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尋找:住進你眼睛擁抱你背影
第二十八章 尋找:住進你眼睛擁抱你背影
山腳下亂糟糟的,大家都等著最後歸隊的人員。滿身是水的成五月和跟機員清點了設備後準備回酒店。上車後還沒點燃火,就聽到劉歌到處拉著嗓子喊叫,這次她倒是沒訓人,隻是到處問有沒有人看見導演。成五月立馬熄火下車,四處查看,哪裏還有陳應的身影,人不是早就下來了嗎?他泛起疑惑,電話不通,料想是信號不暢。劉歌說場務下來後就是成五月他們這波了,中間沒人下山,還以為陳應跟成五月他們一塊,幾個場務也隻是說在山路大榕樹那裏碰到導演來著,。
成五月望著被雨水籠罩的山林,一股沒來由的心慌湧上來。這片山林夏季一下雨經常爆發泥石流塌方,她人生地不熟,關鍵還隻是一個人,回憶起今天她的穿著和攜帶的東西,沒有哪一樣適合在暴雨裏的山裏呆下來的。成五月心裏冒出一百個想法,甚至對段星河都頗有微詞,安排的這是什麽通告,天氣情況考慮太不周到了。
他一邊數落了段星河幾句,一遍趕緊在後備箱尋找備用的衣物,幸好防水背包還放在車裏,三下兩下揣起備用衣物和工具,徑直走向劉歌,告訴她自己上山去找,劉歌無奈之下也隻能答應。段星河委屈得直撅嘴,明明自己跟全組提過了,劉歌還去催場了,這下又變成自己的問題了,他欲哭無淚。成五月囑咐劉歌先行回縣城裏等消息。
已經接近晚上八點鍾,落雨天天光大暗。成五月立在雨中想辦法,他首先想到豐叔,立馬打電話給豐勇善大叔。豐叔這片林子的守林人,他一輩子大部分時間都在山裏,這裏仿佛就是家一樣的存在。成五月是在州裏的項目上認識豐叔的,這片林子裏有很多瀕危植物,豐叔常年要對它們進行保護審核。成五月不敢斷定今天這個天氣豐叔會不會在山上,重大災害天氣他一般都下山回家裏躲躲,成五月之前拿拍攝許可證明就曾跟他通過氣,此刻隻能碰碰運氣了。
電話“嘟嘟”了兩聲,被接了起來,他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說明情況後,豐叔讓他等十分鍾,他得從水庫那邊繞過來匯合。小桃兒自告奮勇湊上來給成五月做個伴,成五月沒做推辭,小夥子身強力壯,反應迅捷,萬一有事兒是個好幫手。
豐叔準時高效,十分鍾還沒到人就過來了,三人準備重新登山。
“成指導!”
正當要開拔時,劉歌朝著成五月跑過來,叫住了他,遞給他電話示意接聽。電話那頭靜默,成五月疑惑神色,劉歌也聳肩搖頭。他拿起電話,對方卻不見出聲。
“說話!”成五月眉頭緊促,音量抬高了一些。
“成指導?”
成五月心裏弦扣了一下,是左書真。
上山的路已經變得相當難走,幾乎一步一個泥坑。天氣好的話,上山大概要花四十分鍾,遇到這種天氣,成五月心裏沒啥底。所幸,豐叔還在旁邊,他守林經驗豐富。對每條小路都熟悉,他們一路走一路喊,走了二十分鍾也未聽到任何聲音回應。
“這一路上來,小道上都清過一遍了,按腳程和時間來算,你們導演估計是在大榕樹往下那個七裏坪的岔口被困住了。”豐叔站在路上歇氣,打量著前方的路。
“那裏危險不?”成五月下意識搭話,豐叔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回答他如果陳應在七裏坪那裏等援救,就隻能說這導演聰明到不行,那是最安全的一段路,岔口裏有守林人壘砌的土包,雨水不會倒灌,周圍還有竹林和芭蕉林護著,不會有泥石流,成五月聽著受了點安慰。
“這山,不會摔下去吧。”成五月望著邊上的山坡,鬱鬱蔥蔥的,不知底細。
“哈哈哈,小五,你這個話簡直亂言。”豐叔指著山坡,根本不可能摔下去,這山路是看著陡峭,邊上都有護欄的,豐叔嘲笑成五月一慌亂就亂了心智。小桃兒在旁邊聽著猛點頭,五哥啥都好,但是每次遇到應姐的事兒,他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你把耷拉的臉鬆鬆,別過於擔心,應該不會有事的,那裏離我木屋也比較近,晚上下山估計是難點,人找到了今晚在山上將就一下。”
豐叔拍了拍成五月,他聽完揉了揉自己的臉,麵色不虞已經這麽明顯了嗎?
“成指導,我聽說陳應被困在山上了,山上還下了雨?我想請問一下你們製片工作是怎麽做的?”他跟在豐叔身後,腦子裏卻總是想起在山腳下那通宣戰氣味濃厚的電話,左書真語氣嚴厲,成五月彼時都有些慌神,完全忘了左書真這通電話氣撒的不對,隱隱有些氣短,隻回答了左書真五個字“我會找她回來”。
陳應也不知道過了一個小時還是四十分鍾,她從小土包上摔下來後,拖著崴得有點痛的右腿,扯了一匹芭蕉葉鋪在樹叢底下,順勢坐了上去,此刻兩條腿都有些坐麻了,手機已經徹底罷工了。
突然小徑那頭好像有了貌似在泥濘中行走的聲音,聽起來像是雨靴跟泥土的艱難鬥爭,還有本地口音在聊天,陳應不敢貿然搭話,人生地不熟,口音異樣,她警惕心升騰。
她站起身來,緩慢得挪步往前張望,卻不料踩中了腳下竹葉筍殼,“嘎嘎”劈啪作響,響徹在林子中。
“哪個?”老年男子的聲音傳過來,穿過層層疊疊的樹林,似有回聲。
“哎,可能是她哦,你喊呐。”豐叔提醒成五月。
還是兩個人,陳應這下是真停下了,一人都不敢出聲,更何況兩個人,正要隱匿不答時。
“陳應?”熟悉的語調,是成五月,他的聲音穿過雨幕直抵她的耳膜。陳應起身了,應了一聲“誒”。她往前側出身一步,站起來等了五分鍾,才隱約看到一束手電光打過來。陳應虛著眼睛看著他和小桃兒跟在一個老年叔叔身後,朝著自己這邊方向打量過來。
“陳應?是不是你?”
“嗯,是我。”陳應一邊囁嚅著說話一邊出來,雨水順著帽子滑向身上各處,再次澆透一遍,狼狽不堪又帶著滑稽無奈。
成五月聽到陳應聲音的那一刻,一路上懸著的心總算擱下來了,他迅速往前走了幾步,站在陳應麵前,把包裏的雨衣拿出來給她披上,看著穿過雨簾走過來的成五月,陳應有著明顯的尷尬和不好意思。
“謝謝,給你們添麻煩了。”微弱的感謝聲音攜帶著愧疚的情緒,鑽進成五月耳朵,他幾近無聲地歎了口氣,把毛毯遞給她時,又看到她右腳有點顛簸。
“受傷了?”成五月語氣急促。
“就是扭了一下,剛滑溜了一下,沒大礙。”陳應輕輕地說道,似兩人的耳語。陳應兩隻腿受力不均,一晃一搖的,成五月不著痕跡地輕輕地拽住她的手腕,剛好轉身向她介紹身後跟來的豐叔。
“這是豐叔,這邊林子的守林人。”
“豐叔,這是我們導演,陳應。”
陳應出聲給豐叔致謝和道歉,豐叔拍拍她肩膀,示意沒關係。
“這雨一時半會很難停下來了,我們這雨季一下一晚上都是正常量。”
“這白天還好好的,剛擦黑就這麽一遭,”陳應沒藏住的脾氣,隻能對著老天撒撒氣。
“哈哈哈,我們這就是這樣的啊,沒什麽準頭的,現在下山太危險了。前麵那個岔口進去,走一會兒,去我那木屋子裏去躲躲吧,今晚將就一晚咯。”
陳應被成五月拽在身旁,泥濘路不好走,靴子一步帶一坨泥,兩相對壘,焦灼不堪,愧疚和難受同時襲擊了她,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又或者開口說點什麽。
“小五,你打個電話回去報平安咯,人找到了讓他們都別急。”豐叔叮囑成五月。
“我們手機到這林子裏沒信號,一會人去豐叔您屋裏拿座機打吧。林子裏也出不了啥大事。”
“對啊,我都說了,林子裏出不了大事,你著急忙慌的,搞得我幾把刀都丟水庫那邊了。”豐叔調侃他。
“幾把刀嘛,”成五月還想懟兩句的,又害怕陳應聽到多想,也懶得說了。陳應還是不得不感歎一句,他是真的在哪裏都能有熟人,這人江湖到什麽程度,才能讓四周的人賣他麵子,變成大家都能依靠的“定海神針”。
“以後你們出來還是得看看天氣,這雨季一到,我們這樹林密,蛇蟲都多,有些大螞蟻咬一口痛好多天。小五,跟小段可說說,別莽撞啊,之前找我聊這個事兒時我可都囑咐過你們。”
“嗯呢,回去肯定狠狠訓他一下。”
陳應聽著長輩的告誡,豐叔為了照顧她,用了非常慢的語速講普通話。她聽得很清楚,安全感倍增,身體本能意識蘇醒,此刻雨水涼意從腳底竄進心裏,她牙關咬緊,抵抗著降低的體溫,拖著沉重的靴子往前走。
四個人走了十五分鍾,總算來到一間木屋麵前,成五月微微扶著她進了小院。陳應環顧了一下守林小屋,在山腰空地處蓋起的兩間平房,幹淨整潔,工具堆滿了外麵屋子,她坐在門庭前的小木凳上歇氣。成五月進屋借了豐叔的有線電話報了平安。
“嗯,都在豐叔這,看情況,他這都有,這會兒下去有點難。林子裏沒信號了,就打這個電話聯係吧,明早下山,不用,我車就在山下。”
成五月撂下電話,小桃兒從裏屋換完衣服出來,頭發的水甩得滿屋都是。
“你趕緊擦擦頭發。”成五月扔過來一條毛巾給小桃兒。豐叔點燃了後院的爐灶台,迅速燒好了一壺開水,然後又用廢舊的瓷盆做了個簡易烤火爐。
“喝點熱水,前麵山頭養蜂的老趙送過來的,純天然的。”豐叔將蜂蜜和杯子放到桌子上。
“豐叔,你別忙了,我來弄這些,你休息休息。”
“我讓姑娘家喝的,都淋透了吧。”豐叔讓陳應趕緊喝一杯下肚。
“嗯,謝謝豐叔。”她雙手接受好意,香氣撲鼻,外麵的雨還是滴滴答答地下。
“把頭發擦擦,豐叔在燒熱水,我在車裏抓了幾件備用衣服,你歇完氣去衝個熱水澡,條件有限,隻能克服一下。”成五月遞過來毛巾,聲音溫柔。陳應接過來,把藏在帽子裏的腦袋露出來。
“謝謝,已經很感謝了,怎麽會是‘克服’。”她一邊擦頭發一邊回答。
“你不是提早半小時下山嗎?沒人跟你一塊嗎?”成五月坐在凳子上沒話找話,開工見她躲避的模樣,收工時他也是故意放慢步伐,免得她尷尬,不想跟她一塊兒下山,憋坐在一車裏,沒話更是難受。
“我下得慢,想在大榕樹休息一會兒,結果,”,她聳肩攤手,苦笑兩下。
“平時都恨不得有風火輪的人,”
“成指導,我都這樣了,你就別懟我了。”陳應頗為無奈地截住他話頭,不自覺尾音都帶了點撒嬌。成五月不言語了,兀自喝著杯子裏的蜂蜜水,應季的蜂膠真是充滿了一股蓋不住的可口的甜氣,幾口下去,胃都活過來了。
衝完澡出來,套了件成五月的黑色 T 恤在身上,並非洗後的味道,有些許果橙味,陳應此刻有種被籠罩在他所控範圍的感覺,像是身處在他的副駕上,無處可逃的氣味。吃完豐叔的泡麵後,端坐在大廳裏無所事事,不小一會兒,陳應周身被柴火烤得幹幹爽爽甚至有一絲熱氣湧上來,右腳已經沒有那麽疼了。這雨林的千變萬化,誰會相信白天還是高達三十五度的大夏天呢。
晚上十點半雨勢終於收住了。小桃兒累得靠在客廳的涼床上打著結實的呼兒,成五月不知道去了哪裏。陳應往院子外麵走去,林子裏麵靜得像是斃掉了音軌的畫麵,唯有掛在樹葉上的雨水滴落得很有規律,“滴滴答答”砸在岩石上。夏夜叢林裏獨有的靜謐環繞在陳應身邊,她躡手躡腳地找了塊青石板坐下,充著電的手機依舊是信號全無。
放空,坐在石板上,唯一遺憾的是這番美景沒辦法拍給欒恩玫看,盡管拍過去肯定又要被她嘲笑為老人家。今天這一遭,明明該心情受損,但奇怪的是,陳應此刻在這院子裏,是切切實實感到寧靜的魅力,她翻湧了很多天的嘈雜、焦慮和不安緩慢被這夜晚的林子填滿,世界寂靜裏,宛如小時候和爺爺奶奶住在鄉下院子的短暫夏日。
風還在緩慢吹來,間隙地吹落一些垂在枝葉上的雨珠,與此並行的則是一種孤獨,從人潮洶湧的片場裏出來,在往後餘生也許不會再來一次的大山裏,她的憂傷是可以觸摸到的,如此具象地被寬容的宇宙包裹住。這些悲傷從何而來,她說不明白,是不是和眼前的境況,或者人事有關,她也是不確定的。
成五月衝完澡出來就靠在堂屋的木梁邊,看著她的背影,離得很遠。他想知道她在想什麽,但是又不知道從何開口。就在前幾天他才被她篤定的回答堵住了去路,踟躕不前。
但眼前瘦削的背影,即使沒見看她的神情,他感受到了她的孤獨和疏離,在靜謐的林子中,她仿佛是處在全世界的邊緣。所有人都說陳應是鐵打的,是可以搞定一切的,但現下這番景象,他感受到的是她平靜得想要放棄這個世界一樣。他回想起無數次找到她時刻:機場接她、淩晨江邊喝酒、在市場找到她、在副駕上發脾氣的她,很多個瞬間湧到眼前,如此得近,近到成五月產生了肖想,近到成五月控製不住,她太無窮了,給了他乏味生活一絲假想,一絲逃跑的假想,這個假想,他隻想盡全力去試試,於是他輕輕地走過去。
“陳應?困不困?”
陳應搖頭,成五月跟她排排坐,沒了都市的工作氣氛,此刻二人竟是出奇地放鬆,沒人想著搶開一句口,就聽著水聲滴滴答答。
“腳好了點嗎?”
“好多了,隻是扭了一下,沒傷筋骨。”
成五月盯著她笑了笑。
“真的,我以前遇到過更艱難的事。”
“吃過很多苦哦?”
……
她感受到了成五月的聊天欲,轉身又繼續喝了一口蜂蜜水。
“還行吧,跟你比起來小巫見大巫,不過工作嘛,很正常的啊。”
雨停的林子裏偶爾有鳥兒飛過,帶過一兩聲悅耳的叫聲,平和的氣氛。
“你上次在縣城裏跟我那個故事還沒有下文,現在補上唄。”成五月想起那天她在副駕講到小時候看美劇時的得意忘形的生動樣子,那是唯一一次聽她講私事。
“什麽呀?我忘記了。”
“你說你喜歡看《遺失的世界》,早起趁你爸做飯時候偷偷看,直到後來,後來發生了啥?”
“後來啊,我想想啊。”
“這還用想?合著那天是你編出來騙我的?”
陳應又喝了一口水,搖了搖頭,鬢邊的碎發晃了一下。
“早上要上學太早了,把自行車推到門口,我貪玩看電視,跑進來多看了兩眼,沒注意到門口的自行車,一分鍾出來就被人偷走了,我上學工具就沒有著落。被我爸擂了一頓後,就再也沒有看過了,這麽多年我連結局都不知道。”似乎是又回憶起童年時光,陳應臉上隱隱有些笑意,成五月發現她隻在這種時刻,徜徉在自己的世界裏,才露出一點點真實的氣息。
“陳應,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嗯,你說。”
“你為什麽,看起來總是不快樂?”
……
四下愈發寂靜,他等著某一刻,猜測是風先開口,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