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屋內的說話聲瞬間安靜下來,齊齊望向了門口。


  坐在正中位的虞老夫人也探出了頭。


  範伸便在眾人的注視下,將那已轉了一半的腳尖又不動聲色地挪了回來,揚唇一一喚道,“外祖母,二舅母,三舅,三舅母……”


  虞家大姐五歲時還見過一回範伸。


  虞家的幾位舅母,皆是頭一回,先前一口一聲伸哥兒喚著是想圖個親近,如今見到一道筆挺的身板子跨步進來,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長得俊不說,身上更是有一股壓迫人的氣勢,心頭莫名地敬畏了幾分。


  三舅先起身回禮,“好些年沒見,世子的個頭都長過侯爺了。”


  二舅母三舅母忙地跟著符合,“都說侯夫人會養人,竟把世子養的這般俊。”


  幾人的稱呼不知不覺從伸哥兒換成了世子。


  唯獨虞老夫人沒有,見到跟前來了一個俊俏的大小夥子,又衝著自己喚了聲祖母,虞老夫人便伸出手,顫顫巍巍地問道,“是伸哥兒?”


  範伸走到了跟前,拉住了她手,再次喚了一聲,“祖母。”


  虞老夫人一雙眼睛不好使,又往範伸臉上湊近幾分,仔細端詳了起來,片刻後便笑了,“當真是我的伸哥兒呢。”


  “上回見你,還是十歲。”虞老夫人一麵說著一麵同範伸比劃,“才這麽高……當初也不知道你母親怎麽養的,養成了個瘦猴子,祖母心疼的啊,訓了你母親一頓,還將你母親眼淚都訓了出來,如今可不就長了記性,將我伸哥兒養好了。”


  範伸麵含微笑,耐心地聽虞老夫人說。


  虞老夫人說完便取下了手腕上的一串佛珠,戴到了範伸手上,“上回祖母走的時候,答應過你,一定會讓佛祖保佑我伸哥兒,病痛盡除,這串珠子,祖母放在香火前熏了整整十一年,積滿了福分,該給伸哥兒了。”


  那佛珠戴在手上,一股陳舊的檀香,粒粒透著光澤。


  範伸一笑,聲音略顯低啞,“多謝祖母。”


  虞老夫人拉著他的手,話鋒說轉就轉,悄聲問道,“我那外孫媳婦兒可漂亮?”


  雖是悄聲,屋子裏的人都聽見了。


  侯夫人笑著接過了話,“母親放心,俊著呢,你孫子一雙眼睛素來挑剔,還能有錯?”


  屋裏人皆是捂著嘴笑。


  虞老夫人也笑了起來,連連道,“好,好,祖母就喜歡這樣的人,看上了就去追,這點,倒頗有你父親當年的風範……”


  見母親會說到自己頭上,侯夫人臉色頓時有些不自在,忙地上前扶住了老夫人胳膊道,“這天兒冷,母親一路也累了,母親先回暖閣歇息,以後日子還久著呢,不愁說不完話……”


  一屋子的人這才慢慢地散開。


  範伸也起了身。


  侯夫人扶著老夫人走了幾步,想起了一樁事,回頭對身後的範伸道,“伸哥兒先坐屋裏等會兒,我還有事找你。”


  範伸又坐了回去。


  一時屋裏隻剩了三個同輩的表妹。


  範伸坐在椅子上,典型的長輩一走,誰也不識。


  今兒剛來的幾位表妹,見他這幅模樣,也不敢貿然上前,隻好湊到了虞梅身邊,小聲地咬起了耳朵。


  “我們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


  “好像不太熟……”


  “梅姐姐來了四月了,當很熟悉……”


  “我,我也沒說過話……”


  等侯夫人安頓好回來,便見範伸一人麵色冷硬地坐在屋裏,緩緩地喝著茶,完全沒顧幾個遠道而來的姑娘。


  也沒覺得哪裏尷尬。


  倒是幾個表姑娘有些不自在。


  侯夫人深吸了一口氣,忙招呼幾個姑娘,“後院剛落了一場雪,梅姐兒帶你幾個表妹去逛逛。”


  等幾個姑娘走了,侯夫人才坐在他身旁,凝著他道,“你三嬸跟前的小團子下回再哭,你就去一趟,讓他見見你這張臉,保準不敢再哭……”


  範伸聞言,立馬給了侯夫人一絲笑容,“母親還有何事要吩咐兒子的?”


  侯夫人見不得這張臉。


  每回再大的氣兒,都能消散幹淨,無奈地一笑,“婚服到了,你先去試試合不合身。”


  範伸沒動。


  手指輕輕碰下了額頭,身子又往侯夫人跟前移了移,“今日我找了欽天監,這場雪還得落大半個月,母親看,婚期要不要再延遲一段日子。”


  範伸這話說的臉不紅心不跳。


  侯夫人當下一記白眼遞了過去,“我怎沒見你如此心疼過你娘,婚期當初定在這時候,落雪不正常?你就放寬心,娘不會讓你那心肝挨凍……”


  “兒……”


  “你外祖母這些年身子骨一直不好,這回聽說你成親,撐著一口硬氣趕了過來,就是想親眼瞧著你成家。”侯夫人鼻頭一酸,別過了頭,“這一見,怕也是最後一麵了。”


  外頭那停了一陣的雪花,如鵝毛般又開始往下落。


  侯夫人看著那雪花瓣兒落地,融進那積雪堆裏,突地輕輕喚了一聲椋哥兒,“你外祖母認得你。”


  屋子裏一陣安靜。


  侯夫人先起身,走了出去。


  範伸坐在那半晌沒動,適才虞老夫人給他的那串佛珠,已被他戴在了手腕上,此時從衣袖中露出了一角,因日夜禱告頻繁撥動。


  珠子被指頭磨的光亮,能瞧清裏頭的紋路。


  範伸的目光落在上頭盯了一陣,再抬起頭,便同侯夫人一樣,側目看了一眼屋外的雪花。


  那眸子深處所隱藏的掙紮,便也徹底地被扼殺在了眼底。


  ===第22節===

  嚴二在外候了好一陣,才見範伸從裏出來。


  臉色似乎並不好。


  嚴二不敢出聲,跟著走了一段,才鼓起勇氣請示道,“大人,還需要屬下去問欽天監嗎。”


  嚴二又跟了一段路程,才聽到了答複,“不用。”


  ***

  侯夫人娘家來了客人,全府上下免不得又是一番招待。


  一日過去,範伸頭昏腦漲。


  翌日一早,也沒在府上用早食,換了官服,正打算去大理寺躲個清淨,人剛從院子裏出來,迎麵便撞上了侯夫人,“今兒怎這麽早?”


  範伸回答的極為自然,“還有個案子要忙。”


  侯夫人便道,“你先等會兒。”


  等侯夫人再過來,身後便跟了幾個嬤嬤,手裏捧著剛鑲嵌好九十九顆海珠的嫁衣,“正好你去大理寺順路,這嫁衣由你送過去,更能顯出我侯府的誠意。”


  範伸沒接。


  侯夫人瞥了他一眼,知心地道,“知道你樂意跑這一趟,這差事我特意留著給你的。”


  範伸:“……”


  “還有這個,聽說今兒薑家公子回來,頭一回見小舅子,總不能空著手去。”侯夫人說完又遞過去了一個木匣子,裏頭是一隻狼毫。


  薑家公子如今正在考取功名,用得上。


  侯夫人將狼毫交給了嚴二,嫁衣則讓範伸親自捧著,一路跟著他出去,看著他上了馬車才放心。


  ***

  薑家。


  今日天色剛亮,薑家大公子,沈家表公子,沈家老夫人便到了長安薑家。


  沈家原本也是揚州有名的世家。


  後來戶門凋零,漸漸敗落,薑姝的母親沈氏過世的那陣,沈家屋裏連丫鬟婆子都養不起,直到前幾年表公子在長安城開始經商,沈家又才慢慢有了起色。


  這回大公子薑寒經私塾先生引薦,去揚州拜訪有名的大家辛老前輩,表公子沈頌便隨行相送,呆了大半年,如今才回來。


  表公子沈頌將兩人送到薑家,又急著送貨到長安鋪子。


  沈老夫人進了薑老夫人的院子。


  薑寒則是跑去了梨院,立在東廂房的閣樓下,扯著嗓子喚了一聲,“姐姐。”


  半晌,薑姝出來,立在那廊上往下望去。


  便見雪地裏立著一位青衫公子,五官雋秀,一身的少年之氣如灼灼驕陽,讓人瞧了,心頭也跟著敞亮不少。


  薑姝衝其一笑。


  又長高了。


  薑姝下了樓,姐弟倆立在一塊,薑寒已經高出她半個頭,兩人一麵說著話一麵往薑老夫人的院子裏走。


  到了門前,薑寒嘴上還沒停,“我要早知道他是姐夫,往日我就該多看兩眼,如今倒是忘了他什麽樣兒了,記得好像長得挺好看……”


  沈家老夫人也有好些年沒見著薑姝。


  如今見到人,免不得一陣寒暄感歎,“那眼睛,多像她娘……”


  敘完舊事,沈老夫人又才道,“侯府是門好親好,姑爺還是朝中三品大官,別說咱揚州那小地方,就算擱在長安,也難找出像姑爺這樣的青年才俊,老姐姐這眼光還是不減當年。”


  薑老夫人眼尾不覺笑出了褶子,“是姝丫頭自己的福氣,這門親說起來,當初還是她先點的頭……”


  薑姝如坐針氈。


  陪著兩位祖母坐了一陣,實在是悶得緊,喘了幾聲後,尋了個借口上了閣樓。


  剛上樓不久,範伸便到了。


  薑老夫人聽門口的小廝來報,說是侯府世子爺過來送嫁衣,立馬起身往前院走去,“趕緊請進來,好生招待著。”


  今日薑文召外出辦事不在,薑夫人一早稱頭疼。


  而侯府來的人自來也都是薑老夫人接待。


  沈老夫人今日剛到長安,還未見過姑爺,此時聽說人上門來了,趕緊起身跟上,“老姐姐,等一道,我也去瞧瞧。”


  ***

  範伸從昨兒下午開始便遭受了一群三姑六婆的審問。


  萬沒想到,睡了一夜,今兒一早還會再經曆一回。


  兩位老夫人圍著範伸‘噓寒問暖’的那陣,嚴二立在外麵,繃直了身子,大氣都不敢出。


  往日隻有大人審問旁人的份。


  就連當朝皇上,也沒如此逼問過主子,可這兩日,卻折在了幾位老夫人手上。


  所有的來龍去脈,嚴二都一清二楚。


  不免生出了同情之心。


  正打算過去解圍,便見薑家的大公子風風火火地從對麵的廊下走來,人沒到,聲音先到,“姐夫來了?”


  嚴二眼皮子一跳。


  薑寒腳步如風,踏進屋內,又是一聲,“姐夫。”


  範伸心頭的煩躁早就已經竄到了喉嚨眼上,這一嗓子喚下來,直接讓他起了身,從袖筒裏拿出侯夫人準備的狼毫遞了過去,“拿好。”


  薑寒受寵若驚,“給我的?”


  範伸沒搭理他。


  薑寒一點也不介意,笑出了一排白牙,“多謝姐夫。”


  東西都送到了,範伸沒必要再留。


  正欲辭別,薑老夫人這才想起自己耽擱了正事,忙地同薑寒道,“去叫你姐姐下來,就說世子爺送來了嫁衣。”


  既然世子爺親自跑一趟,過來送嫁衣,她薑家也不能失禮。


  聞言,範伸這回倒是極有耐心地坐了回去。


  等了一陣,薑寒便匆匆忙忙地返了回來,神色著急地道,“祖母,姐姐發熱了。”


  兩位老夫人同時愣住。


  範伸眸色微微一頓,臉上並無半點意外。


  待薑老夫人回過神,趕緊道,“快備馬車找陳大夫,這節骨眼上,怎的又犯了病……”


  薑寒正要出去。


  範伸便出聲道,“外麵天寒,不宜走動,今日我隨行剛好跟了位大夫,上去瞧瞧便是。”


  一屋人瞬間鬆了一口氣。


  薑家所有人都感激範伸來的太是時候,唯獨隻有嚴二知道,他家主子是什麽心思。


  說白了,就這是報複。


  範伸依舊坐在那,麵色如常,靜靜地等著那結果。


  這兩日所受……


  總得有個地兒泄出去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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