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識破
第91章 識破
男人的眼睛閃灼灼的,馮玉貞後腰貼著灶台,一手在後支著身子,一時誰都沒有出聲,隻聽到鍋裏咕嘟咕嘟的開水聲。
馮玉貞隻慌亂片刻,抬手摸了摸鬢角,繼而低垂下頭,姿態竟有些羞赧,出言道:“廚房向來是女人家的地界兒,先生怎麽好下手?”
她穩下神,身子往旁一偏,稍稍前傾,眸子朝他身後望去,沒看到方才還坐在板凳上的女兒,疑惑道:“安安呢?一會兒沒看住,跑哪兒去了?”
太近了。
近到她隻要伸出一對白胳膊便能搭上他的肩頭,近到這人唇角的紅痣又不知羞地向他招搖,身上的香氣浮動著勾纏上他的衣領。
她卻狀似未察,用水潤的、好似含著兩團潮濕霧氣的眼睛盯瞧他,軟唇張開一條深紅的縫隙,催他趕快回複。
崔淨空嗓子眼裏發幹,跟整日未曾飲下一滴水似的,冬日的屋裏熱得過分,他被這雙眼睛看得胸口跟揣了個兔子似的,這回竟成了率先逃開對方視線的那個。
馮玉貞隻看到李熙腳下移步,攥拳於麵前,輕咳一聲,清了清帶著啞意的嗓音:“好像是去送什麽物件了。”
周大娘家中的竹篾昨日刮破了,遂來借了一遭,大抵今日又要用,馮喜安便從院子裏拽出來借她。
這也算恰好支開了孩子,好證明這幾日盤旋在心頭的猜測。
馮玉貞扭過身,裹著兩層細棉布,將鍋裏的熱水灌滿壺,嘴上道:“既然先生堅持,不若幫我洗洗菜罷?”
“好。”李熙頷首,馮玉貞將一把茼蒿和小蔥遞到他手上,下巴頦兒朝著一旁的水缸裏揚了揚:“瓢在缸裏,舀上幾瓢水,放在盆裏洗就好。”
李熙言聽計從,以防沾濕,自然要挽起衣袖,他卻並未如常人一般徑直推至小臂,反倒背過身,謹慎地隻露到手腕以下。
馮玉貞本就留意在他身上,見這人行為異常,遮遮掩掩,眼底的疑色越積越濃。
再回想起剛剛遞給他菜時,指節被男人腕上不知什麽物件猛地硌住的熟悉觸感,本來兩三分的猜疑也被鑿實了七八分。
借著蹲下攛柴的功夫,馮玉貞此刻的心緒也如同高漲的火苗,她惱火極了,倘若李熙真是崔淨空,頂著一張南轅北轍的臉,必定也是用了類似嚴燁一樣的易容之術。
現在回頭一想,恰好在尋不到夫子教習喜安時,這個所謂的遠親秀才適時出現,時機太過湊巧,宛若及時雨一般,隻是當時的她心急,這才沒洞察出其中的破綻。
她直起身,男人十分體貼地出門倒走汙水,正要將木盆裏幹淨的菜擱到她手邊。
嚴燁曾跟她炫耀過這一手絕活,盡管臉上再天衣無縫,麵具同肉身的交接之處卻一眼便能瞧出怪異。隻要再看一看他的脖頸……
等他剛把木盆放到灶台,隻挨了個邊,馮玉貞看準時機轉過身,兩人不期然撞到一起,手肘順勢將木盆頂下了灶台。
木盆翻灑,落在地上,他蹲身去撿,馮玉貞趕忙道了一聲抱歉,也緊跟著彎下腰,目光望進他後頸翹起一角的衣領內,果真瞥見了皮膚上縱向延展的幾條褶皺。
這下便沒什麽好說的了。將來龍去脈串起來,定是先前將這人送上門的東西原封不動推回去,見母女倆跟鐵葫蘆似的油鹽不進,這才另辟蹊徑,改頭換麵再來。
他實在智多近妖,她又被蒙在鼓裏騙,馮玉貞不禁露出一抹冷笑。
屢次三番,死性不改。
等崔淨空將木盆拾起,馮玉貞麵上盡量恢複了淡然,她愧疚道:“怪我不注意,方才走神了,給我罷,我去涮一涮。”
李熙還沒動嘴說什麽,門外啪嗒嗒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馮喜安總算從對門的周大娘家裏脫身。
“阿娘,我回來啦!”
小姑娘一下抱住馮玉貞的腰,抬頭瞪向對麵的崔淨空,吐舌頭做鬼臉。
“你們二人都先出去罷,我再炒兩個菜,馬上便好了。”
馮玉貞將兩人都先攆出去,她也需要空隙來獨處,思尋該要如何麵對他。
父女兩人當著馮玉貞的麵,尚且不算對付,一背轉身更是相看兩厭,隔得遠遠的,分別坐到圓桌對麵。
飯菜端上桌,馮玉貞默默打量對麵男人拿起筷子,本就是故人,可不是瞧著吃相眼熟嗎?
隻是和崔淨空麵對麵吃飯到底榆已是幾年前的事了,如今撥開迷霧,崔淨空過去的身影和眼前的男人緩緩重合。
可是除了上回兩人獨處時他有些孟浪,崔淨空如此大費周章進入她們家門,難不成真是隻為了單純地給喜安做夫子?
不過好在她如今識破了這人的伎倆,倘若徑直拆穿,指不定他又要再使出什麽招數,倒還不如將計就計。
心裏轉過三四個彎,馮玉貞抱定心思,待吃完飯,卻並不著急收拾鍋碗,提出送他一段路。
兩個人並肩走在街道上,馮玉貞想起他仗著披了一層偽裝,假裝不曉得她的家室,害她廢了大力氣周旋。
她臉色黯然,口中試探道:“既然夫子早看出了異樣,我近日也頗受折磨,實則郎君已經許久未曾再與我們聯絡過了。”
崔淨空顯然並未料到她突然向一個對她不日前還“圖謀不軌”的書生吐露“實情”,還沒等盤算著接下這句話,馮玉貞又自顧自再度開口。
兩個人停下腳,馮玉貞轉過身,跟他麵對麵,語氣有一絲懇求,女人眼波婉轉,輕聲道:“隻求先生知曉後,多寬待我們母女一些。”
肩頭忽而淅淅瀝瀝落了兩滴雨,頭頂陰沉沉地壓著兩朵烏雲,馮玉貞說完這句話,白皙的耳垂也令人憐愛地紅了。
她匆匆告辭,徒留崔淨空站在原地,反複思索馮玉貞這兩句話裏包含的意味。
他先是眉心一跳,心裏生出喜悅,立馬參透了那點朦朦朧朧的曖昧:依她所言,馮玉貞的男人不會回來了,繼而又求另一個年輕男人的關照,這是一種隱晦的默許。
可他的興奮沒能持續半柱香的功夫,待繞回巷尾府邸,將臉上李熙的假麵一把扯下來,卻頭一次沒有直接拋給田泰處理。
他麵色陰晴不定,蹙眉盯瞧著手裏這張庸常的臉,不確定地想:馮玉貞不會是真對這張臉和他偽裝出來的木訥性子動了心思罷?
他思思忖忖,馮玉貞分明上回遭“李熙”逗弄尚還十分戒備,怎麽今日偏偏一改從前,甚至主動示好呢?
是他無意間暴露了,還是嚴燁走後,馮玉貞真想另尋一個男人做靠山,正巧李熙這個關頭走進她的視野中,還並未娶妻,能教習女兒,因此相中了他?
無論哪種情況,他都稱不上高興。
前一種意味著前功盡棄,後一種——崔淨空的唇角耷拉著,麵容十足的陰沉。
幸好自己早日潛伏在她身邊,不然她今日這番言語,少不得要說給不知道哪個男人聽。
分明一步一步走到了她身邊,馮玉貞的態度也出現了明顯鬆動,可是……這未免太過輕鬆了。
同他當年耗費的時日、付出的真情相比,輕鬆得叫他憤憤不平。
田泰站在一旁,見主子手裏那張□□被捏攥得麵目全非,過了半晌,他出言道:“田泰……我莫非還不如這張麵具嗎?”
田泰不解其意,隻謹慎道:“主子的相貌自然要出色許多。”
“是嗎?”崔淨空語氣沉沉:“那為何她總對我不假辭色,倒總對這種庸常之輩青睞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