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巷尾新住客
第84章 巷尾新住客
立冬之後,撫麵的風漸涼,江南的冬日不似北地一般來勢洶洶,卻耐不住濕黏黏的冷氣鑽入衣領。
輕拍下肩上一片枯黃的落葉,馮玉貞緊了緊臂彎上的披帛,這間書肆離繡坊不過兩條街,離她四步遠的櫃台處,一本《千字文》攤開於書案上。
留著兩撇八字胡的劉先生念一句,坐在板凳上,腿都挨不到地的女孩脆聲重複一遍,糾正完讀音,接著他再細細拆開,為她解釋這句話的意思。
講完四句話,再回過頭,馮喜安一字不錯,將劉先生口中的每句話都十分精準地複述出來,言罷還能揪出劉先生含糊不清,尚未說明的地方問。
自上個月起,劉先生被問住的時候已經愈來愈多,《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這三本專為小兒啟蒙的書目他已經全數教完。
念完最後一句,劉先生站起身,馮喜安不要別人扶,馮玉貞戰戰兢兢地收回手,瞧著小姑娘靈活攀下板凳,還衝劉先生作了一個像模像樣的揖:“多謝先生教導。”
劉先生喟歎地摸了摸她的頭頂,目光流露出惋惜,向馮玉貞道:“喜安天資如此聰穎,依我淺薄的見識,所謂神童也無異於此了,倘若是個男孩,日後去科舉不在話下,必然平步青雲,隻可惜……唉。”
馮玉貞心口略微發緊,自從劉先生答應教喜安以來,類似的論調她幾乎聽得耳朵起繭。
將手裏的暖爐遞到女兒手裏,馮玉貞福了福身,溫聲道:“多謝先生這些時日對小女的教誨,隻是可否……勞煩先生,再教小女幾日?”
劉先生沉吟片刻,抬手將翹起的胡子壓平:“夫人,我最多再教她讀一讀《大學》,並非我不願,一是我學識有限,不過是個破落童生,再教下去也是誤人子弟,書肆才是謀生主業。
他為難道:“二是女子識字,多半也是在那些高門世家,為尋個好夫婿,學到這些,便也足夠了。”
隻為尋個好夫婿?馮玉貞一時無言。
說起劉先生教喜安識字這件事,不過一日路過書肆,偶然聽聞其中傳來大聲的爭論,探頭一瞧,是幾位穿著長衫的讀書人。
或許是買書時對其中的一句幾人看法不一,起了爭論,誰也不服誰,口中個個引經據典,馮喜安從未聽任何人說過這些,在她耳中如同天書一般,孩童總是對一切新鮮的事充滿了好奇,她便想進去瞧瞧。
那些書頁之上的工整文字,恰似一幅瑰麗神秘的畫卷,映照在她如一張白紙的腦海中。
回來的路上,馮喜安同馮玉貞道,她想識字看書。倘若是別的孩童,這種話無非隻是一時起意,當不得真,可馮喜安卻不是。
馮玉貞刺繡功夫上乘,刺繡時特意囑咐馮喜安離遠些,怕一個不留神傷到孩子。
馮喜安自小瞧著她繡,後來略大些,對此了無興趣,繡坊的掌櫃誇她冰雪可愛,尚還逗弄過,打趣說馮玉貞後繼有人,馮喜安隻搖搖頭:“我不喜歡。”
她不似尋常孩童,這時已然初初展現了說一不二的性情,說不喜便一眼不看,說要識字,不知曉別的去處,便三天兩頭往書肆那處跑。
有回馮玉貞沒看住,隻出去了一個時辰,再回來時家中空無一人,嚇得魂都沒了半截,白著臉央鄰居四處去尋,最後在書肆找著的。
那是頭一回,馮玉貞被向來乖巧懂事的女兒氣得抬手要打她,喜安不躲不避,隻是用那雙烏溜溜的眼睛望著她,輕輕道:“阿娘,我想讀書呀。”
兒女都是債,馮玉貞大抵是在生母膝下所受苦痛眾多,對女兒幾乎有求必應,一開始雖當小姑娘無聊起興,可也很拿這當一回事。
她拎著物件上門,去求書肆的東家,磨得讀過兩年書的劉先生沒法子,鬆口答應下來。
可他也是有規矩的,不讓馮喜安拜他為師,也不肯教馮喜安寫字。
隔兩日去一回,不過三個月,馮喜安便將啟蒙的三本書全學透了,她如同沙漠中的樹根汲水一般,渴求更多的學識。
馮玉貞心裏壓著一塊石頭,她這才發覺,喜安並非是單純玩玩而已。每每回來,喜安便將今日所學向她複述一遍,馮玉貞也跟著一塊識字,發覺她講的比劉先生還要透徹明晰。
她心事重重回到家,卻見門口蹲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正是那位周姨家裏的小女兒玲瓏。
玲瓏百無聊賴依在門前,手裏提著兩尾魚,馮玉貞走快兩步,伸手將人拉起來道:“怎麽今日這麽早便來了?”
女孩先彎了彎腰,這才道:“師傅,我娘說巷尾來了新人,叫我順道來送條魚,我怕耽誤了時候,才來早了些。”
馮玉貞有些吃驚,拉開門栓,將人領進門:“巷尾來了人?”
巷尾那間宅子原是一戶無兒無女的老夫妻留下的,雙雙離世後便順延給了侄子。
前些年月,侄子一家都搬去了縣裏,馮玉貞當時於兩處徘徊,礙於巷尾這間年久失修,屋頂漏雨,修繕時很要廢一番氣力,因而才沒有買下。
玲瓏應了一聲,輕車熟路將兩條魚放進廚房,雖說這是拜師的束脩,馮玉貞通常還是會第二日將銀錢投到周姨的竹籃裏。
玲瓏坐回正屋裏,馮玉貞將火盆搬到二人中間,玲瓏暖了暖手,這才道:“前兩日有人忽然見那間宅子裏有人出來,我今日提著魚上門,開門的是個年輕的男子,不知還有沒有別人。”
她思及那一幕,臉上不由得升起一點恍惚:“我從沒見過那麽俊的男人呢……不過比我家霖哥是差遠了,他臉上也沒有笑,魚也不接,啪一下就把門關上了。”
張霖同玲瓏是對門長大的,雙方知根知底,交換過生辰八字,吉日定在來年春日。
她沒察覺馮玉貞的異樣,女子盯著手中半成的鴛鴦,一時間思緒萬千,隻得將針暫時別在繡麵上。
算起來,最後一次同崔淨空見麵,已經是三個月之前的事了。
她並沒有搬走——崔淨空神通廣大,倘若執意要找,過了五六年尚且能找到,遑論現下,估計逃不出幾裏地就要被逮住。
隻一味的逃是不成的,好在之後這人再沒有傳出過動靜,好似真是放過她了。馮玉貞又想,或許隻是一個巧合罷了。
然而,盡管她從不刻意打聽,這位神秘的住客又陸陸續續經由別人的嘴傳到馮玉貞耳朵裏。
多是“從不在白日見到人”,“性情古怪”,“長相俊俏”之類的評價。
直到半個月之後的傍晚,她聽見屋外雨聲,一時沒有睡意,便在門口立了片刻。
轉眸間,卻忽而瞧見一個修長的人影撐傘站在不遠處。哪怕看不見具體麵容,馮玉貞卻冥冥中知道,他那雙幽深的、好似要吞吃了她的眼睛,必然在牢牢鎖著她。
來人見她發現了自己,身形一頓,隨即轉身便走,腳底勾起的雨水濺在他的袍角,男人的身影在雨幕裏影影綽綽。
這人推開了巷尾那間宅子的門,很快消失在門後。馮玉貞回過神,腿腳都隱隱有些發軟,她根本不必去近看,那個遠遠瞧著她的人,分明就是崔淨空。
她心緒不寧,將門拴好,快步走回屋裏去,見著熟睡的女兒,才慢慢穩下神。
馮玉貞頗有些荒誕之感,為何崔淨空就是纏住她不放了呢?他這樣默默在她門外站了多久?此番租下巷尾的房子,究竟意欲何為?
事情很快得到了解釋。第二日清晨,馮玉貞推開房門,不期然被東西攔住去路。
三個大小一致的木箱,壘起來將近到她胸口。最上麵那個木箱半開著,馮玉貞往裏一瞟,一片燦黃的金元寶險些晃了她的眼睛。
哪怕用腳趾頭去想想,就知道是誰幹的事。
崔淨空或許是想著反正已然被她發覺行蹤,連夜派人進了她的院子,現下這是要以這三箱金子來試探她。
哪怕並非是麵對麵強來,馮玉貞也不肯接受。隻一時覺得好笑,崔淨空難道是可憐她貧窮潦倒,因而來接濟她嗎?
然而這三箱沉甸甸的元寶塞的未免太滿,她一箱都搬不動。
不僅如此,手下不慎一滑,身子順勢後仰,她腳下一個趔趄,甚是狼狽地摔在了地上。崔淨空大抵想不到,好處半分沒討到,反倒叫她冒出火氣來。
馮玉貞拍了拍手上的灰,徑直去尋了對麵鄰居家的男人,煩請他直接將三個箱子搬到門口。
三箱元寶原封不動,馮玉貞立在門口,不管此時那人有沒有在暗中瞧向此處:“這些箱子許是搬錯了,總歸不是我的物件,我也並不想要,煩請原路拿回去。”
她說罷就扭身甩上了門,那三箱金元寶同它們本來的主人一般被棄如敝履。
馮玉貞並沒有如他所料般的找上門。崔淨空回來之後,走的第一步路便錯了。
巷尾的宅子裏,崔淨空雙腿交疊,他坐在一側交椅之上,神情淡淡。田泰卻抖著身子跪在他腳邊,立侍在崔淨空一旁的李疇有些不忍,又不由得暗罵他蠢。
崔淨空適才開口,語氣平靜:“田泰,我叫你去辦事……你就把三箱壘著,堆在她門口?”
田泰的頭恨不得埋到地縫裏去:“主子,是奴才蠢,欠了考慮。”
===第64節===
崔淨空嗤笑一聲,掀起唇譏諷道:“你的確蠢的沒邊了,也不想想她那對細胳膊搬的動嗎?”
他從白日等到夜深,門口卻始終寂寂無聲,馮玉貞不收這些也罷,卻連上門尋他算賬的舉動都沒有,真正的避如蛇蠍也不為過,難免叫他心情不佳。
李疇上前為他沏茶,衝地上的田泰使了個眼色,低聲道:“主子消消火,夫人心性不俗,自不會為這些黃白死物所動。”
崔淨空一手支在桌上,撐著腦袋,袖口滑落,露出左腕上那串琥珀念珠來。
他垂著眼,自然知悉馮玉貞斷不會收下,可她先前與他決斷時說的清清楚楚,不準他來見她。
馮玉貞都到了要玉碎瓦全的地步,崔淨空豈敢不聽?可要他真放手,無異於天方夜譚。
這人的骨血裏便缺著一味東西,致使他不斷地向外索求與掠奪,好容易來了一個善人,短暫滿足過他,溫情轉瞬即逝,現在她又要走,他怎麽肯放?
崔淨空花了兩個月,堪堪才從京城那團亂麻中脫身,身後一些事還未處理幹淨,方才出此下策。本想著馮玉貞至少該上門罵他出爾反爾,誰知道就那樣撂在門口,理也不理。
彼時抱著利用寡嫂的心思,一步一步地引誘她落下圈套,堪稱運籌帷幄。此番動了真心,反倒瞻前顧後,笨拙不已,隻會徒勞惹她厭煩。
崔淨空垂眸思索片刻,又另起了路子:“李疇,這回你去,置辦兩箱五六歲女童的衣物,還有適合這個歲數孩童把玩的物件。”
李疇應聲,和田泰走出去沒多遠,又被崔淨空喊住:“把那三箱元寶搬回來。”
他聲音有些悶:“這幾箱東西不知道有沒有被人掀開看過,這兩日加派些人守著,以免她被一些不義之徒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