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懷疑

  第90章 懷疑

  李熙並沒有用多少力道,好似真隻是無意間搭在她手上。可怪異的是,這人壓著便不動了,幾乎有點堂而皇之的猖狂意味。


  宛若滾燙的蠟油滴在手上,馮玉貞倉惶收回手,她將那隻手迅速背到身後,隻覺得被這人觸碰過的地方癢梭梭的,屢次三番疊加起來,這下哪怕她是個榆木腦袋也發覺不對勁了。


  李熙沒有出聲辯解,抑或是如同方才摟她下板凳時那般躬身道歉,相反,他神情自若,先拿那條棉布將茶水粗粗擦拭幹淨,繼而又遞過去:“多謝夫人。”


  他靠在椅背上,姿態十足放鬆,仿像身處自己家中,嘴裏雖然很客氣地念著尊稱,語調卻又輕又慢,沉黑的眼眸不錯開地盯著女人白淨的臉,好像想從她身上掠走什麽物件似的。


  馮玉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後移兩步,窄小的屋室裏又熱又悶,兩個人的目光膠粘,馮玉貞先敗下陣,見男人的胳膊還直僵僵舉著,那方棉布也成了引她上鉤的魚餌。


  她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先生擱在桌上就好。”


  李熙依她所言,聽話放下,繼而開口道:“我如實告訴了夫人,那麽夫人的丈夫呢?明日便是小年夜,在下為何至今還未見過他?”


  “……郎君常年在外奔波忙碌,每月寄書信問候,不過是今年耽誤了時候。等他回了江南,還要鄭重感謝先生呢。”


  馮玉貞盡量擺出一副自然的神態,腦中卻飛快思忖著出路,門是關著的,孤男寡女,待會兒若是撕破臉皮,怕摸不到門就要被截下來。


  一時又暗恨自個兒竟然一個多月下來便輕信了這個表麵斯文的夫子,身上並未攜帶什麽防身的刀具,這下真和攤在案板上的魚沒什麽兩樣,任人宰割。


  “原是如此。”


  李熙突然站起身,馮玉貞腦中的那根弦霎時間被扯緊了,男人踏出一步,保持著一點岌岌可危的距離。


  他忽地伸出手,馮玉貞抬起小臂擋開,身子往旁一閃,躲開他的桎梏,厲聲喝止:“還請先生自重!”


  男人撐不住笑了,他指了指她的衣角,嗓音低沙沙的:“夫人怎麽如此汙人清白?讀書人最重清譽,在下不過瞧夫人衣衫沾了髒汙,想代為撣去罷了。”


  馮玉貞順著他指的方向往下一看,大概是方才貼對聯時不注意,衣角蹭上了一小片白乎乎的漿糊,不仔細去看很難察覺。


  可是,可他方才那隻手分明是衝著她臉上來的!


  這股不要臉又有恃無恐的勁兒委實熟悉極了,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馮玉貞臉上熱辣辣的。


  那雙平日裏水盈盈的杏眼也窩藏著火氣,她忍氣吞聲道:“是我看岔,憑空汙蔑了好心,為了保全先生的清譽,還是煩請你現在退後,離我遠些。”


  這跟露爪子的貓沒什麽兩樣,碰上二人難得的獨處時刻,崔淨空今早又久違摟抱了她,一時意動。


  可費了大力氣才得以套著假殼子近身,怕真逗急了她,前功盡棄,崔淨空壓著唇角翹起的笑,還特意將兩手舉高到身側,以示自己的安分,退回椅子前坐下。


  馮玉貞提防地緊盯著他,自己也順利移步到了門口。兩人之間默默無言,卻和從前的疏離不一樣了,底下湧動著心照不宣的暗潮。


  片刻後,馮喜安跑回來,一把將門推開,見阿娘仍然坐在門口,和那個壞人隔得遠遠的,一句話也沒有,這才又安心爬上椅子。


  李熙好似一切都未曾發生過,仍然規矩地接著教導她。馮玉貞不敢離開,像是看守似的死死瞧著他的一舉一動。


  這樣長久的凝視下,馮玉貞驟然發覺了從前的許多疏漏之處:李熙的肩膀寬厚,將她抱下板凳時輕鬆極了,連稍重的喘息也沒有發出一聲,臂膀結實,不像是個死讀書的文弱書生。


  盡管他走路有些佝僂,然而伏案時卻又好似拉直了一條脊骨,筆挺如青竹。


  她越看越覺得心驚,秀眉擰成一個結,在他脖頸間來回掃動,隻可惜他穿著紙裘,衣領遮到喉結處,瞥不見裏麵。


  馮玉貞兩隻手攥緊,搭在膝頭,一個漸漸成形的猜疑浮上心頭。


  課畢,李熙卻並沒有急著走,他麵色又瞧不出任何獨處時的靈動了,望向院中堆放的柴火,他略彎一彎腰,正色道:“在下大年初三還要上門,實在叨擾,不若幫夫人往屋裏搬一搬柴火罷。”


  馮玉貞將喜安護在身後,她靜靜望著李熙這張平平無奇的臉,並未如先前一般客氣拒絕,反倒點點頭,平靜道:“好,那便麻煩先生了。”


  ===第68節===

  待他抱起一捧,走至門口,馮玉貞卻突然出聲,麵色流露出歉意:“怪我記性不好,早上屋裏已然添足了,不若先生隨我放到後屋罷?”


  兩手中的柴火份量不輕,一時半會放不下來,自然隻能由她領著,繞了一大圈,才得以卸下放鬆。


  他的衣衫不免黏上一些木屑,硌出幾條褶皺,平添了三分狼狽,馮玉貞看似誠心誠意地向他道歉,道此番勞累了對方。


  李熙扭過頭看她,雙方都未捅破這層彬彬有禮的窗戶紙,很快告退。


  馮玉貞抱著手臂,眼睛望向男人離去的身影,略一沉思,不知想了些什麽。


  這是馮玉貞頭一回跟女兒兩個人守歲。


  前兩年嚴燁總會適時回來,陪她在外人麵前一同露個相,走訪鄰裏,順道留下過年。


  今年卻沒有任何旁人。晌午過後,母女兩人便就手準備年夜飯。


  馮喜安身子小,踩在一個矮凳上才能夠得著桌麵,擀麵杖在她手裏顯得不一般的大,好險才能握牢,不滾出去。


  她去年才由阿娘手把手帶著學會擀麵皮,技巧對她不算難,如今小手有模有樣地來回捯飭,可速度太慢,馮玉貞擀五個的功夫,她才能交出一個出來。


  其次是力道掌握的不好,太薄太厚,有些奇形怪狀地引人發笑,柔軟的麵團不知怎麽被她壓出幾個棱角,委屈地擠在一眾圓滑的麵皮裏。


  馮玉貞忍不住要笑,又怕女兒生氣,悶悶憋著,她倒也不嫌棄,照樣拾起往裏放陷。


  包到最後,馮喜安不僅手上都是麵粉,鼻尖上也沾了一點,覺得發癢便抬手去擦,這一下更是抹了滿臉。


  她自己並無所察,隻把手洗幹淨,跟小花貓似的仰頭望她,問什麽時候開鍋下餃子,馮玉貞眉眼彎彎,笑而不語,俯身濡濕帕子,給她細細揩去。


  冒著熱氣的餃子端上桌,天色已經暗沉下來,簷下的紅燈籠隨著冷風搖曳,屋裏卻溫暖異常,燭台將屋裏照得亮堂堂的。


  馮玉貞將一隻肚大的餃子夾到她醋碟裏,溫聲道:“這是更歲餃子,辭舊迎新,過了今晚,安安就七歲了。”


  少年不識愁滋味,小孩對於光陰流轉從沒什麽感慨,總盼望長大後萬事順意,喜安歡快道:“那安安馬上就是七歲的大孩子啦!”


  填飽肚子,外麵已經傳過一陣劈裏啪啦的爆竹聲,她給安安裹上最後一件外衫,牽著她一同出門。


  一路踩著大紅的碎屑走出巷口,寬闊的街道上零零散散聚了一波人,鄰裏彼此熟絡,很快有人熱情地招呼她:“貞娘快過來,尋個好位置,一會兒就要開始了。”


  馮玉貞應一聲,馮喜安個子小,怕她被擋的看不到,特意選了一個高處站定。沒一盞茶的功夫,人愈發多了,大抵整個小鎮都來了大半。


  隻聽得西麵震響,所有人期待地一致抬起頭,墨黑的蒼穹之上猛然鋪設開絢爛至極的煙火,如同千萬朵璀璨的花束瞬息綻放又枯萎。


  馮玉貞在人潮中跟著驚歎微笑,她低頭看向自己的安安,心中溢滿了踏實的溫情。


  巷尾的宅邸,崔淨空站於院中,抬頭望向同一片夜空。


  他身著一席玄色常服,麵容無波無瀾,煙火映不進烏沉的眸底,與不遠處的歡慶格格不入,周身沒有一絲喜氣。


  李疇勸道:“今日人多,主子若真想見夫人,混跡人群,想必也能見遠遠一麵。”


  男人右手捏著兩個虎頭核桃,在掌中緩緩摩擦盤玩,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久久不言,半晌後才開口。


  “不急於一時,況且,”話音頓了頓,手上的動作也停滯下來,俄而自嘲道:“若是被她看見,指不定壞了她的好心情。”


  他也不知道,煙火散場後,馮玉貞回來時偏頭朝巷尾看了一眼。


  隻是淡淡一瞥,看到緊閉的大門,她很快轉過頭,和打瞌睡的喜安回家歇息。


  大年初三這天,崔淨空扮成李熙,臉上不羞不臊,以受邀約的夫子身份提前上門。


  正月相見,必然要拜賀新年,馮喜安雖然不樂意,還是幹脆地給他叩頭施禮。


  假夫子真親爹的崔淨空也毫不吝嗇,依照本地習俗,遞給她一串紅繩穿起的壓歲錢。


  喜安不知該不該收,馮玉貞瞧見他這意外闊綽的一手,有些驚異,推脫道:“喜安拜您為師,過年磕頭是應該的。”


  李熙不置可否,他來得早了,飯菜才準備到一半,馮玉貞請他和喜安於外麵坐一會,稍等片刻。


  誰知曉這李熙是個閑不住的性子,馮玉貞正看著鍋爐燒開水,這人走近,腳挨地卻沒有聲響。


  崔淨空垂下眼,視線落在她露出的一截素白的頸上,忽而出聲:“夫人,可有什麽在下幫得上的?”


  溫熱、潮濕的氣流好似貼在耳尖上,馮玉貞的身子酥麻了半邊,如同驚起的雀鳥,她匆匆扭過身,隔著不過兩拳距離,猝不及防與男人麵對麵,眼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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