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日沉樓(三)
第129章日沉樓(三)
方書遲自混沌的夢中醒來,就讓背後的灼痛刺得冷汗淋漓,他半邊身子疼的沒了知覺,其他地方能動彈的餘地更是少的可憐。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他躺在一方幹淨整潔的榻上,有人給他處理了劍傷。
近來東廠糾察之事他出了太多風頭,京都之中有人想要除掉他也在意料之中,隻是他沒有想到那些人竟然這樣等不及,也不挑個好點的時機動手。
他扶著床架撐起點身子,花了半晌才艱難坐起來,冒了滿頭大汗,後背的傷口牽扯起來疼的鑽心,他坐在榻沿緩了良久,指尖都在發顫。
腦海想起了許多事,都與痛相關。
他想起前陣子池霽破指撫琴的痛,他與他發瘋交纏激烈的痛,還有他執刀穿入他後心的痛。
最後那一種痛,現在他也感受到了。
他煎熬地躺著,分毫不能動,就算此刻有陌生的人拿著兵器進屋,他也無法保證能一瞬間起身下榻。
那麽當日,池霽又是如何從榻上起身攔住他的?
病痛真的最容易潰破人心房了。
當日他剖露心聲,施五分真情給他,從他那裏得了個平局的結果。
今日他回顧傷痛,生出幾分憐惜,卻隻是把自己往輸的結果上推了好大一步。
他起初怕的事情一一應驗,他不想促成的局麵,赤裸裸地躺在他心間。
事實其實很明顯,他的平局隻是池霽判的,而他也清楚,自己根本沒得平局……
他咬著牙扶著床架站起身,緩著步子往門口挪去,想觀察一下此地情形,可惜還沒摸到門前,外頭的人就突然推開了門進來。
對方望見他起身,並未有多大反應,原地與他對視幾秒,就收回了目光,隨即淡淡道:“醒了?”
方書遲本來在門開之時豎起的防備,在抬眸的片刻間便收了起來,又在對方的波瀾不驚的視線裏,生了一絲複雜,“兄長?”他重重喚道。
方書白麵不改色地挪步進屋,闔上了房門,“進去歇著吧。”
他渾身的氣度與多年前大相徑庭,從前或許隻是個儒雅隨和的商人,而今士族的根源褪去大半,隻多了些堅定的肅殺之氣,眼神中的銳利和淡漠,掃到人身上之時,仿佛在審視他活命的價值。
“兄長什麽時候回京的?”方書遲還沒等他二人挪步坐下,便撐在原地直接問了出來。
方書白沒回答他,指了指屋裏的矮塌,“不想躺著的話,就坐那兒去靠著。”
方書遲抿唇,並未違抗他的提議,被他在身後盯著,緩步挪了過去,隨即望著他不徐不急地走過來坐到一旁,風輕雲淡地開口:“昨日才回。”
方書遲知曉他應當會瞞著近來的行程,而選擇欺騙他,但真正被騙的時候,所有的提前預知也並沒有緩解自己心裏的那陣堵塞。
他挪開視線,打量了一眼屋中,又問,“這是在哪兒?”
“京郊。”方書白說。
方書遲微詫,“在京郊?兄長為何沒進京。”
“因為你,”方書白看著他又問,“為什麽那些行刺的人會找上你?”
方書遲很懷疑他此言到底是為了試探,還是真的不知道近來朝廷中發生的這些事。
二月時他曾去白葉寺參香,說明這半年他並非徹底遠離京城。
如今悄無聲息的回京,也說明他或許一直就在暗中,靜觀著京都的一舉一動。
而且眼下又恰好在他遇刺後,成功救回他,將他安置在了京郊——
倘若不是早有預料,哪裏會有這樣的巧合。
“兄長不知道嗎?”他問。
方書白不動聲色地搖頭,“京都裏的事,我怎麽會知道。”
“抱歉,是我想當然了,”他垂眸,又問,“說起來,兄長是在何處救下我的?”
“京郊的一條河邊。”
“是麽?”方書遲顯然不信。
攬星湖水並不通往京郊,倘若他真是順著水流飄到郊外的,可能這中間還有別人的將他撈起來,扔到了護城河裏。
可什麽人的心會有那麽大呢。
“怎麽了,你覺得我是在騙你?”方書白直視著他的目光問道。
“沒有,”方書遲笑了笑,“隻是不相信會這麽巧。”
方書白沒有再接話,靜靜坐了片刻便起身,想要挪去門口——
“兄長打算何時進京?”
方書白聞聲微頓,款款轉身看了他一眼,視線往他身後掃去,“等你養好傷。”
“不用麻煩,祖父壽誕在即,不如早些回去主宅。”
“好,廚房給你熬了藥,我去拿。”
方書遲衝他微笑,“多謝兄長。”
……
方書白離開了屋子。
他每句亦真亦假的話都讓方書遲猜的心累,或許是背後的傷被水泡後發了旁的病,讓他心神跟著一塊兒發了疲。
他坐起來這麽一會兒,整副身軀都有些沉悶,屋裏熏著淡淡的香,越聞他越想合眼。
從矮塌到門口這麽十幾步的距離,竟生出了一種很難挪過去的錯覺,他放棄了想要起身出屋瞧瞧的念頭,想著方書白待會兒還要拿藥過來,便斜倚在矮塌一角,稍稍閉了閉眼。
不消片刻,便入了夢裏浮生。
……
此時的京都已經炸開了鍋。
都察院僉都禦史方家二公子方書遲遇刺的消息,不知從哪裏走漏了風聲,一夜之間在京畿傳遍了街頭巷尾。
朝廷聽聞噩耗,連忙派了錦衣衛去找,可他們搜查遍了當日方書遲曾途經過的所有地方,也毫無結果。
晌午過後,衙門接到當日在攬星湖中遊玩過的人通報,說當晚曾在攏秀坊的畫舫中瞧見過方書遲的身影。
消息一出,宣周又親自帶著一隊人馬,順著攬星湖周邊裏裏外外翻找了半日,最終從較偏僻的一處湖底撈起了一具男屍。
所有人知曉湖底有具屍體時,都提心吊膽了一陣,直至宣周確認過死屍身份並非是方書遲本人,將核對消息傳回衙門後,才各自鬆一口氣。
卻也沒徹底寬下心。
京畿內出了刺殺朝廷命官這樣的大事,除了說明當下城中的布防鬆懈,還有指使行刺之人懷著的禍膽包天。
誰不知曉方書遲近來為貞景帝重用,替天子行事,此時他風頭正盛時遭了事,恰恰證明行事之人在向皇權赤裸裸的示威,在帶有謀逆性質地在表達他們對當今的政治決策的不滿。
滿朝文武無論是誰,隻要身在其位,替如今的朝廷謀事,都極有可能像今天方書遲的下場一樣,被暗殺於天子腳下,拋屍任意之地。
他們怎麽能夠不愁。
貞景帝聞事之後怒火中燒,指派錦衣衛指揮使談引戎徹查此事,以皇城腳下朝廷命官安危受到威脅之責,降罪京都禁軍防禦統領胡不為。
事件發酵第三日。
方書遲仍舊沒有蹤跡,錦衣衛幾乎翻遍了整個皇城,也沒有找到他的身影或是屍體,於是便暫時以下落不明的告文上遞。
攝政王府這邊也在追查此事。
不過早在方書遲失蹤的第二日時,攏秀坊便傳來鴿書,說明當晚他遇刺一事的經過,包括在京郊看到方大商隊停駐的事。
方書遲多半被方大救下,但受了不輕的傷,此時還無法回京。
沈宓舒展了眉,卻沒有把消息散播出去,由著錦衣衛和禁軍的動作在皇城內大肆搜查和審問,鬧的城中百姓人心惶惶。
聞濯這兩日也沒有動作。
那夜沈宓與方書遲會麵所討論之事,第二日清醒後都一五一十地同他囑咐了清楚。
貞景帝最近在查攏秀坊,而且對他在京的舉動十分在意。
而且結合當下情況來看,方書遲在攏秀坊畫舫附近出事,禁軍和錦衣衛肯定要對其大肆徹查,此行到底是為糾出方書遲遇刺的真相,還是為了找出攝政王謀逆的證據,誰都不得而知。
另外還有一點。
當日錦衣衛從湖底撈起來的那具屍體,不知為何後來就沒接著繼續往下查了,聽錦衣衛裏差役說,等眾人想起來查證之時,屍體已經泡的沒法兒動了,仵作一經手,直接炸了一地,證據也隨之而斷。
錦衣衛所是奉貞景帝的命令徹查此事,除了尋人之外,理應徹查一切可疑。
但這份無心之失讓方書遲的下落不明成了個笑話,貞景帝知曉之後除了惱怒,竟也沒有別的懲戒。
沈宓不確定滿京城到底有多少人知曉方書遲沒死,但眼前之事,顯然隻是個聲東擊西的楔子——
攏秀坊不能再留。
以他們現在的處境,傳鴿書的話,極有可能被京都中正在行搜查之事的禁軍和錦衣衛的人攔截,於是他隻能吹響鴿哨,喚鄭階綠分散在攝政王府附近的“鴿子”主動上門。
不出他們所料,貞景帝此行確實在嚴查攏秀坊,不過覺柳他們提前預計錦衣衛會來搜查,早在方書遲遇刺的當晚,清理幹淨了坊裏留下的往來書信。
坊裏有一半的姑娘是柳氏遺族,皆從事情報消息之職,其餘剩下來的,都是為了掩人耳目才招進坊,也並不知道坊裏所做的事情。
因為覺柳當年與魏簾青和溫玦這二人,曾在大理寺的檔案中留過案底,倘若徹查極有可能會牽扯出舊事。
於是第二日,也就是方書遲遇刺消息徹底傳入京都的這日,她與鄭階綠,以回鄉成親之由順利出了城。
……
作者有話說:
方書遲:我活了我活了!
沈宓:山雨欲來風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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