先生,不過湊巧有些閑空,來此地幫忙。再說我尚未及冠,當不得夫人一聲尊稱。我名嘉良,直呼名便好。”


  尚未及冠?馮玉貞有些詫異,粗粗一算,這人至少要比她小七歲,一時間哭笑不得。


  踏出蒼翠藤蔓攀爬其上的回廊,眼前豁然開朗,朗朗的讀書聲隨之傳入耳中。


  兩人下意識放輕步伐,不欲打擾他們,逐漸並肩而行。


  走到左側第一個屋子,房門禁閉,窗戶被打開了一條縫。孫嘉良解釋道:“裏麵的三位均為舉人,來年參加春闈。”


  再往前走的幾個屋子裏,依次是秀才、童生、還有未開蒙的幼童,各有一位夫子正在教學。


  兩人不知不覺便繞了一個圈,回到原點,見孫夫子和馮喜安就站在門口,馮玉貞趕忙快走兩步上前。


  “夫人,”孫夫子麵上帶笑,低頭看向喜安的目光又驚又喜,眼角堆積的細紋都深了不少。


  孫夫子問道:“夫人,喜安不願說,敢問她的蒙童先生是?”


  蒙童先生不就是“李熙”——崔淨空嗎?馮玉貞頓了頓,以免節外生枝,歉意回道:“他是個秀才,同我們說歸鄉種地去了。”


  “原是如此……”孫夫子很有些遺憾,但思及馮喜安驚人的天賦,遂正色道:“夫人,我欲圖收馮喜安為我的關門弟子。”


  馮玉貞喜出望外,忙拍了拍女兒的肩頭,將她推到身前,馮喜安脆聲道:“謝謝夫子!”


  心裏牽掛了好幾個月的事總算順利落地,馮玉貞踏實許多,回程時都哼起了歌。


  翻過一座拱橋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兩人便回了家。


  馮玉貞打開門,卻和女兒一般,隻得停住,望著庭院裏的景象,很有些愣怔地站在門口。


  她為了盡早去書院,院子裏很多物件至今沒來得及好好收拾一遍,譬如周姓戶主竟然將一個陳舊的衣櫃撂在了院中央,也不說替她們搬了。


  她力氣太小,一個人抬不動,便撂在了哪兒。然而不過出去一上午的功夫,院子已經打掃幹淨,一片落葉也無,角落裏堆放著亂七八糟的物件。


  這是誰幹的,看成一目了然。


  可是馮玉貞沒心力去顧及崔淨空蠢蠢欲動的行徑,回家後便列出幾條要加緊購置的東西。約定兩日後上午去啟知學院,她得準備好拜師所需的束脩。


  馮玉貞思及孫嘉良那時跟她說的話,原來大部分學生都住在書院中,旬假時才可以出來透透風。


  她問道:“安安,日後你是要睡在書院,還是如今日一般兩地互訪?”


  馮玉貞當然還是想讓女兒在家裏睡,喜安再怎麽聰明終究還是個七歲的孩子,又有女扮男裝的秘密,她如何也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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