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新先生
第85章 新先生
“上致君,下澤民。揚名聲,顯父母。”
馮喜安嘴上念念有詞,手心裏攥著毛筆,她還是年紀太小,筋骨軟,那隻筆直的毛筆被她握地歪七扭八,紙上落下的墨跡也深淺不一,雖字形鬆散、不規整,然而細看,每個字的筆畫卻是齊全的。
她邊寫,邊對一旁的女人解釋道:“這句話意為:既要為君主效力,又要造福百姓,名聲在外,父母也會因為自己而光耀。”
馮玉貞很給麵子地拍了拍手掌:“謝謝安安,阿娘這回也知道了。”
瞧著小女兒圓臉嚴肅,可嗓音卻稚嫩極了,馮玉貞複爾低頭,又見歪歪扭扭、好不容易落成的幾個字,頓覺可愛非常,不忍樂出了聲。
馮喜安繃著的小臉立刻垮了下來,腮幫子鼓起,一下撂了筆,自己也知曉寫的不好看,側身撲進馮玉貞懷裏。
“阿娘壞!又笑話安安!”
順勢抱住羞惱的喜安,馮玉貞對付自己女兒很有一套,伸手便去撓她胳肢窩,小孩格格笑了半天,馮玉貞才拍著她後背,溫聲道:“阿娘怎麽會笑話安安?安安寫的字比阿娘好看。”
這話出口便有些違心了,馮玉貞雖從前也不識字,好歹跟著崔淨空耳濡目染,住在黔山鎮上,又出於管賬的需求,零零散散識得幾個字。
本就是靠手上功夫掙錢,她幾個月同喜安一道握筆練下來,雖然她識字記背上遠不如喜安快,但字形卻強上不少。
她抽出帕子,將女兒手心展開,細細拭去指節上蹭的黑墨,思及馮喜安對念書這件事上的熱忱,這幾日頻頻冒出的憂慮又占據了心頭。
馮玉貞顛了顛膝上的女孩:“安安,真想讀書嗎?日後也讀?”
女孩幹脆道:“想!”
“那為何想讀書呢?”
阿娘從沒有問過她“為何”,之前不管緣由,隻一味遷就她。
馮喜安靈敏地察覺這與先前的不同,她仰起臉:“阿娘,如果要做大官,是不是要讀書?劉先生曾對我說過,還要參與科舉。”
馮玉貞沉默半晌,俄而才回道:“安安想做大官?可是……可是女子不得應試,也不能為官。”
“阿娘,為什麽?”女孩有些著急,一骨碌爬起來:“可劉先生說過,我比許多人都強。劉家哥哥有兩個我高,可他背一段話要讀二十遍。他讀到第三遍,我都替他記下來了。”
馮玉貞抿唇,這是世人心照不宣的鐵律,從沒有道理可言,也沒人會費力同女子尋個緣由,你為何不能。
她自己不懂,因而更不懂要如何跟女兒解釋——她怎麽舍得告訴她,盡管你穎悟絕倫,勝過此間絕大多的男子,可不過由於你是個女孩,因而即使念書識字,麵前也僅有嫁人一條生路。
可為何不能呢?恰如未嫁拜師、四處行醫的周芙,還有一人將女兒拉扯到大,日後也不願再嫁的她。
倘若馮玉貞重生後這幾年到底悟出什麽道理,或許也隻有這一條:所謂的“不能”、“不敢”,許多都是障眼法,路總是人兩腳走出來。
馮玉貞將喜安抱下來,她如今已經抱不久女兒了,孩子長得太快,一轉眼便從牙牙學語的嬰兒成了有自己主意的小大人。
她做不了別的承諾,隻十分鄭重道:“隻要安安想念書,阿娘便一直幫你念下去。”
正於此時,院門外傳來“篤篤”的敲門聲。
廚房鐵鍋內燜著飯,正是家家戶戶升起炊煙吃晌午飯的時辰,況且白日院門敞著,怎麽會平白有人敲門?
她叫喜安獨自呆在屋裏,一人起身,才拉開房門,便見大門旁立著一個笑盈盈的中年男子,麵容意外有些熟悉。
馮玉貞脫口而出:“……李疇?”
田泰那時天天跟在崔淨空左右,她見不多,因而不算相熟。可李疇卻截然不同,這個家宅中的管家十分得力,屬實幫過馮玉貞許多。
她心裏忐忑,快步走過去:“你跟團圓她們姐妹倆……都沒事罷?”
馮玉貞幾年前計劃出逃,為了不暴露行蹤,自然瞞著這些下仆,可又怕崔淨空遷怒於他們,給每人都留下一份盤纏與身契當作補償。
她仍然存著愧疚,先前是沒有見到人,眼下李疇來了,自然想起當年的兩個丫鬟來。
李疇回道:“夫人菩薩心腸,丫鬟們隔日便攜著身契走了,主子並非是那等不通情達理的人,也未為難奴才。”
“這就好……”
馮玉貞適才解開心結,鬆一口氣,她哪裏是什麽菩薩心腸?隻是從來過不去心裏那道坎罷了。曆經兩世,她還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過日子的本分人。
這點敘舊的情意用盡,馮玉貞瞄到他腳邊熟悉的箱子,麵色神情一冷,便要關門送客。
“李疇,你別再喊我夫人,我與他一別兩寬,先前那三箱金子你們已經搬走了,哪怕親自再送來一回,我也不會要。”
李疇躬身賠笑道:“是奴才說錯了話,求您見諒,不過這箱子裏裝的,卻不是上回的東西了——”
他將其中一個蓋子掀開,裏麵整整齊齊疊放著衣裳,瞧著全是小女孩穿的花樣。
馮玉貞做多了安安的衣裳,一眼便看透了:“這是……給安安的?”
李疇應一聲,將最上的一件上衫捧在手上,抬給女人看,恰是當前時興的款式:“是呢,主子說他這些年月虧欠孩子,特地叫奴才來送……別的都可以不要,隻有這些,還望您收下,全是主子的拳拳之心呢。”
馮玉貞麵色遲疑,崔淨空確是喜安的父親,這東西也都是送給安安的,她若是直接推拒,未免太過決斷,因而思索再三,還是喊安安親自來選。
等女孩滿頭霧水走到身前,李疇趕忙將那兩個箱子都打開,他蹲在馮喜安跟前,哄道:“這些漂亮衣裳,還有新奇的玩具,可有喜歡的?直接拿走便是。”
馮喜安並沒有多欣喜,她先回頭瞧了瞧阿娘,見馮玉貞點了點頭,這才轉頭過去細看。
她對花紅柳綠的衣服一個眼神都不給,卻伸手在那箱玩具裏隨手翻搗了兩下,不多時便興致缺缺站起身,退回阿娘身邊:“沒什麽稀奇的,我不要。”
李疇被女孩這一句話憋住了,他刻意沒表明身份,馮玉貞也沒有拆穿,誰料到偏偏喜安不似尋常孩童,壓根不待見這些呢?
結果不出馮玉貞的所料,她站在門裏,同門外的人道:“李疇,你回去罷。另外告訴他,不必再做這些沒用的事了。我們過得很好,什麽也不缺。”
等李疇垂頭喪氣拖著兩個箱子回去,正巧碰見侍衛低聲跟崔淨空稟告。
男人背著手,餘光瞥見他沒精打采的模樣,卻並不如昨日在意,隻是輕揚了揚下頜,示意身旁的侍衛繼續說下去。
“……夫人於是央求那個書肆老板,再教小主子一本書。”
崔淨空忽而打斷他:“她學到哪兒了?”
那侍衛打一開始便跟著馮玉貞,對這些了如指掌,隻是今日才被傳喚過來,一五一十,不敢隱瞞:“回主子,小主子天資聰穎,啟蒙的三本書目隻用了兩三個月便學透了,時下正學著《大學》。”
崔淨空勾起一點笑意,輕描淡寫道:“還不錯,算不上太笨。”
前些日子事務纏身,馮玉貞這裏又屢屢避著他,因而才尋不對路子。他這下把娘倆幾個月的行蹤掌握在手裏,頓時敏銳發覺關鍵所在,揮手把李疇招過來:“都聽見了嗎?這回備紙墨筆硯,四書五經。”
因而第二次李疇帶東西上門,這回大抵投其所好,馮喜安多翻騰了一些時候,眼中略有些不舍的意味,可還是執意搖頭,說不想要。
馮玉貞知曉她心中喜歡,晃了晃她牽上來的手:“安安喜歡嗎?”
馮玉貞上回同喜安說過,這些箱子全是那個曾貿然出現,把她們帶到別處的父親送來的,馮喜安皺皺鼻子,她有一套自己的道理:“要是別人給的我要,可我不要他送的。”
馮玉貞彎下腰,摸了摸她的臉,柔聲道:“安安,他是你的親生父親,你不必管阿娘與他之間如何……你若是喜歡,便直接收下。”
馮喜安隻是搖頭,李疇再度折戟。
三番四次碰壁,馮玉貞母女兩個好似泥鰍一般,如何也不上鉤。
崔淨空卻越發心平氣和,隻是偶爾於深夜負手瞧向窗外,目光沉沉,不知在盤算些什麽。
箱子不再送來了,大抵是崔淨空也玩膩了這種把戲。馮玉貞如今的想法頗為灑脫,總歸她不主動去找,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無非如此。
她照常領著女兒去書肆,然而劉先生卻教的越來越吃力,直到一日,他出言道:“馮夫人,鄙人有一位遠房侄子,是個秀才,不過家境寒酸,明年便要秋闈,想著攢些路費,鄙人說服他來暫時教習喜安,不知你們意願如何?”
“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束脩自然是少不了的。”馮玉貞喜不自禁,秀才當然更好,總歸別斷了喜安讀書一事就好。
她之前領著喜安,問過附近的一家私塾,離得遠不說,那老夫子一看到她牽著一個女孩,以為是搗亂的,立馬轟了出去。
實在沒轍,不然也不會像個牛皮糖似的纏著劉先生。聽聞有人願意,還是個秀才,已是當下最好的選擇了。
這裏正說著,一個白臉長身的書生從書肆之後走上前。他低垂著腦袋,瞧著二十來歲,麵容十分斯文,身上縈繞著一股書卷氣。
她趕忙彎了彎身,恭敬道:“先生好。”接著將女兒推到她身前:“安安,喊先生。”
馮喜安卻不知為何,隻打個照麵的功夫,卻對這個秀才生出隱隱的敵意。馮玉貞有些著急,生怕錯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好在不多時,馮喜安勉強點了點頭,那個書生抬眼瞥了下馮玉貞,又很快低垂下去。他瞧著不愛見生人,嗓音也有些含糊:“在下姓李,名熙。”
“日後便要勞煩李先生了。”
馮玉貞連連道謝,她哪裏知道,這個瞧著斯文、內向的李熙,看到她的一瞬間,袖下的右手便不自覺抖顫起來,要他十分用力地攥緊拳,才能堪堪抑製這陣上湧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