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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從前:關於他的二三事

  第二十三章 從前:關於他的二三事

    成五月說完“我錯了”就兀自站在陳應的身後,氣氛尷尬,午夜時分,街上的車輛越發稀薄,光亮熹微,無比微妙。


    “我餓了。”陳應說完也不給成五月反應,轉身朝他的車上走去,開門上車,成五月趕緊追上車去,遞上鑰匙。車子跟著成五月的導航行走,滑進一家靠近江邊的燒烤店,吃夜宵的人群星星點點坐在江邊小桌上。


    陳應下車就跑到吧台下大力氣點菜,這一頓小波折搞下來是真的餓了。成五月帶了兩瓶啤酒坐下,老板也端來了烤好的羅非魚。


    “給你賠個罪,消消氣。”他遞過來一杯酒,陳應沒接,眼神冰冷詢問,“一會兒鐵定叫代駕。”成五月斬釘截鐵地舉手投降,被她那帶點冰渣的眼神看得直冒冷汗,陳應撇了一眼杯子接過來喝了兩口。


    “成五月,你是不是沒什麽朋友啊?”


    她一邊吃魚,一邊譏諷他,這人到底是怎麽混大的,情緒起伏也太大了,工作的時候不能惹,私下又這麽喜歡找人茬,陳應納了悶了,段星河還有他們那一幫兄弟到底是被他灌了啥迷魂藥,才這麽死心塌地圍繞著他。


    “嗯,確實是。”他咬了口炭燒牛肉。“朋友挺少的,都受不了我性格。”


    “那個小岩也不知道著了啥道,還喜歡你。”陳應咕噥。


    “啥?”


    “沒啥,你今晚又怎麽了?”見他情緒緩和,陳應切入正題。


    “我說了啊,你不跟我討論鏡頭,我心裏沒底。”


    “有什麽多餘討論的嗎?你完成得很好啊。”陳應不知他今晚說的是真是假,但是她沒有說假話。第一天拍完,她看著成五月給的鏡頭,非常出乎自己的意料,他和燈光組配合得非常好,鏡頭給得極其漂亮,陳應提的刁鑽要求他琢磨後基本都能辦到,兼顧兩個組的指導,可以說是非常老道和負責了,陳應甚至疑惑了很久,這種水準與她在北京看到的片子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你們在北京看的那個片子不是我做的。”


    他放下手上的杯子,回了一句。真是會讀心術了他,盯著陳應輕描淡寫地放了個炸彈,“我知道你們當時看了這個片子後產生的疑慮,是不是礙於木尚的情緒還壓著了好一陣?”他喝了一大口紮啤。


    陳應等了好一會兒,等到的卻是這個回應,她徹底不會了,全身器官都在表達震驚。


    “我當時不想接的,搪塞了木尚,那個片子是老段以前一個實習生練手做的。”


    ,,

    幾聲狗叫適時隱隱傳來。


    “成指導,你這人,還真的不按常理出牌啊。”陳應眼睛拉的狹長,雙手抱胸往後靠在了竹椅上,她想了無數種可能性,比如他突然開竅,技術練好了,又或者當時設備跟不上達不到攝影效果,唯獨沒想到真相是這一種,這讓陳應震驚之餘微微有些受辱,但又不好表達出來。


    “說得你好像很守規矩似的。”成五月反擊得很迅速,秘密說開了,好像也無所顧忌了。


    江風徐徐,盡管明日要很早起來轉場,此刻陳應也是懶得想起這茬,她腦海裏裝滿了問號,他曾經有意無意釋放出來的往昔歲月痕跡被陳應在腦海裏拚湊了起來。


    “為什麽不想接?”陳應腦子裏迅速組織好邏輯,一連串問題排好隊等著成五月來回答,在此之前他們兩個團隊並不認識,因此陳應篤定最早他的敵意不是麵對席朗或者自己。


    “累,年齡大了熬不動了。”他極其誠懇,但陳應聽來依然是某種托辭。


    “你以前在北京幹了多少年?都做過啥項目?為什麽回來?既然不想接的,後來為啥又接了?為啥會進木尚的隊伍啊?他也是北京來的啊,”


    陳應連珠炮似的發問。


    “暫停。”成五月右手豎起頂住左手手心,“先別調查了好嗎,你這樣子我都害怕。”陳應積極的咄咄逼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成五月是什麽重刑犯。


    成五月招架不住,但是自己今晚捅出的簍子又不能不補,她探究神色掩蓋不住,好奇心比任何時候都要飽滿,讓本來還想跟她賭賭氣的心情瞬間就在內心偃旗息鼓。


    他看著她的臉龐,一個念頭湧上心間:這段時間以來的情緒或許也不僅僅在折磨自己?晚上跟段星河他們喝酒也是心不在焉,潛意識想獲得某種肯定的念頭也是越來越強烈,段星河說他變了,他變了嗎?好像是的,自己都感覺到沉睡的靈魂某一角悄悄醒了,所以他急需確定這樣的情緒到底是什麽?

    “那這項目後來為啥又接了?”


    陳應按捺不住,她的好奇心此刻被完全炸醒了,成五月看著她持續冒精光的眼神,傾訴欲慢慢被勾上來了,溫柔的神色掩蓋在夜光暗影之中。


    “好喝嗎?這酒。”兩瓶見底了,他不理會陳應,隻是問了一下她,也沒等她回答,指著不遠處的巷子口,“我有家店在那邊,專門供這酒,自己的廠子,啤酒廠。”他說完眉眼一翻,仿佛隻是交代一下今晚吃了啥。


    無語,成五月你還有多少驚喜是朕不知道的?陳應滿臉不可思議,看來今晚的確是個聊天的好日子。所以還真是為了回來繼承家業的?堪景完成那天晚上在回程的路途上,他隱約的回答現在想起來都像是開玩笑的。聽完這個問題的成五月這下真的笑開了,眉眼的皺紋生動了許多,他起身打開後備箱,又拿了四瓶過來。給陳應倒滿後,啤酒花迅速湧上來。


    八裏莊文創園角落裏會議室裏熱鬧得很,項目組執行製片人李彬轉動著手中的筆,CEO 韓橋橋在旁邊麵色嚴肅、其他幾個投資出品代表同樣麵色不慍,兩邊椅子上坐滿了等待受刑的人。會議室牆上的時鍾沒有眼力勁滴答滴答走個不停。


    “吱呀”透明門被人重重推開。


    導演陸嶼和身後跟著幾人坐定。


    “陸嶼,導演,這位是我們攝指,聲指趙良一,美指二哥,各位幸會。”陸嶼麵無表情地介紹了一圈。


    一場明顯的問責大會。


    陸嶼、成五月和二哥是臨時從黑河飛回來的,到了北京就把窩在工作室的趙良一薅了過來。趙良一當時就氣不順,她正在跟台灣的一個團隊開會,討論人家片子的聲音設計方向。她一上車就大罵特罵,什麽東西,還沒有開始正式給你們幹活兒呢,就先把罵挨上了,這時代是不是啥都時興“貸款”。


    陸嶼是在中午片場休息時接到李彬的電話,強忍著憤怒下午收了工才跟成五月說了這事,成五月聽完立馬定了同班機票。韓橋橋不滿意目前的狀況,製片問著要了三輪錢了。問理由,隻說現場拍攝超支了,執行團隊非常追求質量,進度一直推不動。他在李彬辦公室大發雷霆,直接把收益模型甩到李彬麵前,在這樣下去虧得褲腿兒都不剩,年底盤點又得被電視劇部門那邊指著鼻子嘲諷。


    “李彬,你覺著我跟這做慈善是不是?”


    李彬一言不發,頂著總製片的頭銜,挨罵,舍他其誰。


    “這都快五個月了,兄弟,黑河都快開春了,這種拍法,您當我挖金子的啊?”他轉個身,想點支煙,看見煙霧報警裝置遂作罷,見李彬一言不發,低著頭,韓橋橋氣更盛了,“當我冤大頭是不?李彬我告訴你,我他媽一早就說過,我不想用陸嶼,你死鴨子嘴硬,東保西保,還是用他。什麽意思呢?一夥兒的是吧?綁一塊兒訛我是吧。”


    韓橋橋口無遮攔,破口大罵,什麽難聽就罵什麽。他大老板當慣了,掌管著一個內容生產王國,一呼百應,有些時候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然而在商言商,他目標清楚,賺錢最重要。這個項目是公司電影線開發的鞏固之作,各大平台評點年度期待項目都把它納入在內,韓橋橋一度看中它,由著陸嶼和李彬折騰,然後危機要爆發時,他立場又當然鮮明起來。自此,這部未完成的作品站在命運的審判台上,陸嶼和韓橋橋誰能主宰呢?

    陸嶼從電影學院畢業就被公司簽了,彼時市場上青春片大火,李彬拉著初出茅廬的陸嶼投了標,陸嶼學生時代的搭檔成五月自然也被拉進局內,都是年輕新人團隊,以小成本標準搞了一個校園片,純愛裏帶了社會議題,上映就火了,投入產出比驚人。韓橋橋這家做電視劇起家的公司,電影線就靠著這片兒打開了口子,陸嶼迅速站穩腳跟,他跟成五月自大學時代就在一塊兒拍片,風格相似,默契很足。李彬直接向公司申請了一個工作室,拎著兩個愣頭青又接著做了一聲量不小的商業片,真正把人鍛煉出來了,直到這個項目到來。


    項目原著是一本東北本土作家寫的小說,依然是四個年輕人的故事,犯罪、黑暗、底層、懸疑的元素都聚齊了,故事的落點回望了這片土地上種種不堪與沉重的往事。陸嶼看完後興奮異常,捧著那本書拽著成五月瘋狂輸出,他隱藏的藝術家厚重的鄉愁終於找到了某種具象的表達,未經任何波折,他讓公司把這本小說的版權買了。籌備了一年半,終於在黑河進入秋天時候項目啟動開機了。陸嶼對這片子太看重了,重視程度超出以往任何一部片子,跟成五月摳鏡頭的時候經常吵得不可開交,製片組的同仁經常都以為兩人快要打架了,結果第二天出工兩人又正常得很。在主創這樣的工作強度下,前麵兩個月完成的鏡頭量可以說非常少,陸嶼強迫症常常都是被天氣控製著。他渴望著白雪皚皚的黑土平原上的第一縷陽光和最後一束晚霞,除了成五月這種熟悉他,遷就他,支持他的夥伴以外,其餘同事都多多少少表達過不滿,但又奈他不能。事情就這麽裹著裹著過了快五個月,直到成本再次暴雷。


    “陸嶼,我直說了,能用的錢不多,你看著辦,月底你拍不完也得拍完,別耍性子,也別說什麽不拍了之類的廢話,除非賠償。”韓橋橋一錘定音,“後期的預算重新劃拉,必須趕上元旦檔。之後所有計劃安排直接過給公司這邊吧,這個項目殺青,工作室業務暫停一段時間。”


    他殺伐果斷,直接釜底抽薪,李彬懵在原地。


    “你懂什麽?你懂藝術嗎?質量要不要?我他媽為自己片子負責。”陸嶼沒能忍住,指著韓橋橋,手指微微顫抖。


    “你負責?陸嶼,你能負多大的責。”韓橋橋冷笑的很明顯,“你以為你做倆片子出來,你就出頭了嗎?清醒點哦,我在朝陽北路扔塊石頭能砸中一堆拍片子的。”


    “韓橋,”,陸嶼還想爭辯,成五月在桌下伸手死命按住他的胳膊。


    “想搞藝術啊?藝術?!陸嶼,你不拍喜劇片真是喜劇屆的一大損失。哼,搞藝術?別拿著公司的錢滿足你的私欲,有夢想啊?那就晚上睡覺的時候多做做。”韓橋橋譏諷完,雙手撐在桌子上,他怒目環顧看了四周,空氣靜默了 10s,未有聲音再出,昭示此事告一段落。


    “行了,沒事兒都散了吧,執行製片人留下來吧。陸嶼你事兒還多,我就不留你了。”


    陸嶼牙關緊咬,腮幫子被頂得生疼,成五月按住他的胳膊,平靜地回應了韓橋橋。


    “韓總,我們會搞定的。”


    “後來拍完了嗎?”


    陳應雙目震驚地聽著眼前這個男人講述他的故事,仿佛是在聽話本小說,已經顧不上對成五月的好奇,更像是某種戰友般共情他們的遭遇和結局,原來大家都有那個時候,自己和欒恩玫被左書真壓榨的時候,也曾經這麽孤立無援過,她在此刻突然無比理解成五月。


    “肯定啊,陸嶼花了很多心血的,隻不過後來上映反響不算太好。”成五月看著空空如也的煙盒,微弱了皺了下眉,陳應遞過去一支,這次他沒嫌棄是細細的女煙,接過來點燃。


    拍完這部就回來了嗎?陳應捋出了腦子裏最迷惑的地方,如果真如成五月這麽說,他倆第一部校園青春片上映的時候她剛上大一,那時還去電影院看了。陳應一個虔誠的電影癡,每次看電影要把全部字幕認真看完的人,不可能對“成五月”這個攝指名字一點印象都沒有,剛剛成五月說完電影名字,陳應甚至都記起趙良一,還有配樂師杜容佩,這些都是她一直學習的前輩。


    “上映前回來的,交片那天遞的辭職信,其實也不叫辭職信,我就跟陸嶼說了,我也不受誰管。”


    “成五月,那個,”陳應舉起來右手,提問的姿勢乖巧又真誠。


    “嗯?”


    “怎麽以前沒有聽過你名字?”陳應直率問出問題。


    成五月看著陳應臉上的神色,像極了跟她第一次吵架的樣子,質疑的神色掩蓋不住,不知道陳應自己知不知道,她常常都會有這種對世界的不信任感流露出來。


    “我那時候不叫成五月。”


    ,,

    狗吠再次升騰,陳應甚至放了放下了舉起的右手。行吧,今兒晚上看來是踩了地雷窩了,陳應被炸得快還不了魂了,她端著啤酒杯望著成五月,隻想他繼續說下去。


    “那時候叫楊天,跟我爸姓取的名字。陸嶼以前給我起了綽號,五月天。回來後順著改了名字,隨我媽媽姓。”他依然平靜冷靜,毫無波瀾。


    陳應聽完這個略帶點傳奇的故事,想著這一路的點點滴滴,莫名都有些可笑。人生啊,真是妙不可言,她吐了口煙圈,噗嗤一聲笑出聲來。成五月有點莫名奇妙,看著她不說話。


    “所以,成指導,以這樣的資曆,你今晚上跟我這都是下馬威啊。”她甚至開始了自嘲解困,論資排輩,成五月遠算她前輩,手上三部商業電影掌機經驗的人,問她一個拍過幾個甜寵破劇導演自己是否表現專業,這話說出去,長個腦子都覺得是在給陳應抬咖。


    成五月沒回她,深夜江風越吹越厲,烤好的菜漸漸消沒,沒吃的溫度也降下去。說了很多故事,精力耗散,他隱隱有點暈,降低了重心半躺在沙發椅上,仰視著對麵的陳應,個子高高的姑娘,斜倚在座位上,眼角下拉著看著他,鬆鬆垮垮的低馬尾壓在後腦勺,眼睛裏的探究參雜著他不想看到的情緒。他講這些可並不是為了粉飾自己,但結果好像又走偏了,他隻想陳應真正認識的成五月,他被她的認真感染了,這段日子宛如回到了幾年前,那個還有鬥爭靈魂的幾年前,這能說的出口嗎?他也希望對方是這樣的,不然感覺自己像是輸了似的。


    太煩了,為什麽每次都要在暈乎乎的狀況下聊天啊。


    “我就是想聽導演誇誇我是專業的。”


    他突然換了神色,頑固得跟個小朋友似的,像學生時代期末拍完片子想被老師肯定和表揚的那種小孩。他繼續看著陳應,眼睛裏的探究神色下去了。周圍氣氛寧靜極了,喧嘩的人群慢慢散完,邊境小城裏的熱鬧在淩晨時分也慢慢偃旗息鼓。


    “成指導,你用得著我肯定嗎?全國人民都認可了。”她語氣裏升騰起了一絲責備還是沒能完全壓製住。


    “用得著,你是導演,是這個故事的編劇,你說了算。”他還是執拗,虛盯著陳應,誠懇回應。


    “你很專業,成指導,第一天開機就超出我所有想象。”陳應瞧著他不依不饒的樣子,認真地說完這句話。嗯,那就好,成五月確認了陳應丹鳳眼裏認真的神色,拿到確信的答案,閉上眼睛,心理默念。


    那我就改天再告訴你,為什麽我要接這個案子好了,反正你也肯定有所察覺。


    “喂!你叫的代駕呢?”


    這是成五月耳邊能聽到最後的一句話,睡了睡了,反正你也知道我家的地址,挺放心的。


    已經漸漸變得熟悉的路途。陳應今晚第二次停在成五月小院門口,代駕小哥老實地等在門邊,她虛扶著成五月往院子裏送,嘴裏不忘嘟嘟囔囔,真是冤家。二樓工作室小夜燈的亮光撒了些許到院子裏。成五月精準地栽到了他的涼椅上,順便還把陳應拖到同一海平麵。


    “喂,你自己上去啊,夜深了擱這感冒了,我不負責啊。”說完她起身要走,這點距離倒也不用擔心什麽。


    “陳應。”他聲音裏軟糯吞字,醉意明顯,但喊得認真。


    陳應停下動作,光暈在他眸子裏,把醉意趕跑了很多,腿什麽時候伸開圍住陳應的,她倒是毫無察覺。


    “嗯?”


    “那要是讓你負責的話,得到什麽程度啊?”


    ,,

    應急燈滴滴的響著,蟬鳴在人聲之後更顯聒噪,隱隱約約有一陣晚風來了又走,不知過了多久,代駕小哥在門外輕輕叩了幾聲鐵門。


    陳應看著他被帽子壓塌的劉海,眼睛裏氤氳升騰,眼皮扛不住磅礴睡意吧嗒扣上,拉著陳應的手臂頓時卸了力,整個人重重地靠在了竹椅上,嘎吱聲轟隆隆,又漸漸蕩沒了。


    發動機響起來,聲音漸漸不見,成五月睜開眼睛,望著院子裏蔥蘢的樹葉,曠野之上,星光黯淡,上弦月消隱在厚厚的烏雲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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