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裴家趕在朝廷派來知縣之前, 強行撿起之前的舊例,硬是憑空弄出來個縣令。
目的自不用說, 便是跟新知縣打擂台。
紀煬來的時候, 這裴縣令才上任一個多月,可見剛得了汴京的消息,這邊著手動作, 也是厲害。
不過紀煬這會坐在公堂之上,隻覺得這位裴縣令坐立難安,特別是麵對韓瀟的時候, 整個人都要埋地裏了。
這場麵跟方才碰麵的劍拔弩張實在不同。
紀煬看看韓瀟,又看看這位裴縣令, 開口道:“你們認識?”
韓瀟皺眉, 想不出來。
裴縣令才小聲道:“我以前在韓家私塾裏讀過書。”
還是韓瀟負責起居的仆從想起, 低聲道:“他是裴家分支的小子, 也是唯一一個能坐下讀書的裴家人。”
這個形容讓紀煬險些失笑。
唯一一個能坐下讀書的裴家人?
所以找了他來當縣令?
而且因為韓瀟當過他的夫子, 所以本能對夫子心生畏懼?
可紀煬看他身子孱弱,麵色蒼白, 不像個能頂事的。
等紀煬把目光放到旁邊的劉縣丞身上, 似乎一切都明白了。
真正主事的並非裴縣令, 而是這位劉縣丞。
沒錯, 這太新縣剛成立沒幾個月,縣丞縣尉一應俱全。
聽得紀煬身後玉縣丞,淩縣尉都微微挑眉。
而太新縣的衙門成員也有意思。
分別是裴縣令。
劉縣丞, 鮑主簿。
對應中間有兵的裴家,左邊有錢的劉家, 右邊有糧的鮑家。
這會兩兩對立, 竟然有些真假衙門的感覺。
但不用問, 對方的理由必然充足。
那便是三縣合一縣,朝廷又沒派過來人,衙門公務總要有人做,所以稟報灌江城那邊的長官,臨設這些人員。
至於怎麽疏通那邊的關係,就不用多說,他們幾家在此深耕多年,這點人脈還是有的。
沒想到剛來太新縣,就遇到這樣的事。
紀煬沒有對方想象的慌張,隻是道:“本官沒來之前這段時日,辛苦大家了,今日某雖剛到,請諸位去酒樓宴飲,以表心意。”
裴縣令聽到這話覺得不對勁,劉縣丞反應過來,新知縣一來,竟然反客為主?反而要宴請他們?
“知縣大人是朝廷派來的差遣,我等作為本地人怎好勞煩。還是我們安排吧。”劉縣丞說罷,看看旁邊的鮑主簿,“鮑主簿,你說呢?”
鮑主簿掃視一圈,顯然異常沉默,最後點點頭。
紀煬見他們三人表情不一,心裏已經有了成算,揮手:“算了,那就不麻煩了,今日剛到,等本官安置過後,再與諸位閑敘。”
紀煬看看身後平安:“行李安置妥當了?”
平安立刻道:“已經拉到縣衙後院,尋了個居中的院子,想必那應該是知縣的主院。”
知縣作為朝廷差遣來的官員,身份自然不同。
平安的回答也在佐證這一點。
主院?
劉縣丞連忙上前:“知縣大人有所不知,那院子已經撥給裴縣令了,已經有人住了。”
紀煬回頭看他,居高臨下掃視這人,似笑非笑道:“撥給裴縣令?你撥的?身為八品小官,還有權過問長官的事宜?”
“怎麽?本官同裴縣令,都要聽你指派?”
劉縣丞後退半步,沒想到新來的知縣竟然在這時候發難。
不過他作為低一級的下官,確實不能用撥這個詞,好像衙門全聽他的一樣。
但太新縣衙門!
不對,以前的裴縣衙門!確實都聽他的了!
來多少知縣又有什麽用,還不是聽他這個劉縣丞的!
三縣合一的時候,他還高興過,畢竟三個縣裏麵,隻有他經驗最豐富。
裴家是個沒腦子的,這會打架。
鮑家膽小怕是,還不是他來管?
可上麵竟然說,朝廷會派人過來,等打聽完消息,派來的竟然是個伯爵公子。
那種在汴京嬌生慣養,出去做了兩三年差事的,就能成事?
他在潞州那邊是不錯,但這裏是灌江府!人情比潞州複雜一萬倍!
聽說還是得罪皇上,這才送到這。
但現在跟新知縣一照麵,劉縣丞本能覺得不好。
眼看為縣衙主院的事要爭起來,韓瀟適時開口:“裴縣令,你覺得主院該誰住?”
在場的人心知肚明。
看似在爭主院,其實在爭衙門的位置。
那不單單是個主院,更是太新縣權利頂層的代表。
作為裴縣令之前的夫子,韓瀟開口,裴縣令已然有些慌張,他本就是被強推上來,在這一個多月,劉縣丞並不讓他打理任何事情。
本就不安,又被劉縣丞想辦法擠兌,成了有名無實的縣令,這會遇到先前的夫子,自然半句話說不出。
玉縣丞見此,笑著道:“既然裴縣令同意,那就沒什麽好說的了。知縣大人也累了,有事明日再商議。”
說著,玉縣丞帶著其他人齊齊行禮,明顯對裴縣令很尊敬,但談笑間,已經成了裴縣令同意搬出主院。
來這太新縣不到半個時辰。
新知縣的事已經傳到太新縣三家耳朵裏。
其中裴家的監工被捆了扔到他們家門口,又被問太新縣是不是裴家做主。
然後衙門的劉縣丞被新知縣反問一句衙門是不是他做主。
鮑家的並未出頭,跟之前一樣神隱。
三家裏麵落了兩家麵子,隻有鮑家並未有任何動靜。
這個消息讓不少人暗地嘲笑,可又帶了一絲驚慌。
新知縣看起來底氣十足。
他是不是有什麽後招?
難道說,就是單純的初生牛不怕虎?
不知道這裏的凶險?
他不知道,韓家不知道嗎?
韓瀟那個膽小怕事的,竟然還幫著他說話?
他們哪來的底氣?
紀煬一邊讓人收拾東西,一邊道:“虛張聲勢自然有用,我最大的依仗,便是汴京皇上直接派來。”
這就是他,還有隔壁今安縣知縣跟之前知縣不同的原因。
之前還是吏部任命,常規派遣。
但他跟今安縣的新知縣。
一個算是林家一派,過來□□的。
另一個則由梁王送過來,想要實行梁王的想法。
兩邊各自有靠山不說,各自又是皇上召見,皇上點撥。
有這兩層身份,便跟之前知縣不同。
有這樣的依仗,他沒道理不用。
太新縣承了原來裴縣的舊縣城,這院子其實嶄新得很,可見以前也沒什麽人住。
這裏麵裴縣令的東西也極少,不到半個時辰,已經塞滿紀煬等人的物件。
紀煬看看這院子,隨手又寫了五鬥院三個字,算是當做小院的名字。
當初扶江縣的主院便是這個名字,如今牌子一掛,跟著紀煬的眾人都有些熟悉感。
不過這個院比扶江縣那邊大上不少,共有八個房間,算是兩進小院。
紀煬跟林婉芸自不用說,占了一間,隔壁兩個小房間,有素竹帶著江乖乖,平安跟衛藍做近衛。
剩下玉縣丞,淩縣尉一間,韓瀟單獨住一間,他的兩個仆從,一個負責起居,一個懂醫術,這兩位一間。
就這還能騰出兩個房屋用來做書房。
書房先被整理出來,林婉芸便道:“你們先忙,外麵我們來收拾。”
雖說剛到太新縣沒多久,但大家都沒休息的心思,還有許多事要做。
林婉芸帶著人收拾小院,準備飯食。
書房裏則有紀煬等人談事。
眼看五姑娘哄年紀小的乖乖睡覺,又去收拾東西,紀煬才收回目光。
此時書房裏,紀煬,韓瀟,玉縣丞,淩縣尉,衛藍,平安。
除了韓瀟之外,都是老搭檔了。
現在分析的,就是太新縣的情況。
韓瀟道:“以前的三個縣,從未有過什麽縣令。基本都是當地幾家把持衙門,知縣說話不管用,來了便直接架空。”
“這次能想到扶個縣令上來打擂台,不像是。”
“不像是裴家手筆?”紀煬道。
韓瀟點頭:“裴家想不出這樣的法子。”
方才紀煬也聽了,裴家選了半天,才選了一個旁支的裴家人出來當縣令,那話怎麽說的?
裴家唯一一個能坐下安心讀書的人。
可能知道縣令跟知縣能並存的人,不說飽讀詩書,但至少對衙門的事必須十分熟悉,這才能有這種主意。
裴家自不可能。
“是劉縣丞,劉家。”紀煬道,“應該是他家的主意,而且可以推裴家出來,做擋箭牌。”
而他作為縣令的副手,把控一個什麽都不會的縣令,再簡單不過。
新知縣一來,首當其衝的更是這位縣令。
而劉家則可以躲在後麵,當個幕後之人。
隻能說這裏麵全是算計。
梳理下來。
其實事情已經清晰明了。
如同朝廷那邊猜得一模一樣,三縣合一,那三個地方就不會如之前那般鐵桶一塊。
這剛和起來,他們內裏就已經有了爭鬥。
之前的三個縣衙全都撤了,不複存在,成立了新衙門。
三家都往新衙門塞人。
裴家作為武力擔當,看著最為厲害,所以他們的人當了新衙門的縣令。
劉家最為陰損,做了新衙門二把手當縣丞。
鮑家最低調,可當了主簿,掌管太新縣的戶口錢糧。
其實裴家未必不知道劉家要推他們出去當個領頭的。
但他家必須站出來。
誰讓新衙門設在他家地盤,他家要是不當這個縣令,反而丟人。
於是就有了這樣的局麵。
陰損劉家,不知從哪扒拉出來的條例,急忙忙設了個跟知縣平級的縣令,推了裴家來做。
其他兩家各自瓜分其他職位。
想必下麵的小吏捕快等人,也是三家人混雜。
確保在新知縣來之前,他們這三家已經占據新衙門,把太新縣跟之前的三個縣一樣,成為三家囊中之物。
等朝廷派人過來,最好他們已經磨合結束,又跟一樣成為鐵桶,讓新來的人沒辦法插手任何事情。
可惜紀煬早早就說過,要趕在年前來,不能拖到年後。
朝廷之前好不容易撤了三個縣,讓他們合為一個,其實就是拆分重組。
在重組的過程之踢掉混亂因子。
如果讓他們三家在重組過程中,三家自己商議好如何分配利益,等他們商議好之後,朝廷的人再來,那就遲了。
朝廷的人便無法插手。
現在的情況是,三家雖然勉強霸占了衙門。
可新衙門跟太新縣的利益劃分還沒結束,更沒穩定。
劉家野心勃勃,想當衙門的真正一把手。
鮑家雖低調,但又想牢牢把持戶口錢糧。
裴家不用講,這是他們的地盤,新衙門就設在他們裴縣老衙門上麵。
等紀煬說完之後,笑道:“所以,這是好事。”
“劉縣丞不是扶持縣令嗎,我們也扶一把。”
???
我們也扶?
這人跟您平級!
紀煬笑著道:“平級怎麽了,他從未處理過政務,眼看那位劉縣丞也不會教他,鮑主簿也不像能幫忙的。這人我們自然要爭取過來。”
不過紀煬好奇問道:“韓家主,以前裴縣沒有處理政務的人嗎?為何選了個他?”
韓瀟哭笑不得:“他家全是兵將,賬冊一塌糊塗,甚至還找過我家來看。”
“靠著武力維持罷了。”
也就是說,完全不管庶務的。
那他家跟梁王一定很有話題,都選擇平推過去。
至於賬目一塌糊塗怎麽過日子?
那自然能過,反正沒糧就問下麵要,沒錢下麵給。
隻要他們日子過得舒心就行。
不是每個地方的賬目公務都能清清楚楚。
一團亂麻的地方有得是。
混亂也是一種體係。
能運轉就行。
隻是這種自我養成的體係,在融合到其他體係的時候,就會出現問題。
現在三縣合一,弊端便出來了。
紀煬相信,有弊端的不止裴家一個,其他劉家鮑家,肯定有各自的問題。
話說到這,眾人心裏一鬆。
果然!
跟著他們知縣大人,總能迅速找出問題。
既然已經了解此地的情況,那他們接下來要做什麽?
韓瀟,玉縣丞,淩縣尉,衛藍,平安,全都看向紀煬。
“接下來,自然是了解太新縣有多少百姓,有多少佃戶,摸清這裏的底細。為明年的耕種做準備。”
???
不管這三家???
再說,把手伸到土地裏,伸到百姓那,這幾家會同意?
他們分明已經把裴地,劉地,鮑地,當做自己的私產,動他們的私產,他們會同意?
紀煬起身,翻翻皇帝給的輿圖,笑道:“需要他們同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若不服,告我便是。”
他們敢告嗎?告了之後的結果隻能是,堂下何人,為何狀告本官?
淩縣尉皺眉:“可他們這種人,手上血腥無數,隻怕您會有危險。”
紀煬看看眾人,大家擔憂的問題顯然一樣。
“若有裴家作保,其他兩家能動我嗎?”
這,這自是不能。
裴家旁的不說,武力肯定沒問題。
隻是,隻是咱們剛綁了人扔人家門口啊!
韓瀟立刻抬頭:“裴縣令。”
“你說扶一把裴縣令,原來是這個意思。”
說來說去,又回去紀煬最開始答的那句話。
扶持裴縣令。
劉縣丞也在扶持,但看似扶持,卻是架空。
等他們劉家完全把持太新縣衙門,那他家必然能掙得很多利益。
既如此,他們就幫幫弱勢的裴縣令,至少讓他們旗鼓相當才成。
至於鮑家?
鮑家就算看出來了,也會暗中幫一下裴縣令。
他家能看著劉家一家獨大?
他紀煬可不是來破壞這個家的,是來加入的。
裴縣令這人,他幫定了。
劉家想要輕易拿走太新縣衙門的管轄權,哪有那樣簡單。
而裴家不管他幫忙的原因是什麽,肯定樂見其實,畢竟這裴家自有傲慢。
他們手裏,可是有五千私兵的。
這五千私兵,就是可以粉碎一切詭計的機器。
所以裴家才不管什麽勾心鬥角,如果不符合自己利益,打過去就好。
他們也不需要像朝廷那樣計較當地生計,計較死傷百姓,沒有忌諱跟約束的私兵,何嚐不是一種災難。
劉家也是忌憚這一點,才會徐徐圖之。
所以前期來看,自己帶著裴縣令做事,那裴縣令身後的裴家,隻會保他們平安。
不過說起私兵,今日還有人沒見到。
那便是此地的縣尉。
太新縣的縣尉跟扶江縣那種隻有兩個兵的縣尉不同。
此處距離出關的關卡隻有一百五十裏。
所以這裏的縣尉必然也是當地指揮使,手裏兵馬至少五百。
這是韓瀟知道,他畢竟在這多年。
“因為是邊關,此地縣尉應該是朝廷兵部指派,跟本地沒什麽關係。他的手下人馬有一千,全都在關卡城門處輪換駐守,一般不回衙門的。”
韓瀟說的,跟紀煬在朝廷聽的消息一致。
說到底,內裏知縣庶務這種也就算了,涉及到邊域,涉及到最後一道防線,朝廷安插的還是自己人。
那地駐守的縣尉,帶一千兵士輪換駐守。
平常還好,有敵人入侵便會去尋當地的裴家,加上裴家五千,或者再召集一萬。
那基本不會有太大問題。
前年年末兵亂,也是這麽做的。
可想想都知道有多苦。
身為縣尉跟指揮使,手裏兵馬還沒當地豪強的人多。
估計平時沒少受欺壓。
紀煬心底一沉,其他還好,隻是這關卡守衛的兵士們,隻怕會比其他人更加不好安撫。
他們守在邊域第一線。
那處的風霜寒苦,再加上關外的古博國時不時的冷箭。
希望他帶來的東西,能讓兵士們好受些。
聊到這,外麵飯食已經做好。
等大家吃過飯,好好睡一覺,明天還有許多事要磨呢。
躺下之後,紀煬看著手上還沾了麵粉的五姑娘,抬眼看看她:“後不後悔跟過來?”
林婉芸立刻搖頭:“怎麽會,還挺有意思的。”
紀煬看著她笑:“休息吧。”
第二天一早,紀煬起來練劍的時候,林婉芸也迷迷糊糊起來。
紀煬見她有興趣,幹脆帶著她一起練。
危難時候,這是保命的東西。
天蒙蒙亮。
太新縣五鬥院裏,紀煬林婉芸練劍,淩縣尉帶著江小子練槍法,衛藍擺弄官刀。
韓瀟推門的時候直接呆住。
這是知縣的院子,還是練武場啊。
不過活力滿滿的一天就此開始。
紀煬擦擦身上薄汗,吃過早飯直接換了官服去做事,看起來神采奕奕。
紀煬不算白皙,但走到縣衙裏麵,整個人便顯得格外不同。
雖說趕路一個多月,依舊要比當地人貴氣很多,看著英俊清爽,氣宇軒昂。
這身姿對上不自信的裴縣令,說是倍殺也不過分。
裴縣令原先在家中時,其實也沒這樣事事不自信,隻是被推上來當縣令之後,又被劉縣丞換著法地打壓,所以時常驚懼懷疑自己。
別說處理政務了,連多說幾句都要看看劉縣丞的臉色。
比如紀煬今日詢問幾個方麵去年稅收情況,裴縣令自然一問三不知,眼神全在劉縣丞身上。
紀煬見此,收起卷宗,笑著道:“既如此,那就請劉縣丞整理之後交到玉縣丞手中,我同裴縣令看過之後再說。”
一句話,已經把所有人的層次分出來了。
劉縣丞整理,交給玉縣丞。
最後到紀煬跟裴縣令手中。
其中意思,已經不用多說了。
劉縣丞直接抬頭,在劉縣,在太新縣久居“高位”的他。
什麽時候被這樣說過?
即使劉家的家主,也對他十分客氣。
紀煬來這不到一天時間,把他直接排到太新縣衙門的第四位?
同是縣丞,比玉縣丞地位還低?
連裴縣令這個傀儡都在他之上?
再多的紀煬也不想多問,先不說他對太新縣情況本就有數,在汴京那麽多資料不是白看的。
不僅他知道,玉縣丞淩縣尉都知道。
而且現在問不出什麽,得來的東西要有一分是真,那都是他賺了。
假數據也有假數據的好。
再假的東西,也要有個依據,能透著東西看幾分出來。
裴縣令跟鮑主簿也看了看紀煬。
兩人感覺又有不同。
鮑主簿表情不多,依舊沉默。
而裴縣令則有些不敢相信。
他跟紀知縣一起看?
難道紀煬不是專權獨斷?對他這個搶權的人竟然如此大度?
隻能說,太新縣的舊人們,現在滿肚子疑惑,很多問題都找不到答案。
所以隻能盯著紀煬,想看看他到底什麽想法。
這事過後,鮑主簿很快讓人傳信回鮑地,讓家主決斷。
裴縣令猶豫再三,做了同樣的事。
隻有劉縣丞還帶了些自負,想再試探試探。
等無關緊要的雜事處理完,紀煬笑著對裴縣令道:“裴大人,你對此地熟悉,能不能帶紀某走一走,也好先了解裴地?”
今日是昌盛三十五年十月的最後一天。
也是紀煬來這裏的第一天。
沒有大家想象中的劍拔弩張,隻有紀煬和和氣氣的處理好事情,然後邀請同官服,同品級的當地縣令在此地轉一轉。
當初縣令,知縣,這兩個職位為何並存?
就是因為當朝的朝廷派自己的知縣,來取代前朝的縣令。
前朝縣令深知此事,更知道自己屬於“前朝舊人”,隻要好好交接,朝廷非但不會為難,反而會給予嘉獎。
以後雖不能做官,但能做個富貴閑翁。
這對前朝的縣令來說,其實是個很好的選擇。
在朝代更迭中,能保全性命家人財產,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太新縣情況不大相同。
這裏並非朝代更迭,隻是權利轉移。
所以裴縣令顯得不尷不尬。
他本以為紀知縣會用更激烈的手段應對,甚至裴家也做好打算。
沒想到紀知縣竟然真把他當七品官一樣,政務一起處理,還要一起巡查?
他在太新縣當縣令一個月,從未做過這樣的事啊,都是劉縣丞包辦,再不行還有鮑主簿。
作為裴家唯一一個念過書的,裴縣令知道那兩個的意思。
但他們裴家向來玩不明白這些彎彎繞繞,所以幹脆不管,但能摻和,能學到怎麽管政務,難道他不想做?
肯定想啊。
紀煬的態度讓裴家暫時放下暗中的刀槍,連昨天幫了監工也沒說話,甚至大罵監工對知縣不敬。
紀煬跟裴縣令從外麵回來,就聽到韓家探聽到的消息。
果然,三家湊一起,怎麽會同心協力。
如果真是一個個對付,確實會很費功夫,現在看來也還好。
這次出去跟裴縣令出去,紀煬對太新縣情況了解更多,以前是看資料,現在實地觀察,自然有很大不同。
但有一點是一致的。
太新縣這三個地方,裴地,劉地,鮑地,基本上沒有普通農戶。
就是像扶江縣那樣,單獨一家一戶的,特別少。
大多百姓都沒有土地,隻能在這三家下麵當佃戶。
這種佃戶在扶江縣隔壁的常華縣也有,但那邊的佃戶權益至少還有保證。
那地方的魏大人雖然一心升官,可有潞州城官員強壓監管,當地鄉紳也做不出太過分的事。
而太新縣這三個地方的鄉紳豪強,跟之前流竄到扶江縣的那幾戶人家一樣,都是想方設法坑騙百姓手中土地。
讓普通百姓失去土地,成為自己家的佃戶。
失去土地的佃戶,再沒有監管跟強壓,基本任人欺淩。
這種情況也會讓佃戶本身沒有勞動的想法。
扶江縣百姓有自己的土地,隻要踏實努力,一年到來都有收獲。
可這些佃戶不同,他們說是佃戶,其實隻是被雇來種莊稼,地裏莊稼收成,五成交田稅,四成是田租。
剩下一成讓人餓不死就行。
除開這些。
這些百姓除了要種莊稼之外,在裴地的百姓還要被奴役修路修工事。
如果說修路修工事還好,畢竟是守衛自己家園。
可這些都是最基本的,還有裴家的豪宅,裴家的別院,給裴家驅車趕馬,打仗的時候當敢死隊。
這都在其中。
而劉地那邊,他們本就做走私的買賣,劉地的百姓就要幫他們趕車,搬運貨物等等。
修豪宅都是最基本的,這都不用講。
鮑地糧多,但也隻是鮑家糧多,其他人都是他家的種田工具人。
自己倉庫滿滿。
百姓還是那句話,餓不死就行。
吃飽了還鬧事。
也有人問,為什麽不反抗,先不說有監工的存在,再者能反抗的,早就去當山賊流寇了。
否則這地方為什麽那麽多賊人。
再者,更多百姓隻是普通人。
他們有家人,有孩子要照顧,他們跑了,家人怎麽辦?
他們又沒有自己的土地,對外麵的世界更是全然陌生,隻能日複一日被奴役。
這種時候不能責怪受苦百姓,更應該把矛頭對準那些惡人。
怒其不爭,也要看對方能不能爭。
紀煬對他們心存憐憫,一路走來甚是沉默,多是讓裴縣令說。
很少有人能聽裴縣令說這麽多話。
其實他也是挑了好聽的講,隻說大家的職責是什麽。
可紀煬還是察覺到裏麵的意思。
不過也沒反駁裴縣令,隻是淡淡聽著,讓裴縣令根本察覺不出裏麵的意思。
從裴縣令出生起,此地便是如此,即使讀了幾年書,其實對此地的認識並不算多。
更不用說從小沒讀過書,不知道外麵世界的百姓了。
在怪異的世界裏,你不怪異,那才是格格不入。
從紀煬到太新縣之後,基本都在跟裴縣令一起看看這地方,兩人隻帶了一個平安,但原本盜賊遍地的太新縣,卻顯得格外安全。
原因自不用說。
等到五日後,按照紀煬原來的計劃,應該去左邊,也就是西邊的劉地看看。
但騎馬過去,直接被一條河流攔住去路。
裴縣令道:“紀知縣應該知道,我們三個縣,乃至隔壁兩個縣,所有水源都是北邊山脈流下,河道曲曲折折。到我們這邊,便是從東到西,貫穿邊域五個縣城。”
紀煬聽此,開口道:“意思是,想要去西邊劉地,有河流阻攔,往東去鮑地,同樣也有河流。”
“對。如今水還算小的,等到雨季,水會更大。”裴縣令道。
這種事,資料可沒說啊!
“那三個縣的百姓如何來往?”
“有浮橋可過,但浮橋危險,所以基本沒什麽交流。”
裴縣令其實不明白紀煬問這些做什麽。
但隻要不是敏感問題,問了便答,這幾日他跟著紀知縣,在縣衙已然是第二人,裴家對此十分滿意。
他終於接觸到政務了!
所以這會對紀知縣也有些隱隱的感激。
紀煬聽著消息,卻差點扶額。
說好的三個縣合並呢!
隻是縣衙合並對吧!
三塊土地還因為河流沒連接上,來往都靠浮橋,這怎麽可能真正合並。
太新縣,路是不用修了,橋梁必須提上日程。
隻有把寬敞的橋修好,三個地方才會來往通暢,隻有這樣,才算真正融合在一起。
否則永遠不往來,永遠都是那三家的私人地方。
但怎麽說服三家修橋,這是個問題。
修橋的錢從哪來,又是個問題。
他現在兩袖清風,太新縣這個剛成立的縣,銀錢還不如扶江縣。
等紀煬讓裴縣令帶他去浮橋處看看,隻見幾百米的浮橋,看著顫顫巍巍。
就這兩頭還有收費的老頭,想要從對麵的劉地過來,劉地的人先收錢,等好不容易踩著木板繩子到了岸邊,裴地的人再收一次錢。
古代很多地方過橋都要收錢,這也很正常。
但收兩遍的,還收的價錢不少的,那就少見了。
紀煬看了一圈,等回到衙門,把修橋的事提上日程。
但想來也知道,今年已經有些晚了,等到明年春,兩座橋必須開工。
他是沒錢,但這地方有人有錢。
吃了這麽久的百姓血肉,也該吐出來。
不過在修橋之前,還有一件事要辦。
十一月十五,紀煬算著日子該到了,帶著裴縣令等人往太新縣城門外幾十裏地走。
這讓太新縣所有人疑惑不解。
新知縣要做什麽?
他怎麽讓人那麽搞不懂啊!
來了之後,誰也不收拾,權利拿手裏也不去用,除了打壓劉家之外,其他什麽事也沒做啊。
隻是到處閑逛?
這下好了,還帶著裴縣令直接出城了。
怎麽?
你們要去灌江城逛街?
別說大家疑惑,裴縣令也疑惑。
紀煬並未多說,他帶著裴縣令,隻因為這位在,一些宵小不敢動手而已。
即使動手,這位後麵還有私兵跟著。
眼看走出幾十裏地,紀煬聽到前麵有刀劍聲,立刻快馬奔過去。
果然!
是小夥匪賊在搶他的糧食!
沒錯!
紀煬的糧食!
隻見紀煬抽劍前去,身邊的淩縣尉,衛藍自然也快馬過去。
說起來三人練習許久,這竟然是頭一次實戰。
帶著糧食過來的侯爺家孫兒井旭見有人來救,再看來人,驚喜道:“紀煬!你怎麽來了!”
這次再見井旭,隻覺得他皮膚黝黑了許多,跟之前有許多不同。
看來這一路實在辛苦。
紀煬砍傷兩人,那匪賊原本想還手,可他們這三人馬強人手利落,但是馬匹衝過來,都讓他們承受不住力道。
更不用說格外鋒利的兵刃。
小夥匪賊本就節節敗退,又看到後麵隱約有裴家人,這下什麽也不說,直接收手逃跑。
本以為遇到個肥羊,沒想到肥羊帶的家丁身手都不錯,還有裴家人來救。
難道這麽多糧食,都是運到裴家的?
匪賊們恨恨離開。
留下喜極而泣的井旭抱著紀煬哭。
“太難了,實在太難了,為什麽你要來這鬼地方任職啊。”
“還讓我給你送糧食,沒進灌江府還好,進到灌江府,這都是第三夥搶糧的人了!這都什麽鬼地方!幸好路過潞州的時候,潞州知州還安排了兵士跟著,否則真要折在路上了!”
井旭一邊哭訴,一邊給紀煬炫耀他帶來的糧食。
他辛辛苦苦,從揚州買來的糧!
雖說有家裏人幫忙,可真的很辛苦!
其實紀煬也沒想到,井旭竟然親自押送,按照他的想法,以為井旭頂多去揚州買糧,運送的事並不簡單,揚州要船運到潞州。
期間找船,押送,都是問題。
從潞州再到灌江府,更為艱難,就要陸運,要牛車拉,要人力扛。
要過多少城鎮,要過多少官道。
很難想象井旭竟然會自己來,他家人也同意?
井旭聽紀煬敢這麽問,嘿嘿一笑:“家裏人知道我要幫你買糧,自然同意。但押送肯定不行,最後還是我祖父開口,說讓我去曆練曆練。”
說著說著,眼淚又要流了:“誰能想到太難了,真的太難了。”
這模樣讓裴縣令都有點想笑。
等紀煬彼此介紹之後,井旭第一句便是:“縣令?怎麽還有縣令?那你呢?”
看吧,這才是正常人的反應。
誰會像紀知縣這樣,不僅沒有反應,還平和接受了?
不僅裴縣令不理解,裴家不理解,另外兩家也不理解啊。
紀煬笑:“本地情況不同,有裴縣令在,更好上手。”
這會說的,仿佛裴縣令更重要一般,讓他下意識看向紀煬,殊不知他的眼神已經帶了些被上位者誇讚的高興。
其實紀煬也剛過十九生辰而已。
他生辰過得低調,隻有少數人知道,吃了頓飯就結束了。
不過井旭過來,自然帶了生辰禮來。
紀煬謝過,又見他滿臉滄桑,忍不住道:“你怎麽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井旭沒答,跟著井旭來的侯府管事邀功:“少爺心係伯爵公子的米糧,日夜兼程來的。這路上可吃了不少苦。”
管事說著,其實慢慢欣慰跟誇耀。
他們少爺終於長大了!
此一行,誰還敢說少爺是紈絝!
老侯爺也能放心啊。
井旭察覺到從小看他到大的管事情緒,心裏也是萬分感慨。
他有點知道,紀煬讓他做事的原因。
不讓家裏人失望,原來是這種感覺。
其實紀煬真沒想那麽多,他隻是覺得井旭家人脈廣,這事好辦而已。
他這會出城往外走,就是來接糧的。
帶著裴縣令也因為他姓裴,沒想到真的幫忙解決匪賊麻煩。
兩邊相見,一邊說話,一邊往太新縣方向走。
這再回去,路上可就安全了。
紀煬讚許地看看裴縣令,讓裴縣令也忍不住激動,他是不是被紀知縣誇讚了?
看來他還是有點用的!
不過與此同時,另一個疑問升起。
這幾十萬斤米糧,要送到哪?
紀知縣來太新縣之前,還籌了這樣多的糧食?
作為裴家唯一的讀書人,裴縣令以前負責過裴家私兵的口糧,這麽多糧食,足夠五千人吃上二十天了。
聽著時間不是很長。
但人多,私兵消耗也多,不吃飽了,誰給你幹活,這可是賣命的活。
五千人,每人每天三斤糧,二十天也要三十萬斤糧草。
看看這個數字,就知道為什麽朝廷對他們養私兵不怎麽管了。
如果不讓他們養,那就要官府自己來。
這種消耗可不是一年半載,而是成年累月的。
就算兵士們自己開荒屯田,但並不能全都自給自足,盔甲兵器戰馬軍糧,全都是錢。
所以有些邊域自己的守衛力量也很重要。
隻不過太新縣這邊玩脫了而已。
所以朝廷派他們過來補救。
話又回到這些米糧上。
其實押送物資過來的井旭也不知道這東西要做什麽用?
紀煬用這個施恩?給當地百姓?
那也不夠啊。
以前井旭對幾十萬米糧一無所知,以為是很龐大的數字,真正見了米商們才知道。
幾十萬斤,幾百萬斤,其實都是小數目。
給當地百姓自然不夠。
紀煬笑而不語,等帶著井旭進到太新縣,井旭剛要說總算到了,他可以歇歇了。
紀煬卻又道:“現在還不是休息的時候,你隨我一起,咱們立刻出發,再西走一百五十裏。”
再走一百五十裏?!
這是要他命啊!
而紀煬身邊的淩縣尉,衛藍,平安以及趕來迎他們的林婉芸,韓瀟,玉縣丞。
甚至本地裴縣令,劉縣丞,鮑主簿明白過來。
往西再走一百五十裏。
那能是什麽地方?
隻有關卡!
隻有邊關城門處!
這些糧食,竟然是紀煬送給邊關將士的?
等井旭反應過來,馬車已經繼續出發。
不過這次車隊多了個紀煬,還有小廝平安,跟護衛衛藍,淩縣尉。
留下的裴縣令看著紀煬遠去的背影,久久說不出話。
紀煬來太新縣做得頭一件事。
竟然是給邊關將士送過冬米糧?
那一千將士,隻怕許久沒收到朝廷送過去的東西了。
井旭更是激動。
他運的竟然是軍糧!
是軍糧!
紀煬笑:“是捐贈而已,並非真的軍糧。”
至於誰捐贈?
這也不用說。
滕顯做出的葫蘆動畫大賣,分給他的一部分銀錢全都用來購買糧草。
在看完灌江府大量資料之後,紀煬注意到這些幾乎被忽略的邊防兵士。
他們駐守在這至少十年。
十年裏各處動蕩不斷,但他們依舊守衛此處平安。
是,裴家私兵是幫忙了。
可沒有這一千日夜堅守的將士,恐怕連喊私兵的時間都沒有。
紀煬隱隱感覺,能讓私兵跟邊關將士保持微妙平衡的原因,一定就在這邊關城樓上。
要破題,隻能去這關卡處。
但不帶點東西,怎麽好上門呢。
不算浩蕩的運糧牛車慢慢前行,邊關營地早早有人報信。
滿臉絡腮胡的縣尉兼本地指揮使,眉頭皺得擰不開,語氣嘲諷道:“什麽笨驢。”
“官府給我們運米糧?你餓瘋了?餓瘋了跑幾圈。”
麵前的小子急得亂蹦:“指揮使,這是真的,好多牛車,就在來的路上。我可是斥候!斥候!”
“就你?斥候?老子手底下最差的兵也比你厲害!”絡腮胡壯漢更是不屑。
話是這樣講,他還是讓最精銳的斥候前去查探。
米糧。
朝廷送米糧?
朝廷還記得他們啊?
哪次問灌江城要東西,不是求爺爺告奶奶,還主動送。
做夢去吧!
往古博國那邊探查消息,都用不到他最精銳的斥候,探查關內的消息更是簡單得不行。
誰料這斥候回來的時候,跟方才亂蹦的小子一樣:“指揮使!真的!真的是米糧!小的略略數了數,差不多有三十萬斤!”
三十萬斤?
絡腮胡壯漢眼睛一轉:“來個笨驢,給老子換衣服,老子親自去迎!”
管他為什麽送!
送了他就接!
絡腮胡壯漢心裏還是有些不同,隨後又把那點期待壓了壓。
失望這麽多年,還沒習慣嗎?
誰知道那邊又搞什麽鬼把戲。
但再大的鬼把戲,他都要收下。
馬上入冬,他不能讓他的兄弟們,真的餓肚過日子。
冰冷的盔甲穿上,他也懶得收拾胡子,穿個盔甲已經十分給麵子,還想怎麽樣?
井旭沒想到,他送個糧草,竟然被迎接了兩次!
上次是紀煬!
這次!這次是將軍?!
井旭也分不清這已經磨損到不成樣子的盔甲到底什麽品級,下車便熱淚盈眶握住絡腮胡壯漢的手:“將軍!這,這,這都是紀煬給您的!”
絡腮胡壯漢下意識又皺眉,眼看蠢驢兩字馬上脫口而出,隻見旁邊馬背上坐著傻蛋說的紀煬。
紀煬。
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