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時魚
第59章 時魚
聞致走後, 明琬一個人在榻上躺了許久,從窗外黑暗到破曉微白,腦中仍是回蕩著聞致那句:“我們和好,可好?”
那時, 明琬被圈在懷中, 聽到這番話下意識咽了咽嗓子, 眸中映著跳躍的燭光,幾番閃動。
遲遲沒有等到答複,聞致攬著她腰肢的臂膀緊了緊, 啞忍道:“若心中怨懟難消,你便用一輩子來懲罰我。無情也罷, 隻要你還待在……”
未說完的話語,被篤篤的敲門聲打斷。
門外一盞燈靠近, 傳來芍藥小心翼翼的聲音,輕聲道:“大人,丁管事讓奴婢轉告,該到上朝的時辰了。”
於是,明琬趁機掙脫了聞致的懷抱。
聞致慢慢收回手, 指尖徒勞地垂在身側。但他到底不曾逼明琬,隻是離去的時候,眼中多少有些難以察覺的落寞。
他離去後,明琬才發現,自己的心早已不複初回長安時那般堅硬。
輾轉了兩個時辰, 睡睡醒醒, 到了巳時起床,頭仍有些隱隱的抽痛,弄得青杏既擔心又愧疚, 說是“沒有保護好小姐”。
明琬也覺著略微窘迫,於是與青杏惺惺相惜,將小花從頭到腳誹了一遍。
今日還要去太醫署取鏤印複稿校正,明琬隻得打起精神更衣梳洗。因醫書上草藥圖示頗多,之前初稿錯漏滿篇,許多草藥的鋸齒或是根須複雜,官設的手藝人為了省時省力,一律簡化之,印出來的東西不倫不類,還需費心時刻盯著,方不至於貽誤後人。
用完朝食出門,剛巧在門口碰著策馬歸來的小花。
一見著明琬,小花忙捏緊韁繩,勒馬翻身下來,將馬鞭往腰間一插,笑道:“嫂子去哪兒啊?”
不知是否多想,明琬總覺得他笑中帶著些許揶揄之味,不由挑眉道:“去太醫署領書。怎的就你一人歸來,聞致呢?”
“近來西北之地有些麻煩,他尚在朝中議事,命我回來取一份公文。”說著,小花就要走。
“等等,我正要找你算賬呢。”明琬喝住急於溜走的小花,瞥了眼門口站立的侍衛,壓低聲音道,“昨晚之事,是否你們早就預謀好的?”
小花瞪大眼,冤枉道:“天地良心!我壓根就沒想到,嫂子你一杯就倒。”
自己酒量如何,明琬心知肚明,一時語噎,強詞奪理道:“那你讓侍婢扶我歇息便是,為何又要芍藥將聞致喚來?”
小花勾著嘴角道:“嫂子,你也知道自己對聞致而言有多重要,昨夜你晚膳缺席,我若不派人去解釋,隻怕他又控製不住多想。何況,我觀聞致今晨反應,也不像是占了多少便宜的樣子。反正,若論身量樣貌或是才學,聞致皆屬個中翹楚,除了有一點精神隱疾,這樣的人打著燈籠都找不著幾個,嫂子您就當喝了杯花酒,看開點嘛!”
什麽亂七八糟的言論?
明琬一時無言,涼涼道:“你這話若是讓聞致知道了,還不知會是什麽下場呢。”
小花取了公文,順道送明琬入宮。
在太醫署忙了個把時辰,出宮時見一輛熟悉的馬車停在路邊,車蓋前方垂下的燈籠俱是寫著“聞”字,乃是聞致慣用上朝使用的那輛。
頓足錯神間,帷裳已被挑開,聞致換了身暗色的常服,玉冠束發,清俊無雙。他好像忘了今晨的落寞,朝明琬道:“上來。”
明琬抱著新刻的醫書上了車,順口道:“才午時,今日怎的歸來這麽早?”
聞致道:“諸事已提前安排妥當,休沐半天。”
明琬遲疑片刻,終是不著痕跡地挪了挪身子,緊貼著另一邊車窗的位置而坐。以前聞致坐輪椅時,明琬隻覺馬車逼仄,如今換了正常的擺設,倒也十分寬敞。
聞致不知她的小心思,清冷深邃的目光掃了掃兩人之間空得能再坐下一個人的位置,淡然道:“昨夜之事……”
他不提昨夜還好,一提明琬便窘迫難當,恨不能從車中立即跳下去。
因為有了那麽不尷不尬的一出,如今兩人之間的氣氛越發詭異,打亂了明琬所有的思緒與規劃。
“昨夜之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不必緊張,也……”聞致頓了頓,方道,“無須躲著我。”
明琬不知該說什麽,隻好道:“抱歉。”
“更無須道歉。”聞致補上一句,端坐如鬆,寬大暗紋的袖袍頗具質感地垂著,無一絲褶皺。他側首,幽暗的眸望著她,低低道:“是我乘人之危,心甘情願的。”
不知為何,明琬有種心髒驟縮的感覺,繼而臉上一陣刺痛,仿佛薄薄的皮膚都要炸開。
她索性扭頭去看車外。
車外的街景陌生,並非是回府的那條道。明琬收攏心神,岔開話題道:“不從興化街走麽?”
聞致垂眼蓋住情愫,平靜道:“不回府,帶你去個地方。”
馬車穿街走巷駛了半個時辰,方到達城南的曲江池畔。池上奢華的畫舫往來不停,琵琶古琴,一片笙歌燕舞。
聞致帶著明琬上了其中一艘點翠流朱的舫船,三層是個偌大的獨立包間,琴音低鳴,清淨雅致,可將曲江池的盛景一覽無餘。
明琬站在窗邊俯瞰粼粼波光,綠樹合圍,感受微風習習,隻覺心曠神怡,不由長舒一口氣道:“為何突然帶我來這?”
聞致讓侍衛候在門外,揮退了奏琴的樂師歌女,行至明琬身邊比肩,“眼下正值時魚當季,而時魚又以此家最美,故邀你品嚐。”
聞言,明琬有些許失神。
她隱約記得在很久以前,她生辰過後被聞致圈在府中保護,整月不得外出自由,與聞致矛盾越發尖銳突出,常常一個人坐著發呆看書,陷入前所未有的苦悶中。直到有一日,聞致命人做了一桌時魚宴,一斤一錢銀子的河珍被毫不吝嗇地剁成魚丸,汆成魚片,醋溜酒釀,幾乎將一道食材做出花來。
“這道時魚,一年也就這一個月能吃到。”那時的聞致坐在輪椅中,眉宇間凝結著深重的燥鬱與陰寒,望著不動一筷的明琬道。
他是想哄她的吧。明琬想,隻可惜那時的他太過冷情,不懂得如何放低姿態,收斂鋒芒。
如今想來,已恍若隔世,隻餘下如紙上枯墨般一抹淡淡的痕跡。
聞致大概也想起了當年的這段往事,見她久久沉吟,便側首問道:“不喜歡吃?”語氣竟有些小心翼翼。
明琬搖了搖頭,道:“時魚有補虛平勞之效,你日夜操勞,應該多吃。”
聞致聞言皺眉,不知因何不滿,望著她淡然道:“我不虛。”
明琬沒理會他。
因在太醫署耽擱了些時辰,兩人趕到畫舫中時已過午時。這裏的廚子極有個性,過午不動刀,掌櫃的小心翼翼上來賠罪,問聞致可否要換上其他的招牌菜。
聞致皺眉,看了明琬一眼。
明琬知道,聞致不想讓她白走這一趟。
她剛想說“要不明日再來”,便聽見聞致道:“你在此別動,稍候片刻。”
說罷,徑直出門而去,下了樓梯。
也不知他去做了什麽,總之兩刻鍾後,新鮮肥美的清蒸時魚與荷葉魚丸湯等精致菜肴陸續上來了,還附送了一壺清酒和兩碟桃花形狀的夾餡豆糕。
初夏的時魚甘肥無比,肉白如雪,魚子更是細膩無雙,每一口皆是極致的享受。明琬吃得興起,伸手去摸桌上的酒壺,卻被聞致一把按住。
明琬被嚇到了,不解抬首,便見聞致道:“你不能喝酒,尤其是在外人麵前。”
他著重強調了“外人”二字。
吃河鮮佐酒乃是絕佳,何況吃了這麽久的魚肉,嘴中太過寡淡了。明琬不服道:“此處並無外人。”
“但這是在外麵。”聞致的語氣不緊不慢,卻有不容置喙的力度。
若是平常,明琬定要和他對抗,爭個高低輸贏。但鑒於昨晚的失控,她也隻好悻悻收回手。
聞致一手執著瓷勺,一手按著寬大的袖袍,替明琬舀了一碗奶白鮮美的熱湯,推過去道:“你喝這個。”
明琬看他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聞致倒是鎮定自若。
畫舫在曲江池中遊了一圈,這頓時魚宴也臨近尾聲,酒足飯飽。
大概是昨夜沒有睡好,上了馬車明琬便打起盹來,醒來時馬車已經停了,她正歪身枕在聞致的肩上。
奇怪,她明明是靠著馬車壁睡的。
明琬忙坐直身子,撩開帷裳一看,模糊道:“到府了麽?”
佛香嫋嫋,鍾鳴聲聲,這裏並非聞府,而是慈恩寺。
“你要還願,還是求簽?”明琬很奇怪聞致竟會來這種地方。他一向不敬畏鬼神,隻信自己。
聞致道:“今日苦彌法師在慈恩寺講法,他擅長岐黃藥理,我猜你會有興致,便帶你見他一麵。”
何止有興致,明琬眼睛都快放光了!
苦彌法師乃是雲遊高僧,佛法奧妙,傳聞醫術亦是精湛無雙。太醫署的藥生和醫官們做夢都想與這位活菩薩談醫論道,可惜法師行蹤縹緲,明琬南下飄蕩那幾年也曾慕名前去追尋過,可惜皆未成功。
她難掩詫異和興奮,喃喃道:“苦彌法師隻見病人和僧人,從不見俗客,你如何說服他的?”
“沒什麽,湊巧而已。”聞致並不願多提,一語帶過道,“時辰已至,莫讓高僧久等。”
苦彌法師不見俗客,答應與明琬談醫論道已是破例,聞致卻是進去不得了。他負手站在門外,身後落著初夏淺淡的陽光,朝頓足回首的明琬道:“去罷,我在偏殿等候。”
明琬於是定了定神,推門邁入清淨肅穆的佛殿之中。
明琬與須眉皆白的高僧侃侃而談,從針灸咒術談到傷寒雜病,從方劑藥理聊到髒腑五經,聽了無數聞所未聞的疑難病例,不覺日落西山。
“最後還有一事,萬望大師釋疑。”明琬認真跪坐,睜著眼虔誠道,“不知偏執癔症者,可有良藥?”
“因愛生憂,因愛生怖,良藥自在心中。”苦彌法師抬筆寫了一副方子交給明琬,而後慈悲一笑,“這方子,可是為門外的那位施主所求?”
“是。”明琬誠然一笑,想了想,又問道,“您認識他?”
“眾生過客,不過萍水相逢。”苦彌道,“不過,他答應用貧僧這一個時辰,為苦於惡吏的滁州百姓伸冤。”
寺中鍾聲陣陣,三千暮鼓歇。
明琬辭別苦彌法師,轉而朝一側偏殿行去。
===嫁給殘疾首輔衝喜 第56節===
天晚了,殿中並無其他香客,隻見金身坐蓮之下,聞致正在搖晃一隻簽筒,斜射的夕陽從窗欞照入,落在他身上仿若金紗。
竹簽吧嗒落地,他彎腰拾起一看,唇線抿了抿。
明琬好奇他在求什麽,便輕聲進門,聞致聽到腳步聲,迅速將竹簽放回簽筒中,轉身朝她道:“談完了?”
明琬不經意間一瞥,發現他問的,似乎是姻緣。
作者有話要說:聞致:你就在此處不要走動,我去買幾條時魚來。
感謝在2020,09,13 22:28:33~2020,09,14 03:06:0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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