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故事蜿蜒:剛剛好遇到你
第三十二章 故事蜿蜒:剛剛好遇到你
成五月心不在焉,短短五分鍾的文化節宣傳片第一版精剪的字幕錯了好幾個字,小岩打回來審核意見裏罕見的標粗給了三個???他打開工作台,日曆從電腦頁麵彈跳出來,已經十月二十六日了,本來試圖振奮起來的精神又被紛亂的思緒擾亂,拿起手機一看,今日依舊,平靜如水,毫無動靜。
陳應回北京已經快一個月了,日子被機房、編劇會、籌備會占得滿滿的,一周要抽四天呆在席朗的機房裏,盯著後期剪輯老師出片。左書真給期限是十月八號必須進項目。欒恩玫罵她天選打工人,哪有人把人當機器使的,更何況機器還有休息的日頭呢,你陳應就活該整天拽著繩子拉磨拉個不停,藝術工作者,什麽叫藝術工作者,為啥要加“藝術”二字,不就是得要有靈氣嘛。
陳應無言以對,可不幹活萬一惹惱左書真那個神經病冷不丁地起訴她,到時候吃不了兜著走。但她此刻更加難以麵對的是身在三千公裏外的某人。她現在是體會到了把愛人甩在家裏,自己在外忙得要死要活的一家之主的心情了,無奈但沒辦法。
欒恩玫扶額直歎,一會兒又疑慮重重,鬼鬼祟祟地詢問陳應是不是包養了成五月,才會這麽拚工作,以至於能忍受兩地分開這麽久且雙方都沒有動作;一會兒又腦洞大開懷疑他倆談的假戀愛,一切都不過是陳應編撰出來的故事,目的就是為了應付左書真。陳應翻完白眼後又隻能謝謝她,幸好這嘴上功夫了得的欒恩玫在旁邊,不然她被三麵夾擊的苦悶真真是得不到疏解,手機裏全是成五月發來的消息她來不及回的痕跡。
滕然早就約好了成五月下午去釣魚,結果發消息也沒回,索性直接去工作室堵人,上了二樓才發現成五月跟條鹹魚一樣癱在躺椅上,搖了搖他腦袋,結果這廝眼睛一睜給滕然嚇一大跳。
“你詐屍呢?”
成五月不回他,揉揉眼睛反問他幹嘛來了,滕然太無語了。快被這人氣死了,忙打電話給段星河,囑咐他趕緊過來給成五月收屍。滕然見他狀態太差了,幹脆放棄帶他,自己一個人出去釣魚得了,走到門口又刹住腳步轉身問他。
“陳應,”
陳應兩個字話音剛落,躺椅上的成五月像條翻身的鹹魚,鯉魚打挺就起來了,肉眼可見的眼睛裏有了光,他昂著頭顱等著滕然的下句話。滕然納悶,這是什麽應激反應啊,看來他的猜想是對的。
“陳應走了,是不是沒人壓你一頭,沒人撅你了,不習慣了?”
成五月聽完又蔫兒下去了,繼續癱在躺椅上,怨男氣息再次上湧,淹沒了整個工作室。滕然恨鐵不成鋼剁了剁腳,轉身離開。
窗外已經隱隱約約有了早秋的氣息,雖說邊境常年無冬,但是秋天的風也是一陣一陣地吹,院子裏的菠蘿蜜樹葉也開始漸漸有了發黃的跡象。成五月歎口氣,隻剩遙想,秋天的北京是最美的,天高雲淡,燥熱空氣漸漸消散,冬日的寒凜尚未到來,這些時日,仿佛是神明格外恩賜給北京的。以前在北京生活的時候,總是被本地同事拽著出去喝酒爬山,想盡各種辦法浪擲整個美妙又短暫的秋天。
陳應會嗎?
他沒有答案,主要也是他得不到答案,她回到北京忙到腳不沾地,常常發了消息要幾個小時後才能得到回複,有時候晚上說完晚安後,淩晨三四點收到消息,成五月就知道這會兒準是才剛出機房,一來二去他就舍不得打擾了。想著想著就兀自生起氣來,這談的是啥戀愛,沒人知道不說,現在連當事人都已經快要忘記自己在談戀愛了吧。成五月癱在躺椅上,望著白花花的天花板,不知道有多羨慕趙萊瑜和沈麥。
州裏準備做兩個月的文旅推介項目,將幾個大型少數民族的節日聯動起來,再引入合適的文旅周邊開發項目,打造一個文化旅遊節,吸引更多外地遊客。小岩來工作室商量影像製作方麵的事宜。成五月聽完這次的項目強度和目的,初步給她縷了推介大綱,除了傳統的宣傳片,成五月提議幹脆出一個係列的紀錄片,到時候可以找州裏和省裏的電視台協助播放,小岩聽完,計上心來,這次估計又得把州裏都跑遍。她打趣成五月,州裏這些地方,跑了那麽多次,還沒跑煩呢。
“煩了,但呆著這裏更煩。”
他合上項目書,嘀咕道。切,搞得誰不忙似的,忙起來你也找不到我。
陳應被念得噴嚏連天,席朗進機房就看見她控製不住的痙攣,連忙走過去拍拍肩膀囑咐可不能太拚了,到時候讓左書真知道了又不得持械追殺他啊,他可是有老婆和頓頓的。
“席老師,你說這話就本末倒置了,要是沒那個左扒皮,興許我還能放鬆一下呢。”
席朗聽完幹笑兩聲收住,這孽是他造下的,再說下去就越發沒臉了。把劉歌和發行夥伴們叫過來開會。平台三審都過了,完片交付後,這邊需要就隻有宣傳物料的配合。陳應大鬆一口氣,成片最晚後天就能交付了,這個多災多難的項目總算磕完了。
回家的路上,她伸伸懶腰,調整了狀態,拿出手機,給被冷落了兩天的人打了個電話。
成五月彎著腰拿著鏟子在院子角落的小花園裏戳來戳去的,母親在客廳見他這幅模樣,笑得大聲。半個月前他央求在小院裏留一塊地的時候,媽媽瞪大眼睛疑惑。她每年每季打理小院的時候,成五月都在旁邊叮囑著讓她不要惦記這些,老年人折騰來折騰去,累得腰肌勞損。
“你要幹啥,我正準備種株三角梅在這呢。”
“這裏種點非洲菊特好看,還得是暖黃色的,花開了,整個院子就跟油畫似的,賊漂亮,想那個,莫奈的花園,你這以後可以叫,五月的花園。”
陳應指著小院那塊空著的角落,提出建議。成五月端著茶杯走過來,遞給她,順便拽了兩把竹椅到葡萄架下。天色早已暗下來。陳應坐在竹椅上,喝了口沁香的茶,才算冷靜下來。
兩個小時前,在趙萊瑜他們的民宿樓台上,成五月在落日的餘暉裏擁抱著她,仿佛懷抱一個渴望了很久的珍寶,此刻才感覺到真實。
“要不要去我家。”
他隔開陳應一點點,眼睛發亮,嘴角勾起,陳應麵露疑色,異想天開啊這人,兩個小時的車程,明天下午還有收尾的活兒。
“放心,晚上給你送回來,誰也不知道。”
陳應撲哧笑出聲,給成五月整不會了。
“誰送誰啊?喝了多少忘光了?”
她挑剔基因複活,嘲諷技能蘇醒。從趙萊瑜那裏花了兩個小時“逃”回成五月的小院,誰都沒告訴。陳應鮮有的沒有抬杠,順著成五月的想法走,仿佛一場隱秘的逃亡,陳應的反叛情緒被徹底帶出來。整個路途,她開得飛快,窗外的黑漆漆一片是飛馳而過的暗影超人,成五月坐在副駕上,笑看這個女瘋子,他推波助瀾,直接把藍牙裏的歌曲換成了 Passenger 的 Whispers 整張專輯,合著高昂節奏,鼓勵陳應踩緊油門。
陳應看著他“往油鍋裏倒澆油”的行為,一股心領神會湧上心頭。大學時代她最喜歡的電影賞析課程上剛剛從美國留學回來的老師放了一部《邦妮與克萊德》,老師說這片子又叫《雌雄大盜》。別的同學聽著老師講這個片子昭示著美國電影新浪潮時代的來臨,可陳應當時卻被電影裏那對亡命鴛鴦迷住了。多酷啊,世界如此荒誕,但有人跟你一塊兒扛,他不譴責你,不訓誡你,他隻在你身旁,然後用笑容鼓勵你,用行動支持你,縱使你已經罪惡滔天。那是陳應對愛情模式最初的幻想。
“你看過《邦妮與克萊德》嗎?”
“看過,兩個突突突悍匪嘛,你喜歡啊?”
“可喜歡了,你呢?”
“我國禁槍啊。”嗯,除了這個以外,其他都能滿足。
陳應徹底笑開了,好像靈魂契合一般,他們總能說到一塊去。陳應明白他的潛台詞。一聲清脆的“滴答”聲明確地從心髒的位置傳來,叩開了她緊縮的大門,流逝歲月怎樣糟糕似已不在乎,從現在開始,她似乎找到了那個拿著鑰匙的人。
成五月坐在竹椅上,左手捧杯,右手勾著陳應的左手,晚風徐徐吹來,掃過葡萄藤“沙沙”作響,他端詳著她纖細的手指,兩個月戶外工作明顯把她曬黑了。而還算勻稱的身體也消瘦了很多。
“你不問我點什麽嗎?”
他挪動竹椅,和她對坐,雙腿張開,用兩條腿攏住陳應,院子裏的光剪出他的影子,覆蓋在她的眼睛上。她搖搖頭,以後有的是時間,不著急。成五月笑了笑,拉起她,擁住她肩膀,沿著小院繞圈散步。
小院鬱鬱蔥蔥的,母親成景名退休後花了兩年才把小院打理得成現在的模樣,小城裏的人喜歡種花,但這裏更多的是大片大片的綠植。那兩棵菠蘿蜜樹是父親楊善敏跟母親種下的,成景名對小城裏所有的熱帶水果都不稀罕,隻有一次,楊善敏帶回個大個頭還賊難看的水果,成景茗本能皺眉,結果楊父給她剝好遞上時,咬完第一口後,她一個人竟然把整個菠蘿蜜給吃光了。楊善敏心思敏銳,準備建新房時,院裏什麽都還沒有下決定,他已經定下了兩棵菠蘿蜜的樹種。
陳應抬頭看著成五月描述的這兩棵菠蘿蜜樹,枝繁葉茂的,算起來是不是跟他一邊兒年紀呢?她湊近摸摸樹幹,隱隱還透出了沒有揮發完的果蜜氣味,清香甘甜。
“比我大兩歲呢!我得管她倆叫姐姐。”
他走近兩步,從背後擁住陳應,把頭擱在她的肩膀上。說來奇怪,陳應似乎一點也不抗拒他的親密接觸,明明下午才變成自己的男朋友,可毫無陌生感。他擁著她繼續講故事,話癆得不行,陳應以前倒沒發覺他有這個傾向。成景名喜歡綠植,所以院子裏全是闊葉植物,小時候成五月也問她其他家的阿姨都喜歡花,為什麽媽媽這麽喜歡樹啊,成景名摸著他腦袋隻說“樹可比花會活。”楊善敏是在他五歲的時候去世的,車禍。騎車從單位下班回來的路上被一輛橫衝直撞的農用拖拉機撞下了狹窄的路邊崖口,當場身亡。
陳應轉過身來,成五月以為她熱,停下話口,鬆了鬆手,虛攏著她。陳應伸出雙手,撫摸他的臉龐,小巧但又堅毅,她看著他清亮的眼眸。
“你怕我難過啊?還好,我媽情緒多點,我那時多小啊,啥都不知道,而且我們家苦情戲碼幾乎沒有,我媽那叫一個酷。哎,這樣說起來我咋覺得你倆才像母女呢。”說到這裏,成五月好像幡然醒悟,陳應身上那股熟悉的勁勁兒的感覺來自哪裏了。
她不聽他叨叨,輕輕抬了抬手,拍了兩下他的頭頂,安慰性質濃厚,她的柔情看起來也是笨拙得不行,像是兩個小朋友在互相慰藉。成五月環抱了一下她,嘴唇靠近她的脖頸,輕輕啄了一下,陳應垂下雙臂,用力地回抱了他一下,靠著他的肩膀輕輕說了句話。
“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
成五月的手機滋啦作響,他媽在樓下聽得一清二楚,奈何那個“花農大哥”現下正著急種著一些不知名的花種子,成景茗上樓去接聽電話。
“喂,”
打了兩分鍾,就在陳應快要放棄的時候,對方接起來了,是成五月的媽媽。
“喂,小五在院子裏,你等等哦。”
接著就是對麵下樓的聲音,陳應有些手足無措,隻能本能地對應一番。
“阿姨好,我是陳應。”
“嗯,我曉得的。”成景茗爽朗無比,一如那天晚上撞見她和成五月一樣的音調。互相問候了番後,成景名已經走到院子裏,遞給他電話,還示意是陳應。成五月優哉遊哉地舉手雙手,滿手是泥,朝他媽搖搖頭,一點不著急跑去洗手去了,成景名此刻恨不得給他一個大拳頭,死傲嬌。
“陳應,你等一下呢,小五他剛鼓搗小院呢,弄一手泥,洗手去了,馬上就過來。”陳應連連說好,也沒掛電話,到了小區。周末的下午,媽媽奶奶們都領著小朋友們下來玩耍放風,小區裏熱鬧得不行,陳應躲避不及,被幾個跑來跑去橫衝直撞的小孩撞了好幾下,雙手一邊保護護著他們,口中還不停地“小心小心”,媽媽奶奶們則是用小孩口吻不停給行人道歉“跟阿姨說對不起啊,哎喲,叔叔對不起。”
成五月坐在竹椅上,開著免提仿佛在聽廣播劇,等她到安全地帶在開口,心想你陳應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出了電梯陳應才接起電話。好幾天沒打電話了,突然好像失語了,不知道要說點啥。
“你幹嘛呢?阿姨說你弄一手泥。”
“種田,沒有產業,養不活家了快。”他真真怨氣十足,但又覺得撒出來丟人,陰陽怪氣的,陳應明白他意思,偷摸著笑了笑,拿話故意激他。
“那我看段星河發朋友圈說又要開始忙了,照片裏還有小岩。”她語氣平靜,成五月卻敏銳地捕捉出這話裏的不對勁,他搖搖頭,小岩跟他的枝節關係她應該不知道啊,也不是不能讓她知道,隻是本來沒發生啥,沒啥可通知的。未等他開口,陳應繼續開口了,捏著嗓子學小岩說話。
“陳導,辛苦您把五哥送回去一下吧,我們還要送吳局回去,不能送他了。”她竟然還把那張字條背下來了,念完台詞,陳應都覺得自己有點二,笑出聲來。成五月聽著她耍寶,難得可愛柔軟,思念緩解了些許,但倏忽間又更想念她的擁抱,掛了電話換成視頻。陳應臉上眼袋和黑眼圈都快掛到下巴了。昨晚熬了個通宵,擠了兩天時間出來,沒跟成五月說,她有自己的計劃。
“你種什麽呢?”
“油畫。”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成五月癱在竹椅上,閉著眼睛想她。不知道初秋種花什麽時候開呢,要是她下次過來的時候開個一兩朵也行啊,想著想著成五月又懊惱,甚至暗自怪起花期來,憑什麽一定要春天播種夏天開,就不能遂遂人願嗎?陳應欺負他,現在連這些小花小草也來氣她。
“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
陳應從他懷裏離開幾寸,盯著他的眼睛,輕輕說道:“先不要告訴大家,我們談戀愛了。”
成五月的臉色光速變化,即使燈光灰黃,陳應仍感受清晰。他隔開了一點距離,正要醞釀開口,卻聽得大鐵門吱呀一聲,成五月的母親大剌剌走進院子,三步之後隨即停下來了,眼前是兒子和一個姑娘站立相擁的畫麵,兩方愣在原地,六目相對,成景名前後為難。陳應率先反應過來,鬆開成五月,閃開兩步,開口問了聲好。
“你是小五組裏的導演?”
“對,這是陳應,這是我媽。”他簡單介紹一下,詢問母親為啥這個點才回來,成景名沒理會成五月嘰嘰喳喳,興趣點完全落在陳應身上。成五月想趕緊結束這場奇異的碰麵,更重要的是害怕母親哪句話沒把住門,把不該說的都說了。
“辛苦你了哦,囡囡。女孩子呢,在外麵做事可不容易。你還做得這樣好。”她拖住陳應往客廳裏走,嘴裏還念叨著成五月沒有待客之道,居然連水果都沒有給陳應拿。陳應努力消化她的熱情和善意,忙不迭開口幫成五月解釋。成五月見時間不早了,催促回縣城,才打住母親的熱情。
“囡囡,沒有工作的時候常來玩哦。”
說完成景名就回屋去了,陳應手足無措的狀態總算得到解放,一上車成五月就跟她解釋,不知道母親沒在家,以為她早睡了呢。陳應倒沒覺得這有多大的差池,她疑惑的是另一個問題。
“你媽媽不是本地人哦,說話口音好像上海那邊的人呢。”
“嗯,是,我媽是上海人。”成五月肯定了猜想,這個答案著實讓陳應震驚了一下,成五月隨即又說道:“她是最後一批到我們這的三線支邊知識分子。”要不是在高速上,陳應真的想一腳油門刹住。成五月笑了笑,左手蓋住她放在檔杆上的右手,似有安撫之意。
“你知道我為什麽叫五月嗎?”
“生在五月?”陳應遲疑地回答,但是既然對方這麽問了,答案就肯定沒有簡單,她等著成五月的回答。
“一九八三年五月,我媽媽下了決定,不回上海了,我爸爸說要銘記這個日子,以後生孩子就叫五月,後來我出生了,我媽嫌名字不好聽,就叫成小名了,後來就你都知道了。”
他像是講完話本的說書人,在這不知名的遠離陳應生活經驗的地方給她講了一個綿長的故事,誠懇溫柔,等待觀眾反應。在這世上,人人故事蜿蜒,順著時間的河流往下,沿途甩出幾朵浪花,擲掉幾捧沙泥,在哪個無名的岔口我們才會如此恰好的相遇啊。陳應放緩車速,在月色之下,手掌輕輕上翻,與愛人扣緊的十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