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遠山與夜色(6)
第二十章 遠山與夜色(6)
晏澤在月色與篝火交匯的光與色中望著顧繁星,低眉垂首,唇畔淺淺笑意恬然,心中微動,便也不忍用那些溜到嘴邊的閑扯來打擾,隻噤了聲靜待。
這大概是兩周以來營地裏最靜的一小時,連路從白都微訝地抬眼往篝火那頭看去。原來是女孩正抱著素描本在作畫,紮起的長發挽在一側,露出的後頸線柔和而美好……他看著看著,突然一怔,轉而低頭凝視住自己的掌心,竟少見的有些失神。
一行三人,兩人各懷心思,另一人則將心思都訴諸在了筆端。
“呼……”月在雲中又穿行了兩次,顧繁星才長出一口氣地放下筆,抬手敲了敲自己微微發酸的右肩。
“完成了?”
“啊,是。”顧繁星嚇了一跳,不知晏澤是什麽時候站到自己身側的。
晏澤又收起了方才耐心等待時的正色,笑嗬嗬地彎腰湊近,打算細瞧一番,可越瞧眉頭皺得越成一個“川”字,最後才苦著臉指了畫中那人問道:“怎麽就一個背影啊?就算姿勢不能照著畫,我好歹也是正臉對著你的吧——”
“咳咳……我不太擅長畫五官,怕畫不像。”顧繁星清清嗓子,“所以想了想,還是揚長避短,畫個背影更有意境。”
於是晏澤對著畫又一陣琢磨,神色更迷惑了。
“但這背影吧,它好像……也不太像?這是我嗎?”
這一問,倒是把顧繁星問住了。這背影也沒和自己打過商量就浮現在她眼前,之後她就像是魔怔了似的,什麽都沒多想,就想把它用畫麵留下來。
是晏澤嗎?肯定不是。那又會是誰的背影?
她抿唇審視畫上的孤傲背影,恍惚間,一雙清冷的眸子在腦海中閃過。顧繁星陡然一驚,不知不覺的,她在記住那個每一次都走在她身前的背影。她的筆跟隨著自己的視線,而自己的視線似乎總在被路從白吸引……
“繁星?想什麽呢?”晏澤以為她不開心了,忙笑道,“哎呀!其實像不像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你心目中居然有這麽高大帥氣的背影!這畫我很喜歡,謝了——”
顧繁星一把奪回素描本:“你做什麽?”
“把這張畫取下來啊。這是活頁本吧,我又不是要你一整本。”晏澤解釋著,又伸過手去。
不像顧繁星直接起身一避,而後半是含笑地低頭睇他:“我隻說給你畫,可沒說把畫送你。”
“你、你這什麽歪——”晏澤差點氣結,轉念又響指一打,換成副小人得誌的嘴臉,“你其實是想自己留著做紀念,故意這麽說。女孩子臉皮薄,不好意思直說嘛?”
“無聊。我要休息了。”顧繁星才不中這激將法,收了東西就回帳,把拉鏈一拉,看著晏澤的身影在帳篷外不甘心地又晃蕩了一會兒,才訕訕離開。
躺進睡袋裏的顧繁星卻有些舍不得睡了,她伸出手把營燈的光調到適中,一頁頁地翻看素描本:第一晚的星空、營地中央的篝火、沿著山勢一層層跌下岩石的溪流……
每一幅的右下角都標著日期,記錄著進山以來的點滴。她以前有寫日記的習慣,後來文字的記錄就漸漸被畫麵所取代。
翻到最後一幅時,顧繁星頂著困倦,半眯著眼瞧了會兒,便把素描本就這麽翻著壓到營燈下。燈光被一點點調小,畫中的背影仿佛在光影間逆行,最終完全融進夜幕。但夜幕並不屬於黑暗,因為那裏有星辰,是另一種光明……
唇角不自覺地勾起,明知隔著帳布不可能望見星辰,顧繁星還是翻身躺平,對著頭頂的那片星空,漸漸入眠。
夢起初是空的,但很快白日裏遭遇的危險就被映射進了夢境,那條王錦蛇在吞食掉翠青蛇後並沒有饜足,蛇身還和貪吃蛇的設定一樣變得更長了,張著血盆大口對顧繁星窮追不舍。夢裏沒有路從白,隻有她一個人慌不擇路地跑了很久很久,累到惡心想吐。
最後她真的吐了一身,王錦蛇追上來時,被她的嘔吐物熏到,接著就十分嫌棄地一甩尾巴,走了……
掙紮著醒來的顧繁星回憶了一下整個夢境,覺得自己編了個爛尾的雷劇。
打開營燈,她晃一眼手表,淩晨四點,外邊除了火光能照亮的地方還是一片漆黑。剛做了那樣過程驚險、結局滑稽的夢,顧繁星此刻睡意全無,穿上厚厚的絨外套,就裹著毛毯出了帳篷。
篝火邊,原本在假寐的路從白在聽到響動的瞬間就睜開了眼,手也本能地按上刀鞘,黑瞳中迸發出的冷芒在看清那道緩緩走來的嬌小身影後,就被盡數收回了眼底。
“是你。”他說著,手從刀鞘上撤開。
“嗯……醒了,睡不著,就出來坐坐。”顧繁星注意到他的動作,坐到篝火另一側,對著篝火,也對著他,“你睡覺的時候都這麽警覺嗎?”
“之前都是一個人,習慣了淺眠。”
顧繁星聽了點點頭,很羨慕路從白說出“一個人”這三個字時的坦然與灑脫。她就不同了,如果可以,她不想一個人,至少曾經不想。
兩人間就這麽沉默了一陣子,路從白才再次開口:“做噩夢了?”
“也算不上噩夢吧。哭過之後應該沒留下多少心理陰影。”顧繁星可不打算把夢裏上演的遇蛇“續集”給他描述一遍,隻輕笑道,“今天……謝謝你。”
“你已經謝過了,不用再謝。”路從白說著,垂眼折了身邊的細枝往火堆裏添。
“哎?什麽時候就謝過了?我怎麽不記得——”她確定自己沒有健忘症,且記性還挺不錯的。
“出發前一晚,你說之後幾個月,都先謝謝。”路從白的語調很淡,聽不出任何別的情緒,“我不白聽這聲謝謝。”
這回答讓顧繁星先是意外地怔了怔,隨即就起了惡趣味,腦袋一歪,笑得促狹:“那要是我當時說的是之後一輩子都先謝謝你,你怎麽辦?”
誰知路從白聽了,手裏動作一頓,然後緩緩抬頭用他那盛著濃稠夜色的長眸與她對視,隔著篝火,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