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第26章】明媒正娶妻
第205章 【第26章】明媒正娶妻
蘇憫是一位仵作, 但與其他出身卑微的仵作不同,他出自簪纓之家,他的父親便是曾以斷案如神而聞名於世的京都節度使蘇淮卿。
父親為他取名為“憫”, 便是希望他能夠慈悲為懷,寬宥眾生,有朝一日在朝為官, 便要時刻謹記“人命大過天”,決不可讓凶手逍遙法外。
在齊國,仵作這種常年接觸屍體的職務便和妓子以及太監一樣,都是受人鄙夷的。但蘇憫從小就跟在父親身邊學習, 他堅信,屍體會說話。
“如果他們有無法說出口的冤屈,那我們就是最後能聽見哭嚎聲的人。”父親是這麽教育蘇憫的。
正是因此, 蘇憫以二甲的成績考取了功名,卻沒有入朝為官或進入翰林學院, 而是隱瞞家世, 在大理寺中做了一介小小的驗屍官。
這一做便是七年, 因為仵作最是考驗經驗以及眼力。這七年間,蘇憫經手的屍體不計其數,瀏覽過的塵封冤案堪稱海量,其中便包括西平郡王世子的。
收到那個神秘的包裹時, 蘇憫並沒有驚慌,因為父親以前也經常會收到不知名的人寄來的包裹,多數都是為了讓他去查某個冤假錯案。
蘇憫所料不差,包裹中存放著一條髒兮兮的軟綢, 有明顯的歲月的痕跡, 上麵沾滿了浮萍苔蘚。
然而, 真正吸引蘇憫注意的是軟綢上的一道汙跡——像是抹開的醬汁所殘留下的斑駁殘痕,以他的經驗來看,那十有八九是泅染的血跡。
蘇憫生性謹慎,仵作是替死人發話的職業,涉及生死總會顯得別樣的沉重,所以他從不敢有半分輕慢之心。
“這段軟綢上的花紋是來自蜀州的雲錦紋,著色乃金紅,因為需要使用珍貴的孔雀石與雌黃作為染料,因此產出極少。”
蘇憫的出身讓他有極為廣博的眼界與見識,他用水晶與銅鏡折射陽光,輕易映照出了軟綢上如雀鳥翎羽般金紅的光澤。
“時隔多年仍未變色,紅中透青,青中帶金,色如流水,一如藏於霞雲間的翠羽金鳳,這是最上等的霞雀紅。”
蘇憫花了一些時間考證,最後終於確定道:“這是貢綢。”
貢綢產出極少,基本隻上供於皇室,每一匹貢綢的產出都會被記錄在案,哪怕是賞半匹給宮中的某位妃子都會被記錄下來,避免橫生事端。
“哪怕是一品官員都不允許使用貢綢,除非是禦賜的。”蘇憫已經預感到自己被卷進了一場驚天大案,可他沒有退縮。
蘇憫連夜翻找了大理寺中的案情記錄,但是沒等他查出個所以然來,第二天便聽見了西平郡王鬧上大理寺的消息。
太巧合了。蘇憫心想,他前腳剛收到證物,後腳便有苦主找上門來,說這背後沒有人在暗中操控,他是萬萬不信的。
但是既然有知情人在暗中操控,就證明這個案件的確有冤屈未明。蘇憫跟著京兆伊前去安撫西平郡王,卻沒料到那幕後之人竟簡單粗暴地將嫌疑人寫在了信上。
西平郡王自痛失獨子以來便一直在尋找“犯人”——他堅信自己的兒子是被不守婦道的女人蠱惑暗害,這才慘死於湖中。
蘇憫曾經經手過西平郡王世子的案件,也曾親手檢驗過西平郡王世子的屍體,然而,從當時的驗屍結果來看,郡王世子的死毫無疑點,完美到極致。
“如果案件真的有冤屈,您不可打草驚蛇。”在西平郡王鬧上大理寺時,蘇憫便深感不妙,他以父親的名義迅速向宗人府投遞了搜查帖,要求查閱貢綢的案冊。
“蒼蠅不叮無縫蛋!還有什麽好說的!”西平郡王早已因“絕後”而恨紅了眼,此時一張似是而非的信函就能讓他喪失理智,“立刻去拿人!你們這些無能的廢物!”
“沒有證據,沒有證人,連最基本的搜查令都沒能批複,就這樣去抓二品大員的親眷?”而且還是剛剛得勝歸來,榮升二品護國將軍的親屬。
蘇憫一板一眼地說著,並沒有因為西平郡王是受害人的親屬便溫柔三分:“枉顧律法,終食惡果。”
不顧被他的氣勢壓倒、癱軟在地的西平郡王,蘇憫迅速收集了皇宮的出入記錄以及人員調度案冊。
險而又險的是,蘇憫前腳剛拿到案冊,後腳便收到了大公主前往宗人府的情報。想到其中代表的深意,蘇憫立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同時與二品護國將軍和即將和親夷族的華陽公主作對……”蘇憫苦笑出聲,立刻帶著大量案冊躲了起來,免得案件還未查清便被人摘了腦袋。
閉門不出隻顧教養孩子的望凝青被衛朱曦找上門時,才知道西平郡王不知哪裏得到的消息,竟跑去大理寺要求京兆伊捉拿她這個殺害郡王世子的“凶手”。
“我去宗人府銷毀證據時遲了一步,案冊已經被人調走。”衛朱曦滿臉悔色,她因為和親之事而忙得腳不沾地,一時竟疏忽了對皇宮的管控。
“你說,有人拿了蘇淮卿的帖子取走了案冊?”望凝青放下書卷,很是篤定地道,“他就算查出了線索也拿不出罪證。”因為“罪證”在她歸家的晚上便被燒掉了。
衛朱曦聽罷,剛想鬆一口氣。擺放在窗台上的牡丹花卻突然搖曳了一下,隨即一位容姿絕麗的少年便坐在了窗台上。
“主人。”幽微有些不安地輕咬下唇,“我那天看見那個叫方知歡的女人趁你不在,鬼鬼祟祟地在後院燒了什麽東西,火裏就出現了一條綢緞。”
望凝青神情一頓,衛朱曦卻已是怒道:“又是這個賤人!本宮殺了她!”大公主自身便是妖鬼,自然知道妖鬼自有神異的手段。
“稍安勿躁。”望凝青沒有指責幽微看到了卻不去阻止,畢竟當初是她不允許幽微以人身出現的,畢竟殷將軍後院出現外男,那可真是掉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如今,方知歡應當是拿到了她殺人的罪證,若是有心查看貢綢的案冊,詢問宮女以及當天的守衛,便能發現事情的真相。
“事情已無轉圜的餘地,便隻剩下陳堂公證了。”望凝青倒是很冷靜,又或者冥冥之中,她本就沒想過要否認自己殺人的事實。
“你不能上公堂。”衛朱曦摁住了望凝青的肩膀,眼神淬滿了焦慮以及不安,“西平郡王那就是一隻胡亂攀扯撕咬的狗,隻要沾染上一絲半點,他就會將一切髒水往你身上潑。女子在世本就多有不易,我不能坐視你被這世道活活逼死。”
衛朱曦是上位者,上位者都有自己的一套解決問題的方式。
“別告訴我你打算去把蘇淮卿的兒子給殺了。”望凝青不等衛朱曦心中的黑暗萌芽,便一針見血地戳破了她的打算,“你是等著京中那個監司來收妖嗎?”
“他查了不該查的東西,他不該死嗎?”衛朱曦不解,反問道,“我讓幾個小妖去做,不會被發現的。”
“我殺人時,我也覺得不會被發現。”望凝青淡定地道,“但是事情隻要發生過,就一定會留下痕跡,既定的事實不會更改,有因必然會有果。”
“那我就去當那個渣滓的惡果!”衛朱曦克製不住地低喝,眼尾甚至泛起了妖異的紅,“你隻是殺了一個蛆都不如的狗東西,你有什麽錯?!”
望凝青一把抬起手擋住衛朱曦那張明豔的臉龐,冷靜得仿佛可能上斷頭台的人不是自己一樣:“這是一國公主該說的話嗎?”
“律法是皇權的實體,無論正邪對錯,犯法本身就是對皇權的挑釁。”
望凝青一把捏住了衛朱曦的臉,語氣危險道:“而上位者掀翻自己的立身之本,是比吃了隔夜的海鮮覺得腹痛後還不知死地吃了擱置三天的米糕更愚蠢的事。”
“……”衛朱曦被這尖銳刻薄的話語說得神情一焉,她從望凝青的話語中聽出了什麽,“為什麽我感覺你並不害怕,甚至隱隱期待著有人將事情揭穿出來呢?”
望凝青唇角一勾,證實了衛朱曦的感覺並沒有出錯,她的確對眼下的境況感到愉快:“大道顯明,有能臣如此,這不是好事嗎?”
有人不畏強權也要為死者翻案,這是家國之幸。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個人的悲喜就如浮雲一般寡淡。
望凝青很有身為話本故事中反角的自覺。
衛朱曦緊繃的肩膀漸漸鬆垮,仿佛聽見了什麽荒唐的笑話,不得不用盡全力從喉嚨中擠出一聲幹笑:“你瘋了嗎?因為自己快要被處刑,所以感到開心嗎?”
“他今日能不畏懼護國將軍與扶夷公主的權勢也要將我正法,日後便也能將西平郡王世子那樣的人送上刑台。”望凝青坐在椅子上仰頭,看著站著的衛朱曦。
“這樣,不得不殺人的事情就會從源頭上被掐斷。”她微笑,“畢竟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一樣反抗,對吧?”
清風拂過山林,溪流淌過穀地。衛朱曦渾身僵冷地站在原地,卻再次感受到了那種並不陌生的、宛若涅槃般的燒灼感。
這世間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呢?她以為自己是誰?殉道者,還是行走於人間的神佛呢?
“……我原本想說,因為那樣的渣滓而受刑難道不會不甘心嗎?”衛朱曦隱忍道,“但是想必在你看來,你就算死也是為了人間‘正道’而死,跟渣滓無關了?”
衛朱曦的牙冠止不住的輕顫:“所以你才會從以前開始就將一切功績推拒到別人身上,明明是你提出了扶夷的政策,是你研製出了青城稻……”
“?”望凝青滿頭霧水,耐心地解釋道,“扶夷的政策是參考了前人的史料,而且具體施行還要靠公主殿下,至於青城稻,那是邱家兩個孩子的功——”
“你的美貌風致,你的驚世才華,你為世間所做的一切,你都不打算讓別人知曉……”衛朱曦猛一咬牙,“就連為了保護林家女而殺人,你也不打算說嗎?!”
“??”望凝青被衛朱曦突然拔高的聲音嚇了一跳,聽見這話卻是懵然,“不,你等會,西平郡王世子的目標本來就是——”
“你什麽都不打算說!為了不牽連殷家你甚至還在兩年前就跟殷澤和離,就連柳南木你也是掛靠在柳家的門下!”衛朱曦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從一開始你就不打算留在人間,你來人世走一遭,除了讓塵世變好,你什麽都不打算留下!”
想到唯一知曉自己的秘密、支撐著她行走至今的友人即將慷然赴死,本以為自己隻是想利用柳嫋嫋的衛朱曦終於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幾欲撕裂的悲愴。
望凝青站起身,試圖解釋道:“那是因為我本來就——”本來就打算出家啊?
“你不會如願的!”衛朱曦打斷了她的話,抹去盈於眼眶的淚水,冷笑,“我不會讓你如願的!”
說完,衛朱曦奪門而出。
“不是?”望凝青覺得離譜極了,這都叫什麽事啊,“你倒是聽我說完——”
望凝青提著裙子快步追了出去,然而衛朱曦出了內室便化作一道紅煙消散,望凝青循著紅煙離去的方向剛踏出房門,便與院中人撞了個正著。
看著滿臉錯愕的靜喧與抱著柳南木的殷澤,望凝青估量了一下衛朱曦剛才的嗓門,忍不住揉了揉眉心,第一次感覺對世俗萌生出了棘手的觀感。
但是衛朱曦不知道也就算了,殷澤可是知道一切的,望凝青歎了口氣,道:“大公主誤會我了,過往的一切,夫君是明白的吧?”
殷澤抱著柳南木的手微微一緊,喉結上下翻動,語氣艱澀道:“……我明白。”
——所以他妻子果然是入世渡劫的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