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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日沉樓(四)

  第130章日沉樓(四)


    沈宓知曉這個消息,沒有再出別的動靜,這幾日都在府上,極少出門。


    六月末這個天氣,算得上是炎熱。到了晌午過後,人就比較容易犯困。


    府外芸芸熙攘,府內浮生偷閑。


    沈宓臨坐窗台前,一副墨梅圖正描到一半,房門忽而被人“嘎吱”一聲推開。


    扭頭去看,聞濯直奔他而來,手中還捏了封信,“北境大小紛爭平定,賀雲舟也坐穩了統領的位置,聽聞不日,他將要歸京。”


    他停在沈宓跟前,將手中信紙遞去。


    沈宓接過,攤開粗略掃看了兩眼,“這消息哪裏來的?”


    “我派人去截的。”


    沈宓稍有隱憂,“眼下正是危急關頭,你去截北境的傳信做什麽?”


    “你怎麽不問賀雲舟為什麽要在這個時機趕著回京。”


    “聞旻!”沈宓惱的直皺眉。


    “好好好,”聞濯服軟道,“我不鬧了,同你好好說。”


    他掰過沈宓扭到一旁的臉,繼續說道:“還是前些日子東廠糾察的事,顧楓眠吳西樓等人被問罪,停了官職,滿朝上下看他二人風光不再,一連出了不少彈劾的奏本,而且抓住吳氏與賀氏姻親這點,把事情牽扯到了北境統領賀雲舟的頭上,”


    “但賀雲舟一直駐守北境不在京都,他們沒法當麵對峙,不能拿他怎麽樣,於是盯準了他妻吳氏,要陛下下令徹查將軍府,打消他賀氏與吳氏之間勾結的猜疑。”


    他倚在小案上,盯著沈宓越來越緊的神色抿了抿唇,又接著道:“不過吳氏性子堅貞剛烈,並不畏懼他們隨意揣測的汙蔑之辭,後以誥命夫人之名修書,向朝廷上奏了一封請願告文,要陛下承認賀雲舟的守國衷心。”


    “陛下沒想到吳氏能有這麽大的膽量,認為她一介婦人聞聽傳言,就敢修文議政,是為違背綱常之舉,雖內閣大學士極力推薦這封告文,由司禮監盛來放在案上等待批閱,可他一字未讀,就令駁回,且以謗訕朝廷、煽搖國是之罪降責於吳氏。”


    “好在後來東廠太監聽令去將軍府拿人之際,收到皇後在長樂殿外向陛下求情之狀,這才免了她的牢獄之災,不過小懲大誡,事後吳氏的一品誥命封號被剝,扣除俸祿半年,還要在府上禁足三月…”


    沈宓近來忙著方書遲和攏秀坊的事,難免有未關注到的地方,聽完神思憂慮,隻剩愧歉,“她近日可還有別的消息?”


    聞濯伸手按上他的後頸揉了一把,“別皺眉,又不是你的錯。”


    沈宓搖頭,“是我的疏忽——”


    “疏忽什麽,從前要替他考慮,如今又要替他妻考慮,你以為你是他的誰?”


    “我…”沈宓抖了抖嘴唇,半晌沒吐出合適的解釋來。


    “此事不好插手,無論是誰沾了,都要被扣上一個與北境統領關係過密的帽子,也難能撇的清楚,且不說賀雲舟是否有欺君罔上之為,就算他當真衷心無二,他頭上那三十萬大軍的統領的份量,也足夠滿朝忌憚的用些‘莫須有’的手段了。”


    這個道理,沈宓不是不明白。


    “可你不覺得太巧了嗎,倘若賀雲舟是自願回來的,這倒也罷,可他是被迫回來的。”


    這意味著他那三十萬大軍統領的名頭,終究要給他些來自上位者的苦頭。


    “眼下京中的形勢,還不好猜嗎,上頭的人查我的人事來往,要禁軍跟錦衣衛將京都圍得水泄不通,還要北境的兵權…”


    沈宓看著他眼神生寒,嘴唇微動,“序寧,他們不是要掀翻朝廷,是想先殺了我。”


    ……


    京城為禁軍封鎖了城門,舉朝文武也因方書遲下落不明的事而戰戰兢兢。


    搜查方書遲之事告一段落,錦衣衛則聽令徹查了攏秀坊,抓了不少人回衛所審問。


    東廠糾察之事過後,滿朝言官諫言的意向被阻,近來朝中也極少再有大膽進諫的言官,六部之中兩部停職,都察院的長官被收押進了天牢,朝中官職一時空缺下來的不少,卻都沒有合適的人選。


    京都六月起的水利工程還在進行之中,城中還有北上來的災民尚未妥善安置,還有南方閬州就差收尾的賑災事宜,諸如此類如火如荼。


    貞景帝好似漠不關心。


    他調令禁軍的動作太過昭然,倘若不是為了極大的事,殺雞焉用牛刀,為了方書遲這樣的話,眾臣是不信的。


    可惜,敢疑而不敢再言。


    ——


    六月底,判定方書遲下落不明之後第二日。


    全城戒備森嚴,包括攝政王府周圍都被禁軍巡圍。


    內閣大學士蘇時稔感念攝政王知遇之恩,親自修書一封,於夜登門攝政王府。


    他來時避開了禁軍,進府又有人打掩護,沒讓人知曉是他。


    濂澈迎他入王府議事廳,聞濯與沈宓兩人都在。


    蘇時稔年歲已過半百,聞濯體恤他深夜趕至如此,迎他上座,吩咐嚇人沏了壺好茶端來。


    “蘇閣士信中所說我已知悉。”


    蘇時稔聞言微愣,隨即擰緊眉頭起身拜禮,“臣不敢妄言揣測陛下聖意,但眼下京中形勢嚴峻,禁軍南軍軍隊如數出動,恐怕要生大事,臣感念殿下當年提攜之恩,結草銜環都不足為報,今夜違背效忠之主來此,就是為了提醒殿下,如若已經聞到了禁軍調派的風聲,那麽此時請速速出城,走的越遠越好。”


    聞濯攙扶起他,溫聲道:“旻謝過閣士此行不顧安危來提醒,不過旻還有一事,想要請教閣士。”


    蘇時稔抬眸看向他,“殿下請問。”


    “閣士認為當今的朝廷,還能夠苟延殘喘多久?”


    蘇時稔麵露難色,半晌未答。


    聞濯接著又道:“一個混亂的朝廷,一個混亂的君主,一群混亂的朝臣,這樣的坍塌在即的危巢,閣士還有什麽摸不準不好說的?”


    “旻感念閣士為民為國之心,也惋惜閣士滿腹經綸、經世致用之道無處可施,今夜閣士既然願意為了區區提攜之恩,不怕牽連來此通風報信,想必也是想好了返朝之後,被定下與攝政王府謀逆同謀的奸佞之名,學士既不在乎汙名生死,又何必要為了眼前腐敗的政治,做一個噤若寒蟬之人。”


    他眸光堅定的像是穿透黑夜的一柄劍,直射到人身上,好似能斬斷人周身纏繞的種種枷鎖——


    “閣士,綱常倫理立設之本質,是為政治清明,三尺之正,芸芸安樂,所謂的君臣,倘若在這三樣都不滿足的條件下,就算閣士再怎麽堅守本心、盡職盡責,那也叫做為虎作倀、助紂為虐,”


    “旻本不喜評判旁人立世處事的標準,可閣士之心澄澈如鏡,旻不想一場政爭,要閣士無辜喪命至此,所以閣士…不如就此拋棄這個千瘡百孔的朝廷,走另外一條路。”


    他的話極其具有說服力,蘇時稔聽後難免會有所動搖,不過沉澱下來,又定穩了心神。


    “殿下之意,臣已知悉,殿下之恩,臣也無以感激,”他歎了口氣,接著說道:“選擇一條新的路,臣並非沒有考慮過,隻是新的路勢必還要進行各種嚐試,今日之朝廷就是最好的例子,臣今夜來此,無論生死罵名,隻為荷恩。”


    聞濯微微抿唇,“今夜閣士無論回不回朝,都是與逆黨合謀的罪名,回去生死難料,不回去,興許還有一命。”


    蘇時稔搖了搖頭,“倘若殿下隻是舉家遠離京城,那麽逆黨之名就是世人強加而來,倘若臣今日棄主跟隨殿下一同,那麽殿下逆黨之名則板上釘釘,臣不畏生死,隻願回去還能用這殘身繼續替百姓謀福,用這區區三寸之舌替殿下辯駁汙蔑,如果臣天命如此,今日即死,臣也無悔矣。”


    聞濯半晌未言。


    他知曉蘇時稔的話中有漏洞可鑽,可以由他繼續勸說下去,但望見他那縱使風霜肆虐,也不加屈折的眼神,又不忍再多說半句了。


    “閣士,珍重。”他囑道。


    ……


    蘇時稔離開王府,是由濂淵親自護送。夜裏禁軍值班不如白天那樣嚴密,一路行程少有人知。


    王府夜裏陷入寂靜,隻有府門之外禁軍巡邏的腳步聲清晰,沈宓立在外院的院牆之下,看著牆上纏滿的鴛鴦藤,伸手撚了朵黃白的花芽。


    “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他會如何選擇,所以才一直沒有開口?”聞濯站在他身後半步之遙,靜靜看著他和他手中的花。


    沈宓扭頭衝他笑了笑,抬手將花別到他發間,“蘇閣士那樣的君子,百尺無寸枝,一生自孤直,無怪乎此,不過他身在內閣,消息靈通,今夜此來勸告,怕是真到了攝政王府的危急時刻…”他微頓看著聞濯麵露笑意,“我的殿下,你怕不怕?”


    聞濯趁著月色透下來的光線看清他的綺麗的麵容,頓然覺得一陣寬慰,隨即搖了搖頭,“不怕,你在我跟前好好的,我就不怕。”


    ……


    院中夏夜多蚊蟲,又是藤叢底下,沈宓沒留神被咬了好幾口,聞濯便拉著他回了屋裏上藥。


    幾個院子的距離隔絕府外聲響,關上房門,好像還跟從前一樣。


    “你怎麽沒問?”聞濯道。


    “問什麽?”沈宓低眸看著他認真塗藥的神情問。


    聞濯抬頭看了他一眼,“我的打算。”


    “禁軍自長靖末年起就有南北兩軍,南軍底下羽林、虎賁(ben)為天子手下一把刀,北軍八支禁兵空閑京中,鮮少經人提起,倘若我沒記錯的話,當年你回京受封攝政,除了那支金烏衛以外,還掌握了在朝並不顯眼的北軍。”


    沈宓在他驚詫的眼神中笑著抬了抬下巴,“去年七月鳳凰閣之變前夕,我曾向濂淵求證過你手中私兵的所在地,且以白葉寺做餌暗示,但或許當時我與鍾自照的籌謀太過冒險,他作為一個效忠於你的侍衛,並未同我說實話…”


    “後來得知你在廬州遇韓禮圍剿受傷,除了那一支金烏私衛之外並沒有別的救援,我才徹底排除那些兵力分散在支州的可能,不過這個結果也正常,畢竟你一直都不屑真的爭奪什麽。”


    “直到七月鳳凰閣事起,我自閣樓之上望見你帶兵從宮門直入,潰破那條宮道之上埋伏的叛軍,才真正確定你背後的那些兵力在哪裏。”


    沈宓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定定道:“就在皇宮裏,就是北軍那八支禁兵。”


    “嘖,”聞濯抬起身難以言說地看著他,咂了咂舌,“你怎麽就這麽聰明呢?日後我還怎麽敢藏事兒。”


    “你還想藏什麽?”沈宓抬腳不輕不重踹上他的膝蓋。


    “我說笑的,”聞濯握住他腳踝,“不過話說回來,你既然知曉,為何一直不問?我了解你與蘇大閣士是一類人,身上都有文人忠於氣節的風骨,可你難道就不怕,有朝一日我真的拉著你謀反?”


    或許近日這種危急的形勢越來越逼近,謀反這樣大逆不道的字眼,聽著也覺得沒什麽感覺了,沈宓甚至都沒想要捂他什麽都敢說的嘴,沉思片刻抿了抿唇說道:“怎麽會,你想要的東西,從來也不是那個皇位。”


    聞濯沉沉地看著他,啟聲明知故問,“那我想要的是什麽?”


    沈宓與他對視良久,什麽話也沒說,隻垂眸往他唇上落了一個輕吻。


    不昭而宣。


    ……


    作者有話說:


    沈宓:除了我你還想要什麽?

    注:“百尺無寸枝,一生自孤直”出自宋之問《題張老鬆樹》。


    三尺:古代律法的別稱。


    禁軍:起初分南北兩軍,南軍分別下設禦林、虎賁(ben),因為禦前護衛常隨君側,所以比較受重視。


    北軍下設八支禁兵,這裏不過多贅述。(伏筆位置具體出處在上卷六十章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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